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兴社会力量的政治倾向具体如何呢?
之前中国历史上是没有专门的工商业者群体的,即便是少数人通过工商业暴富了,他也会选择将财富消耗在购买田地和建造园林豪宅方面,自我改造为一个大地主。朝廷也将工商业视作“盆景”,赏玩而已,断然不会让“盆景”成长为参天大树。历史上出现过多次朝廷镇压大工商业主的案例。但是,如今新兴的富裕群体是通过近代工商业致富的,要想转身去做地主,难度很大。而且接受了新思潮的他们也不愿意像祖辈那样做个地主。比如,江浙是鱼米之乡,自古盛产巨富。在光绪朝之前,江浙财阀闷头发财,不多说话,不过问政治,衙门吩咐什么事情就恭敬地听着。而成长于光绪朝的江浙财阀们,思想新潮,发现自己的利益和朝廷的利益不尽一致,又感慨国事日非,开始小心翼翼地涉足政治,在戊戌变法、创办新式学堂等活动中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参与的政治实践越多,对清朝的所作所为就越不满,胆子也就越大。比如,出生在19世纪后期的张静江就是浙江南浔巨富子弟,资助孙中山起义。同是南浔巨富的长辈庞云鏳望子成龙,向清廷献银十万两“报效”,给儿子庞青臣买来了朝廷的嘉奖和官职。庞青臣拒领奖赏,对顶戴花翎不屑一顾,还改名为“青城”,表示不做清朝的臣民。后来,庞青城也走上了资助革命的道路。大革命发生的时候,上海周边的起义军军械和物资,多半是由江浙巨富们资助的。
如果说新兴富裕阶层还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地“反叛”朝廷,那么年轻学生们的离经叛道就显得直白、激烈和沸腾得多了。
新政废除科举、鼓励留学后,中国的年轻人多数进入新式学堂,或者漂洋过海,去学习近代知识。新式学堂的学生人数从1902年的10万人增加到1912年的将近30万人;而在中国留学生最多的日本,中国学生在高峰时维持在七八千人的规模。他们是中国人数最多的新力量。这些洋学生接受了西方思潮,不可能再按照朝廷所希望的忠君报国的条条框框生活了。国家的贫弱和危亡,使得反叛情绪和革命思想在年轻人中间半公开地传播——在官办的新式学堂中、在留学监督的眼皮底下传播。1910年前后,年轻学生们传阅的是《中国日报》(香港)、《国民报》(日本东京)、《苏报》(上海)、《警钟日报》(上海)、《湖北学生界》(东京)、《浙江潮》(东京)、《江苏》(东京)等报刊以及邹容的《革命军》和陈天华的《猛回头》《警世钟》等鼓吹革命的小册子。一队队少年,满怀美好的憧憬进入学堂,毕业时大多是新锐激愤的清朝反叛者了。
1900年,年仅13岁的福州少年林觉民在科举考卷上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七个大字,毅然决然地退场。进入全闽大学堂后,林觉民不止一次地声称:“中国非革命就不能自强。”有一天晚上,林觉民慷慨激昂地当众评述时局,说到沉痛之处拍案捶胸、声泪俱下,听众无不动容。该校的学监恰好听到,忧心忡忡地对人说:“亡大清者,必此辈也!”留学生们在国外,做得就明目张胆多了。日本留学生监督姚某,拖着一条辫子对学生颐指气使,管束很多。他的保守思想和留学生们格格不入。青年学生们就想寻机惩治他。一天,学生们堵住姚监督,邹容抱住他的腰,张继捧头,陈独秀挥剪,咔嚓一声剪下了姚监督的辫子。三个血气方刚的青年,顿时成了留学生眼中的英雄。
1903年的“拒俄事件”让留学生们对朝廷普遍失去了信心。事情的起因是:沙俄趁八国联军侵华,趁火打劫,出兵占领东北地区,赖在那里迟迟不肯撤兵。1903年,东京留学生组成拒俄义勇队,抗议沙俄霸占中国领土,还选派代表回国运动。此时的留学生还对清政府多少抱有希望,希望政府能够支持他们的爱国举动。不想,上海的《苏报》刊载了一封密电以及清廷的一道密谕。在密电里,驻日公使蔡钧指称留学生“名为拒俄、实为造反”。那道密谕更电令两江总督端方严密查拿归国留学生,“取消派留日学生”。官府对留学生组织这样新生事物心怀疑虑,采取镇压态度,彻底冷了年轻学生的心。这样的政府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因此,尽管清政府也意识到要笼络留学生,为朝廷所用,尤其是要拉拢留学生中的精英分子,朝廷每年举行考试,对通过考试的留学生授予等同翰林、进士、举人等的出身,但并没有招揽到什么人才。绝大多数留学生都没有,也拒绝进入王朝体制,拒绝为朝廷所用。除了少数信奉“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而混入王朝体制中的革命者,比如徐锡麟、吴禄贞等人外,多数为清政府任用的留学生是滥竽充数的平庸之才。北京曾出现过翰林不识字的笑话。光绪末年,一位留学生归国被授予翰林职位,竟然将“秋辇”读为“秋辈”,“奸宄”读为“奸究”,其真实学问如何可想而知。
必须指出的是,留学国外的读书人也好,国内兴起的富裕阶层也好,几乎都没有对西方思想文化尤其是西方政治有深入的了解,更谈不上研究了。留学欧美的中国人以学习理工科为主,留学日本的中国人虽然很多进入法政专业,但一来日本为了接收中国留学生专门设立的各类“速成学校”的教育质量很成问题,二来大多数留学生不是流连在勾栏酒肆中,就是将主要精力放在社会活动和激烈的批评中,没有沉下心来认真学习、思考和研究。国内依靠西方势力富裕起来的群体,都是从直观的接触中认识到西方器物文化的好处,痛陈国内的黑暗与落后,但对中外制度的深层次利弊、对中国到底应该走向何方,他们并没有明确的认识。除了极少数人对西方政治真正有研究外,比如孙中山和宋教仁等,多数人只是接触了西方政治的皮毛而已。另一方面,近代工商业者也好、新式教育下的年轻人也好,对中国现实的了解也非常有限。不像他们从土地中走出来又回归土地的祖父辈,工商业群体的事业是近代的、西方的;不像读着四书五经去考试做官最后回乡当绅士的前辈读书人,新一批的读书人旧学根底薄弱了许多,加上年轻,也谈不上有什么社会阅历。他们可能知道土壤的酸碱度问题,却不了解土地对中国人的重要性;他们可能知道京杭大运河的长度,却不明白有多少人(漕帮、盐商、水手、商贩,等等)靠着这条河吃饭;他们可能同情干旱地区农民的极端贫困,却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排斥去帮助他们的神父和修女们。中国的实际情况错综复杂,身处其中几十年的聪明人,如李鸿章、张之洞等都感叹没有真正了解实情。接触了几年洋人或者读过几年洋学堂的新人们,更不能说了解中国实情了。最后,这些新兴群体游离在西方理论和中国现实之间,两边都不靠,成了没有根的人。而这些人中恰恰产生了革命的领袖和精英。
对于一个体制来说,不能包容新出现的社会力量,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而这些新兴力量走到旧体制的对立面去,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清王朝不能赢得新兴力量的支持,于是社会呼唤着一场大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