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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均衡之道

公元1101年正月,宋朝改元建中靖国。关于在改元的事情,宋徽宗在元符三年(1100)十一月就已经定了。 这时候改元,不过是按照之前的安排。这也是一种惯例,先皇去世,继任者会在次年改元。

在宋代历史上,年号为四个字的情况比较少——宋太宗时期的太平兴国,宋真宗时期的大中祥符、宋徽宗时期的建中靖国。不过从这些少有的四字年号当中,可以看得出皇帝通过改元想到达到的某种目的。

建中靖国就是建立中正之道,以为共同发展为目标。这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调停新旧党争,让新旧党都能放下彼此的成见,共同参与国家建设。这是宋徽宗的一种理想。他在刚刚继位的这一年里,所做的重点工作其实都是围绕这一目标来推进的。

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皇帝在大殿接受了群臣祝贺。这是宋徽宗亲政以来第一个新年,意义非凡。当日,上天降下异象。有司天鉴人员报告说,半夜里在汴京东北处发现了一股紫气;之后,又在西南方发现了白气。但是,这些异象在散灭前忽然又在旁边出现一团黑气。这种黑气素来都被认为不祥。

之后,台谏官就出动了。闻风而动的台谏官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进言的理由。这次进言的人是右正言任伯雨。此人以直正著称,他认为该做的事情谁也无法阻拦。这也是宋朝士大夫特有的品性。任伯雨借着异象,说有可能是后宫要出事,也有可能是边境要出事。总之,出现这种异象就是上天警示皇帝。任伯雨还扯到了君子小人上。

正岁之始,而赤气起于暮夜。日为阳,夜为阴;东南为阳,西北为阴;朝廷为阳,宫禁为阴;中国为阳,夷狄为阴;君子为阳,小人为阴。此宫禁阴谋、下干上之证。渐冲西,正西散为白,而白主兵,此夷狄窃发之证也。天心仁爱,以灾异为警戒。愿陛下进忠良,黜邪佞,正名分,击奸恶,使小人无得生犯上之心,则灾异可变为休祥矣。

任伯雨劝谏皇帝要辨明忠奸,亲贤臣、远小人。宋徽宗没有回应任伯雨的奏疏,即便预示着不祥之兆,但也没必要因为一个天气就上纲上线。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宋徽宗不想就此挑起事端,要知道这一年朝廷的年号是建中靖国,皇帝要均衡,要平稳,不要各种斗争。

没过几天,汴京再次出现了异象。“癸亥,有星自西南入尾,其光烛地。”这大概是彗星擦着地球而过的异象,这一幕正好被司天鉴的人看见了。在那个朝代,人们尚无法解释这些事,只能将这归结于天有异象。联想到之前天空中出现的各种不同颜色的气,朝中一下子就有了一股紧张气氛。在一些人看来,连着出现这样的异象,必然是朝廷要发生重大的事情了。只是目前还不能确定要发生怎样的事情。

几天后,就传来了名臣范纯仁去世的消息。 范纯仁去世前,宋徽宗希望见他一面,最终还是没见着。弥留之际,范纯仁口授遗表,由他的门生李之仪记录。这位李之仪听起来可能有些陌生,但他的一首《卜算子》非常有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李之仪因为是范纯仁的门生,在范纯仁任高官时,他也受重用。在范纯仁被罢黜外调时,他毅然决然跟着范纯仁。尤其是范纯仁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李之仪都陪在他的身边。

范纯仁在遗表中做了对宋徽宗的最后一次进言。范纯仁的遗表重点有:“劝帝清心寡欲,约己便民,绝朋党之论,察邪正之归,毋轻议边事,易逐言官。” 要求皇帝要清心寡欲;要约束自己的行为;要杜绝朋党的言论;要善于察人;不要轻易商议战争事宜;对不适合的言官要及时更换。这些都是范纯仁这些年来不断思索的结果。范纯仁还在遗表中说他的父亲一直以“先天下之忧而忧”来教他做人,现在他就要死了,用最后一口气给皇帝进言,希望皇帝能够听得进去。当这份遗表传到京城时,范纯仁已经去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着范纯仁的遗表,宋徽宗感慨不已。这位老臣在去世前,还不忘向他进言,其中有些意见,宋徽宗打算采纳。最终,朝廷授予范纯仁谥号为忠宣,这个谥号也符合范纯仁的一生。随即,宋徽宗手书“世济忠直之碑”,让范家后人刻于范纯仁的墓碑上。

