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宪派和革命派思想争论的时候,绝大多数立宪派相信君主立宪的道路在中国是可行的。为什么他们这么自信呢?因为清政府正在自上而下地推行“预备立宪”。
如果能和平地在中国实现宪政,那立宪派就会欢天喜地地迎来自己的春天,经济发展有保障,政治权力能够扩大。至于爱新觉罗为代表的皇室,权力受到宪法的制约,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为所欲为了,再向他们称臣也无妨。从1903年起,立宪派就积极鼓吹君主立宪,要求早日召开国会。之后的日俄战争,两个君主国在中国东北大打出手,最终日本打败了沙俄。立宪派们抓住这个典型案例,说明君主立宪就是比君主专制厉害,中国“非立宪实不足以救之”。一时间“立宪之声嚣然遍天下”,不仅立宪派、开明官僚宣传立宪,就连思想封闭态度保守的一般官员,对立宪的态度也开始松动。
1905年,清廷高调派大臣出洋考察外国宪政,作为国内立宪的参考。出发之前,慈禧太后特意召见了考察大臣端方,真诚地询问:“如今新政都已经实行了几年,你看还有什么该办但还没有办的?”端方直言:“尚未立宪。”慈禧太后问:“立宪有什么好处?”端方说:“立宪后,皇位则可以世袭罔替。”慈禧太后让他细细说来,端方遵命讲了半个多小时。他的观点代表了清朝官员对立宪的主流看法:用立宪来对抗革命。慈禧太后听后,若有所思。
不想,端方等人刚上火车就遭遇革命志士吴樾的自杀性袭击,入院治疗。吴樾由此名垂千古,但当时国内主流舆论对这次暗杀事件评价不高。报刊评论大多认为朝廷大臣出洋考察是为立宪做预备,事关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爱国者应郑重其事以祝其行,所以对吴樾的暗杀行动一般都持谴责态度。不仅如此,立宪派们很担心这次暗杀事件会影响到清廷考察宪政的行动,进而影响到宪政的实施,于是纷纷在报纸上撰文敦促清廷要不畏艰难,奋勇前行。民间对于出洋考察大臣挨炸一事也大都表示同情,他们纷纷发来慰问电,如上海复旦、南洋等32所学校就联合发了慰问电。这说明,国内主流民意支持立宪,还不支持革命。
同样,列强也希望中国立宪。和立宪派一样,列强也要保护在华利益,不希望中国爆发革命,发生激烈的动荡。立宪了,很可能就稳定了。最终,清朝五位大臣还是出洋考察宪政去了。五大臣正式起航后,英国《泰晤士报》发表了一篇题为《中国人的中国》的文章。作者满怀热情地评论道:“人民正奔走呼号要求改革,而改革是一定会到来的……今天的北京已经不是几年前你所知道的北京了。”(金满楼著:《这才是晚清》)
宪政真的能在中国实现吗?能够阻止革命吗?
清朝大臣考察宪政,主要是从日本和德国那里吸取“经验”。日本和德国都是君主掌握实权、民主程度不高的立宪国家。清朝大臣在日本、德国看到的是,实行宪政后,国会也好、宪法也好,君主都有解散和否决的权力,依然掌握最终的权力,皇权并没有旁落。君主受到的约束只是要遵守宪法和公布的其他法律。法律一旦公布,上自皇帝下至庶民,都得遵守。专制君主虽然不似往常那样可以奉天承运、恣意妄为,但法律同样可以用来约束和控制百姓。清朝政府从德日两国的宪政中领会了这两点:保证皇权不旁落和用宪政来维持统治。专制帝王向后退一小步,遵守双方约定的法律(在实践中,法律其实主要还是帝王制定的),换取臣民新的支持。
清朝决心以德国和日本为立宪摹本,但在德日两国的基础上清朝皇权向后退的程度更小,民主程度更低。朝廷权贵们看到的主要还是宪政对皇权的维护作用,忽视了皇权的自我限制。比如,出洋考察宪政的载泽回国后上书,陈述立宪有三个好处:一是君主神圣不可侵犯,君位万世不易,相位旦夕可迁,君主不负行政责任;二是外患渐轻,立宪是国际潮流,立宪后可以改善清廷的国际形象;三是内乱可平息,实行立宪后,革命党人也无话可说,即使想作乱也无人跟从。据说,慈禧太后对载泽的折子足足看了有三个时辰,默然不语。
