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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皇、女英

斑竹一枝千滴泪,

红霞万朵百重衣

本书第一篇的主人公,是娥皇和女英。娥皇和女英是尧的女儿,舜的妻子。她们代表的那个时代,在考古学上叫新石器时代,在传统史学中叫作三皇五帝时期,在今天,我们通常会说,那是部落联盟制的时代。无论如何表述,总之,那是中华文明的形成时期。那个时代距今已有四千多年,尽管如此,我们对它并不特别陌生,因为我们如今熟悉的很多理念、价值观,都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形成的,娥皇和女英的故事就是例证。

说到娥皇、女英,有一首诗非常有名,那就是毛泽东主席的《七律·答友人》。诗云: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这首诗的前四句讲的就是娥皇和女英的故事。毛主席说:九嶷山上白云飞动,仿佛是娥皇和女英乘着风驾临了。那翠竹上的斑斑点点是她们流不尽的眼泪,那万丈红霞是她们绚丽的衣衫。这四句描写,既浪漫又绚丽。

那么,娥皇和女英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们生活的年代很早,有关那个时期的历史记载本来非常有限;但是,娥皇、女英又关联着尧舜禹时代禅让制度的大关节,所以,提到她们的古典文献还颇有一些。早期的《尚书》和《山海经》,晚一点的《史记》和《汉书》都有关于娥皇、女英的内容。屈原《楚辞·九歌》里的《湘君》和《湘夫人》,应该也混合着她们的身影。把这些零零散散的记载凑到一起,我们基本可以知道如下情况:第一,娥皇、女英是尧的女儿,她们顺从尧的安排,嫁给舜为妻。第二,这两个人在舜的身边表现突出,为舜的事业做出了很大贡献。可以说,舜能够取代尧成为部落联盟的首领,她们俩功不可没。第三,舜帝南巡,病死在苍梧之野。娥皇、女英千里寻夫,来到九嶷山前。她们抱着竹子痛哭,泪水洒在竹子上,变成了点点斑痕,传说这就是斑竹的来历。痛哭一场后,娥皇和女英投湘水殉夫,变成了湘水之神,所以又叫湘君,也叫湘妃。《红楼梦》里,公子小姐们起诗社,每个人都要取一个雅号。轮到林黛玉的时候,探春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作‘潇湘妃子’就完了。”用的正是娥皇、女英的典故。这样看来,娥皇、女英的人生,走的基本上是从孝女,到贤妻,再到烈妇的路径,这也是中国古代妇女最正统的行为准则,所以西汉刘向在《列女传》中,把她们放在《母仪》的第一篇,表彰她们道德纯粹而又行为坚定,堪称女性典范。

不过,我们今天的人看娥皇、女英,也会有自己的视角和好奇心。什么好奇心呢?第一,娥皇、女英姐妹俩为什么要嫁给同一个人?要知道,她们的父亲尧是部落联盟的首领,娥皇、女英也就是那个时代的公主了。贵为公主,难道不希望爱情专一吗?姐妹俩嫁给同一个人,岂不是同室操戈?这其实涉及了我们中国早期的一个风俗,叫媵妾制度。中国古代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妻是明媒正娶来的,身份很高,跟丈夫地位对等。而妾是买来的,身份低微,难登大雅之堂。这是古代社会的一般情况。但是,在上古时期,中国还处于贵族政治时代,那时候妇女还有一种身份,既不是妻,也不是妾,而是媵。所谓媵,就是跟正妻一起陪嫁来的女子,其中身份最高的是正妻的姐妹,次一等的是正妻同宗族的女子,再次一等的是正妻的侍女。她们跟正妻一起出嫁,身份就是媵,也就是正妻的替补队员,一旦正妻去世,她们就是正妻的接班人。之所以要有媵这么一类人存在,其实是为了确保妻子娘家的利益。贵族社会都是同一阶层内部联姻,婚姻关系也就是盟友关系,嫁一个女儿就相当于签一个利益共同体的协约。一旦女儿去世,或者不能生育怎么办?这时候,媵就是最好的补充,只要媵还在,那么,这两大家族之间的盟友关系就始终不断。几年前有一部电视剧叫《芈月传》,在剧中,身为楚国公主的芈月就是作为姐姐芈姝的媵嫁到秦国的;同样,《三国演义》里,孙吴政权那位爱女如命、说一不二的吴国太,也是跟着姐姐一起嫁给了孙权的父亲孙坚。这虽然都是文艺作品的虚构,但也有真实的历史背景做基础。差不多就是三国两晋南北朝以后,中原地区基本上没有媵了,但是,媵的变体却始终存在。例如,北宋时期有一桩著名的公案,大才子欧阳修和状元王拱辰分别娶了户部侍郎薛奎的四女儿和三女儿,成了连襟,王拱辰算是欧阳修的姐夫。后来,王拱辰的妻子病逝,薛奎又把自己的五女儿嫁给王拱辰做续弦。这样一来,王拱辰也就从欧阳修的姐夫变成了欧阳修的妹夫。欧阳修一得意,还写了两句“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惹得王拱辰很不高兴。抛开欧阳修和王拱辰之间的恩恩怨怨,单看薛奎这边,他为什么要接连嫁两个女儿给王拱辰呢?其实是舍不得这个榜下捉来的状元郎、未来政坛的好帮手,所以才要在三女儿去世之后,继续把五女儿嫁给他,维持两家的关系不变。这种联姻方式,不就是媵的变体吗!回到娥皇、女英身上,她们俩为什么同时嫁给舜?正是因为尧看中了舜是一棵政治上的好苗子,铁了心要跟他结盟,这才把两个女儿一起嫁给他,确保他永远也跑不了。