范纯仁的遗表给宋徽宗留下了深刻影响,范纯仁提出的朋党,是他必须绕开的雷区。宋朝自真宗皇帝开始,就不断涌现出各种朋党。此前,次相曾布也不断告诉宋徽宗,要绕开朋党,不能让朋党左右眼前的朝局,否则一旦形成朋党之祸,势必会让国家置于舆论旋涡,皇帝、臣子都将不得安宁。曾布自己也在践行着这一目标,他开始起用新旧党人士,试图拉拢这些人。但是很多人依然不愿意与曾布站在一起,或许他们觉得与曾布站在一起,不就是新的朋党了吗?此时,朝中很多官员对曾布还是持有看法的。章惇主政时,曾布总是跟在章惇后面跑,现在章惇罢相,曾布却非常果断地与章惇划清界限。曾布的这些行为,完全是一个左右逢源的投机者所为。所以在曾布刚刚被任命为次相的时候,很多人都弹劾曾布。曾布并没有采取措施来打压这些人,而是将问题推给了宋徽宗,让宋徽宗出面解决。宋徽宗对于曾布还是很信任的,否则也不会授予他次相的职位。

祸不单行,就在范纯仁去世后不久,宋徽宗非常爱戴的向太后也去世了。这与之前任伯雨进言有没有关系?任伯雨将天上出现的异象归结于几个方面,其中涉及后宫和大臣的问题。此时的宋徽宗不愿意多想。任伯雨也是出于自己职责才上的札子。且向太后从去年年底,身体就不断出现问题,宋徽宗也时常去看望。一些该做的法事都做了,但病魔还是带走了向太后。这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 朝廷赶紧命人准备向太后安葬事宜。向太后是皇太后,也是宋神宗的皇后,葬礼不能马虎。宋徽宗让曾布担任山陵使,全权负责向太后安葬事宜。

但这时候曾布有顾虑,他想起了当初章惇担任山陵使的事情。章惇离开中央之后,包括他在内的官员,就对章惇进行猛烈地攻击,弹劾章惇的奏疏雪片一样落在了皇帝手里。现在朝廷让他担任山陵使,这样就意味着他将要离开权力中心,到洛阳去住好一段时间。只要他离开之后,那些朝中与他关系不太好的人一定会弹劾他。所以曾布有顾虑,群起弹劾你,你又不在当场,这一切都说不清,等到自己可以解释的时候,或许一切都晚了。临走前,曾布向宋徽宗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宋徽宗却安慰曾布,让他尽管去给向太后修陵墓,不要过于担忧,曾布这才去了洛阳。

就在向太后去世的同一天,辽国皇帝辽道宗也驾崩了。这位辽道宗在辽国历史上算是一位超长待机王,他去世的时候七十岁,在位四十多年。他既没有耶律阿保机的开创之能,也无辽圣宗的中兴之功,是一位平庸的帝王。他在位期间,忠奸不辨,崇尚佛教,让辽国国力逐步下降。他宠幸耶律乙辛,赐死皇后萧观音,软禁太子……将辽国搞得乌烟瘴气。辽道宗去世后,辽国皇位传给了他的孙子耶律延禧继位,是为天祚皇帝。 也就是说,辽宋是同一时期更换了皇帝。这位天祚皇帝以后还会与宋朝发生一连串的故事,这里暂时不述。

一场大雨夹杂着冰雹的异常天气拉开了二月的序幕。 朝中暂时没有多少大事可做。唯一记入史册的就是台谏官任伯雨的弹劾。在宋朝选定的谏官群体当中,任伯雨绝对是个例外。这个人与陈瓘、邹浩等人一样,以刚正不阿著称。但是比起陈瓘和邹浩等人,任伯雨的刚正不阿有时候会过头,这从他不断弹劾别人中可以窥见。

二月中旬,任伯雨先后上了两道札子,继续弹劾已经罢官的章惇,其言辞之犀利,让当朝官员们不敢大声说话。任伯雨在札子中称章惇为:“迷国罔上,毒流搢绅,乘先帝变故仓卒,辄逞异志。” 任伯雨的言辞虽然犀利,却得到了台谏官们的支持。之后陈瓘、陈次升等台谏官继续弹劾章惇。当年章惇打压旧党派人士的时候,想尽一切办法要将他们贬黜到荒无人烟的地方。这时候,正好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最终,章惇被贬黜到了雷州。