1906年9月1日,清廷正式颁布“预备仿行宪政”的谕旨。谕旨的实质内容是“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这句话。但毕竟意味着中国立宪的大幕打开了。
终于立宪了,立宪派十分兴奋,在当年12月成立预备立宪公会,推郑孝胥为会长,张謇、汤寿潜为副会长。而梁启超则在东京组成政闻社,鼓吹立宪,与国内相呼应(后来政闻社回国发展,被清廷查封)。从1907年开始,立宪派推动请愿活动,要求“早开国会”。
清廷还是按部就班地缓慢推进,在1908年8月颁布《钦定宪法大纲》。宪法既然是“钦定”的,其中自然大谈特谈“君上大权”。第一条就说“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紧接着,第二条就说“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第三条则限制了国会的立法权:“钦定颁行法律及发交议案之权。凡法律虽经议院议决,而未奉诏命批准颁布者,不能见诸施行。”这就把法律依然等同于“诏命”,国会通过的不算法律,只有“奉诏命批准颁布”才算。宪法还规定皇帝有权黜陟百官、设职制禄、宣战议和、解散议院、统率海陆军、总揽司法权等。除了设立一个权力非常有限的国会之外,中国的政治体制并没有做根本的变动,人民的权利也没有实质增加。同时,清廷宣布预备立宪以九年为限,公布《九年筹备清单》,详细列举了每一年中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如核查人口、宣传宪政、教化选民、各省在一年之内成立咨议局,等等。
按照清廷的设想,要等九年以后,中国才能开国会、将宪法大纲完善为正式宪法。这时间是不是太长了?
“钦定宪法”颁布不久,光绪和慈禧逝世。载沣集团上台后,很快在1909年初重申要立宪,一个主要的举措就是命令各省当年内成立咨议局。咨议局类似于议会,由议员选举产生,但通过的决议必须经过本省总督或巡抚“裁夺”,并无实权,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选举的结果是立宪派在各省咨议局中占据了领导地位。立宪派很重视咨议局,聚集在咨议局周围,联络同志,批评现实。现实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正朝着宪政方向发展。最大的问题是“预备期”太长了,立宪派要求“早开国会”,希望能把持日后的国会,纠正现在的种种问题。11月,在江苏咨议局议长张謇的发起下,直隶咨议局议长孙洪伊、四川咨议局议长蒲殿俊等人纷纷响应,组成四川国会请愿同志会,参与全国咨议局联合会。同志会的宗旨就是向朝廷请愿,要求缩短立宪的“预备期”,尽早召开国会。为此,他们发起了三次请愿活动。
1910年1月20日,孙洪伊领衔,率领33人请愿代表到都察院呈递请愿书,请求在一年内召开国会。朝廷以“预备既未完全,国民只是程度又未画一”为借口,加以拒绝,坚持九年预备立宪期不变。第一次请愿活动失败了,国内立宪声音却就此高涨起来。立宪派的情绪非但没有受到打击,反而更积极地鼓吹立宪。梁启超于1910年2月20日在海外创办了《国风报》,开始解释国会、责任内阁和政党的运作方式,对国民进行政治理论的普及工作。当时,革命声音也开始高涨,同盟会在南方的起义屡败屡起。为了和革命派抢时间,立宪派在喧嚣之余,决心发动更大规模的请愿,用请愿盖过起义,用立宪阻止革命。
第二次请愿在1910年6月16日举行,超过150名代表入京请愿。请愿代表除了咨议局成员外,还有商会、教育会、华侨等代表,自称代表国内外30多万人。这表明国内外有一大批人不喜欢暴烈革命,倾向于和平的改良。第二次上书的言辞比上次激烈。清政府也比上次更不客气,申斥代表“以为召开议会就能达到政治清明,古今中外都没有这个道理”,坚持要9年后再召开国会,同时警告代表们“毋得再行渎请”。
