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11月初,慈禧太后在颐和园为庆祝第七十三岁生日(慈禧生日为旧历十月初十)期间患了痢疾。年迈的身体经不起疾病的折腾,迅速衰弱。她知道自己的“日子”到了,便开始着手安排后事。
对政治人物来说,所谓的“后事”就是“人事”安排。王朝复兴也好、方针政策的延续也好、前任的哀荣也好,归根结底都离不开挑选一个合适的接班人。
被囚禁在中南海瀛台的光绪皇帝早在慈禧患病之前就卧床不起了,虽经各地名医轮番诊治,病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估摸着,皇帝驾崩也就在这几天了。由于光绪没有生育,慈禧不仅要给大清帝国挑选一个新皇帝,更重要的是还要配置好辅政班子。选谁来给新皇帝当助手,谁就将带领已经千疮百孔的大清王朝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那么选谁呢?
时任领班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是百官之首,是第一候选人。奕劻已经70岁了,血统、能力都不出众,而且贪墨成性、声名狼藉,可他最大的或者说唯一的优点是政治上完全可靠,在历次政治事变中都坚定地站在慈禧一边。奕劻能不能托付后事呢?慈禧摇了摇头。这样的人可以用作心腹,却不能将江山交给他。
奕劻进入权力核心多年,拉帮结派,势力不小。因为贪赃枉法,他多次遭到弹劾。慈禧虽然没有动奕劻,奕劻自己却忐忑不安,加上年纪实在大了,想全身而退了。年初,奕劻向慈禧申请退休,并推荐儿子载振进入军机处“子承父业”。为了达到目的,奕劻派两个宝贝格格有事没事就往宫中跑,在慈禧身边吹风。慈禧很有主见。朝廷的核心权力,怎么能让你奕劻父子私相授受?她招来奕劻,绵里藏针地加以慰留,说:“现在时局艰难,你这样的老成之人可不能轻易退休。不过,你的年纪也大了,就让醇亲王载沣跟着你学习历练一下,你好好教教他。一两年后,我再批准你退休。”奕劻一听,明白了:我船到码头车到站了,太后选中载沣为接班人了。
爱新觉罗·奕劻
老醇亲王奕譞是咸丰皇帝的弟弟,娶了慈禧的妹妹,长子载湉被慈禧抱进紫禁城当了光绪皇帝,次子就是时年25岁的载沣。所以,载沣是光绪皇帝的亲弟弟,也是慈禧太后的侄子兼外甥。慈禧太后选中载沣,有私心作祟的痕迹。可话说回来,载沣在血缘上是最亲近的宗室亲王,表现也不错,1901年8月代表中国去德国就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被杀一事道歉,载沣坚决拒绝向德皇行跪拜礼,不卑不亢地完成使命,为海内外瞩目。慈禧的选择不算盲目。1907年6月,载沣被授军机处上“学习行走”。奕劻知道扳不倒载沣,于是退而求其次,希望尽可能多地保留自己的势力。他推荐关系密切的袁世凯进入军机处辅助自己。慈禧太后同意了,不过她认为张之洞和袁世凯都是封疆大吏中的佼佼者,应一起进入军机处。奕劻无话可说。慈禧本意是想用载沣制约进而取代奕劻,奕劻想联合袁世凯压制载沣,慈禧就引入和奕劻关系疏远的张之洞来制约袁世凯。
临终前,慈禧面对着核心权力圈中奕劻、载沣、袁世凯、张之洞四大股势力。
这四个人中,慈禧最放心不下的是袁世凯,最担心的是奕劻和袁世凯的联合。
慈禧皇太后
49岁的袁世凯是近几年内地位飞速上升的政治新星。他在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任上筹办新政,成果显著;他为朝廷编练了六个镇(相当于师)全副德式武装的北洋新军;他培养了一大批军政人才。袁世凯此人随着政绩接踵而至,成绩有多大,问题就有多严重。袁世凯蜚声海内外,得到了革新派官吏、新兴社会力量和洋人们的倾心支持,而这些人并不看好朝廷;他训练的军队只听他的命令,朝廷指挥不动;他举荐、培养的人才占据越来越多的职位,形成了袁氏势力。几十年的权力斗争让慈禧太后对潜在的威胁异常敏感。去年,慈禧调袁世凯为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明升暗降,解除他的兵权,调离直隶。不过,袁世凯保举的继任直隶总督杨士骧完全是铁杆袁党,直隶和北洋军队大小事务仍暗中操于袁世凯之手。袁世凯的所作所为已然对朝廷构成了威胁。