之后,任伯雨将弹劾目标集中在了蔡卞身上。当年章惇飞扬跋扈时,蔡卞可是章惇的助手,两个人一唱一和,打击了多少朝中旧党。于是,任伯雨又上了一道札子指责章惇和蔡卞两个人狼狈为奸、惑乱朝纲的六大罪状:

诬罔宣仁保佑之功,欲行追废,一也;凡绍圣以来窜逐臣僚,皆卞启而后行,二也;宫中厌胜事作,卞乞掖庭置狱,只遣内臣推治,皇后以是得罪,三也;编排元祐章疏,被罪者数千人,议自卞出,四也;激怒哲宗,致邹浩远谪,又请治其亲故送行之罪,五也;蹇序辰建看详诉理之义,惇迟疑未应,卞以二心之言胁之,惇即日置局,士大夫得罪者八百三十家,六也。卞阴狡险贼,恶机滔天,门生故吏,遍满中外,今虽薄责,犹如在朝,人人惴恐,不敢回心向善。朝廷邪正是非不得分别,驯致不已,奸人复进,天下安危,殆未可保也。

这六道罪状压在蔡卞和章惇身上时,他们是否能够承受得住呢?任伯雨这些故意放大章、蔡二人罪行的意见一旦被朝廷采纳,他们可能再无活着的希望了。所幸宋徽宗没有采纳任伯雨的意见。

任伯雨也是较真的官员,朝廷不处置章惇、蔡卞,他就不断上书。有人做了统计,在任伯雨担任台谏官的近一年时间里,他一个人就写了一百零八份弹劾奏疏。这时候的任伯雨逮谁咬谁,朝臣们都非常恐惧他。宋徽宗也意识到这个情况,将任伯雨调整到给事中岗位上,就是要任伯雨不要再胡乱上札子弹劾其他官员。但是任伯雨根本不听,继续弹劾官员、批评朝政。后来,任伯雨还想弹劾次相曾布。这个消息被曾布得知了。曾布果断采取措施,将任伯雨调任为度支员外郎,这才果断组织了任伯雨弹劾自己。最终,曾布觉得任伯雨这个人过于激烈,将任伯雨调出了朝廷。

五月初一,又下了一场大雨,还伴有冰雹,各处又不同程度受灾。于是宋徽宗降下了诏令:让三省节俭用度,减少开支。用来应对冰雹造成的损失。

之后的丙寅日,是安葬向太后的日子,宋徽宗把向太后安葬在宋神宗永裕陵旁边。 随着向太后正式被安葬,次相曾布手头最重要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曾布再次回到了朝廷。之后,关于章惇和蔡卞的弹劾还是不断。这一次是朝请郎梁宽,他将弹劾的目标放在了蔡卞身上。在梁宽看来,章惇已经到了雷州,那里将是他的孤老之处。但是蔡卞依然还过着好日子,这自然不会让朝臣们心情顺畅。于是,梁宽在一道奏疏中列举了蔡卞一党的种种恶行:

绍圣之初,奸臣特进,是时不唯朝士革面迎合,虽田舍书生,亦怀观望捭阖之术。举人毕渐,廷试对策,欲附会时流以规上第,其言语不顾轻重,有伤事体,传播四夷,所损不细。又如方天若对策,以不诛南窜大臣家属为恨,以不没元祐公相家资为惜。天若,闽中匹夫,于元祐大臣有何宿憾!特以蔡卞用事,欲复其平日私仇。天若者,卞之门人也,鹰犬效力,仆妾事人,其言何所不至!伏见将来科诏不远,欲乞下礼部司,每遇廷试,戒应举人立为法,无得狂妄,不答所问。有违此者,罪在考官,然后罢黜此流,所贵少厚风俗。