革命迫在眉睫,朝廷还不愿意早日立宪,立宪派们急在心里、喊在嘴上。第二次请愿被拒绝后,随即发生了日本占领朝鲜的事件。朝鲜千百年来都是中国的藩属,朝鲜灭亡不免让中国人“唇亡齿寒”。再不立宪,恐怕国亡将至。革命党人高喊革命救国,立宪派也不敢耽搁,随即发动更大规模的请愿。
清廷也不是无动于衷。为了所谓“预立议院基础”,朝廷在1910年10月3日召开中央资政院第一次会议。清廷遴选和各省咨议局选举,各产生100名议员,组成资政院,职权是议定国家收支预算、决算、税法、公债、制定法规、弹劾大臣等。这是字面上的权力,为了限制资政院的实际权力,朝廷规定资政院讨论和决定什么事项都要奏请圣旨,皇帝同意后资政院才能行使职权。因此资政院貌似西方议会,实为清廷装饰宪政的机关。朝廷想控制资政院,却不料资政院一成立也站到立宪派的一边,要求早日召开正式国会。资政院给出的日期是1911年。
为了推动第三次请愿的成功,许多省的咨议局议长都前往北京,到处活动。各省咨议局联合会因此成立,推举湖北咨议局议长汤化龙为会长,蒲殿俊为副会长,孙洪伊为执行长,联合会得到资政院和大多数地方督抚的支持。大家也不照例去都察院请愿了,直接在10月7日聚集摄政王府门前呈递请愿书。请愿代表团整队出发时,奉天(今沈阳)在京学生牛广生、赵振清等17人突然赶来。他们交给请愿代表一封信,表示“国家瓜分在即,非速开国会不能挽救,今第三次请愿势不能再如前之和平”。牛广生和赵振清两人要“拔刀剖腹,以明心迹”。请愿代表苦苦劝住,两人还是趁人不备,各从自己腿上和胳膊上割肉一块,涂抹于请愿书上,并高呼“中国万岁!”“代表诸君万岁!”随后忍痛踉跄而去。请愿代表们也泪流满面。场面让人动容。
同时,外省各界纷纷声援请愿运动。天津、开封、保定、奉天、福州等地都有数以千计的百姓聚集官署门口,递交请愿书,要求地方督抚代奏。开封各界绅民三千余人还召开请愿大会,又到咨议局提出“此次请愿如仍不得请,学则停课,商则罢市,工则休作,咨议局亦不许开会”。保定各学堂学生集体罢课,要求速开国会。群情激昂,地方督抚纷纷对请愿活动表示同情。全国多数督抚都致电朝廷,奏请立即组织内阁,定明年开设国会。还有督抚要求尽快设立责任内阁。资政院开院,有议员发言:“现在国民之断指、割臂、剜股者相继,皆表示国民以死请愿之决心。”全体与会者一致起立通过“速开国会”的议案。10月28日,资政院总裁溥伦把请速开国会的奏稿连同三个附件,一并上奏朝廷。
请愿的形势一片大好,看似人人支持。资政院通过速开国会议案后,有议员跳起来欢呼“大清帝国立宪政体万岁!”
面对这么大的压力,朝廷也不敢轻视,专门召开御前会议讨论。请愿代表要求第二年就召开国会,载沣集团不愿意。他们还想用“预备期”来拖延时间,不愿意早日承担“大权旁落”的危险。但是,看样子,再固执9年预备期会得罪大批请愿民众,会触犯众怒的。载沣权衡后,宣布缩短年限,将预备立宪期9年改为5年,提前到宣统五年(1913)开设议院,1911年先成立内阁。载沣觉得这已经是莫大的让步了,“应即为确定年限,一经宣布,万不能再议更张。”如果有人再请愿,“均足扰害治安,必即按法惩办”。
载沣并且下令各省举行欢庆活动,以表示对朝廷“五年立宪”决策的拥护;同时驱散各地请愿代表。各地在官方的组织下,敲锣打鼓,张灯结彩,“欢呼”提前立宪。12月下旬,来京请愿的东北代表被强行押送回籍。倡议联合全国学界罢学的通国学界同志会会长温世霖则被发配新疆,交地方官员严加管束。大批立宪派人员遭到了打压。被捕入狱的同盟会湖南分会会长禹之谟,在狱中以血作书:“要知清政府下诏立宪,专制的凶暴却有进无已。”朝廷是要用立宪来巩固皇权,立宪派希望立宪来限制皇权,立场和目标都是南辕北辙的,结果可想而知。
火辣辣的立宪激情,却遭迎面一盆冷水袭来。朝廷答应的立宪,仿佛是悬在拉磨的驴头前的胡萝卜,永远是一个诱惑。而那沉重的磨盘就是万世一系的清朝皇权。立宪派的心顿时凉了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