更可怕的是,实力膨胀的袁世凯和贪墨恋栈的奕劻勾勾搭搭,形成政治同盟。慈禧知道,袁世凯大肆贿赂奕劻。庆王府里无论是生了孩子,死了人,还是过生日,费用都可以拿到直隶总督衙门报销。奕劻担任领班军机大臣前不久,突然收到袁家送来的10万两(有说是20万两的)白银。来人传述袁世凯的话说:“王爷就要有不少开销,请王爷别不赏脸。”奕劻也需要袁世凯势力的支持,便让儿子载振与袁世凯结为兄弟。两人联合后,把目标先对准了张之洞。张之洞出身科举正途,在大江南北磨砺多年,是沿着帝国官员传统的晋升途径一步步走过来的,经验丰富。不过正如袁世凯所说,张之洞虽然为官几十年,依然是一介书生,“有学无术”,并未通晓中国政治实际,虽然地位、做事和李鸿章相仿,取得成绩的领域异于李鸿章、袁世凯。奕劻和袁世凯表面上以长辈之礼尊敬张之洞,却把无关紧要的事务,如祭祀、改行金币等推给他主政,而各省疆吏、各部要臣则安置自己的亲信私人。慈禧年老多病,无力过问军机事务,便让奕劻和袁世凯把持了军机处。
如此看来,奕劻和袁世凯两个人都不能参与后事。慈禧下了一道命令,把奕劻调到东陵查看帝陵工程,在权力部署的节骨眼上不让他在北京;又将袁世凯心腹爱将段祺瑞的北洋新军第六镇全部调出北京,紧急调陆军部尚书、满人铁良统辖的几乎全部由八旗子弟组成的第一镇接防——当然,这一系列调动,事先都没让袁世凯知道。
万事俱备后,慈禧密召军机大臣载沣、张之洞和世续入宫,嘱咐后事。
首先是挑选新皇帝。光绪无子,只好从近支亲贵中选择。慈禧提议醇亲王载沣的儿子、3岁的溥仪为新皇帝。同治皇帝和光绪皇帝都是幼年即位,由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张之洞、世续二人见国家内忧外患,唯恐溥仪登基后再由后宫垂帘,对慈禧的提议委婉地表示反对:“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不如直接立载沣为帝。”慈禧凄凉答道:“我何尝不知道你们的顾虑,可是光绪是兄终弟及,现在再来一次兄终弟及,我的亲生儿子同治就断后了。我立溥仪,仍令载沣主持国政,公私都可以兼顾。”张之洞等人不敢坚持,新皇帝就这么定下来了。
当年光绪继承堂兄同治的皇位。这一变更祖宗家法的做法引起朝野大哗,慈禧曾允诺将来光绪的儿子将同时作为同治和光绪的继承人。现在,慈禧让溥仪继承同治,未提兼祧光绪之事。慈禧对光绪并无好感,溥仪如果不能同时作为同治、光绪两人的继承人,光绪的皇后就无法升为太后,地位将不伦不类。张之洞大胆提出:“当今皇上临御天下三十多年,不可无后,古有兼祧之制,似可仿行。”慈禧沉默不言,过了良久才瞪着张之洞说:“此事姑且从你所请,拟旨吧。”
11月13日,紫禁城命令:醇亲王载沣授为摄政王,代批奏折;载沣之子溥仪接进宫中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
同日,庆亲王奕劻回到北京,发现权力结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跑到宫中面见慈禧,慈禧“征询”他的意见。奕劻赶紧磕头,表示完全拥护老佛爷的英明决策。于是,慈禧颁布懿旨:赏给庆亲王“世袭罔替”的恩荣。这是清王朝封出去的最新的“铁帽子王”,也是最后一个铁帽子王。
同日,袁世凯发现自己已被排斥到核心权力圈之外,自知必将失势,便伪称足疾(袁世凯儿时顽劣,曾经坠马伤脚,落下终生伤病),由两个人扶着进宫表示拥护太后的决策,也算是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避免尴尬。