宋徽宗对梁宽的奏疏没有做出回应。梁宽暂时也没有再次上书。

几天后,朝廷罢黜右司谏陈祐,调他到滁州去任通判。 主要的原因是陈祐不断弹劾曾布,惹恼了皇帝。这时候的宋徽宗对曾布还是非常依靠的,不能罢免曾布是底线。但陈祐就不信这个邪,他给宋徽宗进言:“山陵使素来都被人称之为凶相,治平时代的韩琦和元丰时代的王珪都是这样。”之后,陈祐又列举出了曾布罢相的三条理由:“布有当去者三:一,自山陵还;二,虞主不在,腰舆而行;三,不当先与属官推恩。” 这样的奏疏并不能弹倒曾布,反而给自己增添了一个麻烦。随着罢黜陈祐的诏书颁布,台谏系统里的人炸了窝,他们不能坐视不理。两天后,另一名台谏官陈次升上了札子,打算让皇帝改变主意,不要将陈祐外调。宋徽宗没有搭理陈次升。之后,谏官江公望也给宋徽宗上书,请求宋徽宗不要罢黜陈祐。这时候,宋徽宗才对江公望说了实话。原来宋徽宗罢免陈祐的原因不是他弹劾了曾布,而是陈祐与另一位宰辅李清臣联合起来挤兑曾布,打算将曾布赶出朝廷后,由李清臣来担任次相。这显然不是宋徽宗希望的。宋徽宗这样的说法并不能说服江公望,他继续对宋徽宗进言:“自从陛下您登基以来,调离了三个言官,驱逐了七位谏臣。如今陈祐作为言官,不过是按照他的职责给皇帝提意见罢了,怎么会别有用心呢?”宋徽宗并不理会,于是,陈祐被贬黜到滁州去担任通判。

从中能看出当时的政治形态。之后,宋徽宗对向太后的家人进行了加封,授予他们王爵。 经过这一系列的调整,宋朝的政治基本处于一种平衡中。这种平衡也是短暂的,因为斗争接踵而至了。这次参与斗争的人是范纯仁的弟弟范纯礼和驸马都尉王诜。范纯礼继承了范家的刚正不阿。宋徽宗一直想用范纯礼的哥哥范纯仁,但是范纯仁在宋徽宗亲政时疾病缠身,最终去世,宋徽宗就重用了范纯礼。然而,范纯礼到了中央之后,他的品性依然不改,这就得罪了驸马都尉王诜。要知道王诜与宋徽宗的关系可不一般,在宋徽宗还是王爷的时候,两个人就志趣相同,范纯礼得罪了他,王诜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王诜设计诬陷范纯礼,宋徽宗对范纯礼的态度显然不如对范纯仁好,随即范纯礼被罢黜。

就在范纯礼被罢黜后,左司谏江公望给朝廷上了一道札子,从绍圣时代的事实入手,分析眼前国家面临的问题,直言不讳地指出,宋徽宗若要恢复元祐时期旧制,必然再次激起新旧党争,希望宋徽宗慎重。 宋徽宗对于江公望的建议没有表态。但是宋徽宗无疑不希望再次引起新旧党争。

江公望看到宋徽宗没有回应自己,就弹劾宋徽宗犯了端王时期轻佻的毛病,又开始收集奇珍异兽,并指出这与明君之道截然相反。宋徽宗被人揭了短,当下非常心虚。事实上,在宋徽宗担任皇帝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虽然勤于政事,但是年轻时的那些爱好,如书法、绘画、收藏等一样不落,甚至比做王爷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朝臣们都知道,却没有人站出来批评宋徽宗,君臣之间心照不宣。这时候,江公望再次提起这件事,就等于将皇帝的这些爱好公之于众了。最终,宋徽宗割爱舍弃那些豢养的动物。毕竟比起至高无上的皇权,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作为陪衬而存在。在宋徽宗释放奇珍异兽的时候还有一件趣事值得记下。据说江公望上了奏疏批评宋徽宗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之后,开始释放珍奇鸟兽,很多鸟都飞走了,只有一只白鹇因为豢养时间较久,当宋徽宗打开笼子之后,这只白鹇还是不愿离去,宋徽宗就用竹仗驱赶,但白鹇还是不愿意离去,继续在皇宫盘旋。宋徽宗生了恻隐之心,就命人在竹仗上写上了江公望的名字,还对白鹇说这是江公望直谏,他也不得不释放所有珍奇鸟兽。这只白鹇听了宋徽宗的话,才飞走了。 这件事虽然具有一定的戏说成分,但也能反映出执政初期宋徽宗治理好国家的决心。

这段时间宋徽宗与台谏官之间的一次较量,让宋徽宗感受到了这支力量的顽强性。虽然他可以罢免台谏官,但只要有人担任台谏官,就一定会履行台谏官的职责。起初选择台谏官,不过是为了打击新党,现在看来,台谏官的职责是监督皇帝和宰相。

老祖宗留下的这个部门,一定会是他执政期间的一支监督他的团队。这时候宋徽宗有些反感台谏官了,只是要调停新旧党,也用得着台谏官。 I8cNDdh4DTMPK9TYkPrgtnMPhW9YgzXz4yeWvT+GtEYzMCngi+cj9zFJX3bXiPN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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