同日,载沣在日记中记录心情“万分无法,不敢再辞”。他当天最重要的任务是把儿子溥仪送入紫禁城去。傍晚,他带着一大帮大臣、宫人回家,要带溥仪进宫。醇王府里顿时发生了一场大混乱。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描述道:“老太太不等听完儿子带回来的懿旨,先昏过去了。王府太监和妇差丫头们灌姜汁的灌姜汁,传大夫的传大夫,忙成一团,那边又传过来孩子的哭叫和大人们的哄劝的嘈杂人声。新就位的摄政王手忙脚乱地跑出跑进,一会儿招呼着随他一起来的军机大臣和内监,叫人给孩子穿衣服,这时他忘掉了老太太正昏迷不醒。一会儿,他被叫进去看老太太,又忘掉了军机大臣还等着送未来的皇帝进宫。这样闹腾了好大一阵儿,老太太苏醒过来,被扶送到里面去歇了,这里未来皇帝还在‘抗旨’,连哭带打地不让内监过来抱他。内监苦笑着看军机大臣怎么吩咐,军机大臣束手无策地等摄政王商量办法,摄政王只会点头,什么办法也没有……”溥仪的乳母看小孩子哭得可怜,本能地拿出奶来喂他,这才止住了溥仪的哭闹。这个卓越的举动启发了束手无策的大人们,载沣和军机大臣商量,决定破例地由乳母抱溥仪一起进宫。溥仪入宫后,被抱去见慈禧太后。没有熟悉的屋子,没有了嬷嬷,3岁的溥仪忽然发现自己被一群陌生人抱着,穿梭在一节节阴暗的过道中。这给他留下了模糊而强烈的可怕印象。半个多世纪后,他写道:“在一个阴森森的帏帐中,露出一张瘦削的老太婆的脸,丑得要命。据说我一看见慈禧这副病容,立刻号啕大哭,浑身哆嗦不止。慈禧看我哭了,叫人拿冰糖葫芦给我,不料我一把拿过来就摔到地下,连声哭喊着:‘要嬷嬷!要嬷嬷!’弄得慈禧很不痛快,说:‘这孩子真别扭,抱到哪儿玩去吧!’”
14日,光绪皇帝病逝于瀛台涵元殿,终年37岁。慈禧下令:溥仪入承大统为嗣皇帝,考虑到时势艰难,而新皇帝年纪太小,暂由摄政王载沣监国,所有军国政事都由载沣训示裁度。第二天(15日),朝廷真正的舵手慈禧也去世了。皇上、太后都停柩宫中,群臣哭临三日。按制,三品以上官员在乾清门外,四品以下则应在景运门外痛哭。这一次,官员无论官职大小都混入乾清门,人声嘈杂,甚至有仆人、随从夹杂其中,御史不纠礼,礼部不相仪,乱成一团,没见有人站出来纠正秩序。慈禧的死,对大小官员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大家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做了。
在一片混乱中,慈禧临终前经过缜密思考、反复权衡选定的继任班子,能接过权柄,带领清王朝走好下一段路吗?
1908年12月24日,溥仪在紫禁城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宣布明年为宣统元年,尊光绪皇后为“兼祧母后”,上徽号“隆裕”。
登基大典对3岁的溥仪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正式大典之前,溥仪要先在中和殿接受内廷大臣和侍卫们的朝贺。溥仪被他们折腾了半天,加上那天天气奇冷,等他被抬到太和殿、再被放到又高又大的龙椅上的时候,小孩子的耐性完全丧失了。溥仪放声大哭。可登基典礼刚刚开始,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正要对他三拜九叩呢!载沣单膝侧身跪在龙椅下面,双手扶住儿子,不让他乱动。溥仪挣扎起来,哭喊得更凶了:“我不挨这儿!我要回家!我不挨这儿!我要回家!”三跪九叩礼磕起头来没完没了,小皇帝的哭叫声越来越响。载沣急得满头是汗,只好哄他说:“别哭别哭,快完了,快完了!”
典礼结束,文武百官窃窃私语起来:“王爷怎么可以说什么‘快完了’呢?”“太不吉利了!”大家都垂头丧气地散去,觉得载沣的话给刚刚揭幕的宣统王朝罩上了不祥之兆。3年多后,小皇帝溥仪就宣布退位了,载沣的“快完了”成了一句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