既然如此,我们的第二个好奇心也就随之而起:娥皇和女英到舜身边,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可能有人会说,难道不是去做人生伴侣吗?政治婚姻可没有这么简单,她们二人不仅是舜的妻子,还是尧派到舜身边的特派员,负责考察干部去的。当时中国还不是家天下,而是部落联盟时代,部落首领老了,不是传位给自己的儿子,而是要传位给大家公认的贤人。到尧晚年的时候,公认的贤人就是舜,尧也对舜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考察。可是,考察公共生活容易,考察私生活却难。而我们中国人一向认为,私德是公德的基础,如果一个人不能齐家,也就没法治国。怎么确认舜的私德呢?干脆让女儿进入舜家,近距离观察吧。于是,娥皇、女英就双双嫁给了舜,成了尧安插在舜身边的特派员。

舜的家庭可不是什么模范家庭。这一家有三大恶人,号称是“父顽、母嚚、弟傲”。舜的父亲是个盲人,眼盲心更盲,办事糊涂,待人丝毫不讲公正。而他的母亲是继母,特别凶残,一心想要除掉舜,把好处留给她的亲生儿子。有这样糊涂溺爱的父母,他的弟弟象特别骄横跋扈,完全不把哥哥放在眼里。这样的家庭本来就很难处理好关系,而一旦处理不好,又会被认为是齐家无能,怎么办呢?娥皇、女英既然已经“在家从父”,听从父命嫁给了舜,这时候就要“出嫁从夫”,替舜谋划了。《列女传》记载了三件事。第一件事可以称为谷仓事件。有一次,舜的父亲让舜修谷仓。舜知道他居心叵测,就问娥皇、女英:“我到底去不去呢?”娥皇、女英说:“父命难违,怎么可能不去呢?”于是舜就去了。可是舜刚刚爬上谷仓,他父亲就把梯子撤了,在下面放起火来,想把舜烧死。这时候,只见舜从高高的谷仓顶上飞身而下,毫发无伤。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列女传》没写。第二件事可以称为水井事件。眼看烧死儿子的计划没有得逞,舜的父亲又让舜去修井。舜又问娥皇、女英:“我去不去呢?”娥皇、女英还是说,父命不可违。于是舜又去了。可是,眼看着舜到了井底,他父亲和弟弟居然把井口封上,想要把舜活埋。谁知正当他们额手称庆的时候,舜居然从井旁边的地上冒了出来,还是毫发无伤。他是怎么做到的?《列女传》还是没写。再看第三件事:饮酒事件。两次谋害舜不成,舜的父亲又请他喝酒。这明显是后世所谓的鸿门宴啊。舜又问娥皇、女英的意见,两个人还是劝他不违父命。结果舜去了之后,他的父亲就“一杯一杯复一杯”地劝他喝酒,想要等他喝醉再谋害他。谁知舜就如同无底的木桶一般,怎么灌都不醉,于是他的父亲又无计可施了。舜是怎么做到的?这次《列女传》有记载了,原来是娥皇、女英提前给他洗了药浴,让他对酒精产生了免疫。有了这条记载,后世的读者们就脑洞大开,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了。比如有人说,舜从房顶上跳下来毫发无伤,是因为娥皇、女英提前给他准备了大斗笠当降落伞;还有人说,舜能从井里爬出来是因为娥皇、女英提前挖好了隧道;等等。总之,舜在两位贤妻的帮助下,既不违反孝道,又不伤害自己,屡次涉险过关。这样三番五次之后,舜终于感动了父母和弟弟,再也不跟他作对了;与此同时,他也通过了尧的考验,成了尧的接班人。当然,谁都知道,远古的记载往往过于传奇,未可尽信;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娥皇和女英不辱父命,顺利地完成了自身角色的转化,从尧的特派员变成了舜的贤内助。

可是,这也引出了我们的第三个好奇心:既然娥皇和女英有胆有识,是舜的好帮手,大舜南巡,为什么不带上她们,还要让娥皇、女英千里寻夫呢?这恐怕就要追溯到中国古代禅让制度的来龙去脉了。禅让好不好?听起来当然好,传贤不传子,这不就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吗!可是,这样的佳话究竟是历史事实,还是美化塑造呢?其实在古代是有不同看法的。比如,《韩非子·说疑》就说:“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很明显,无论是尧舜禹还是汤文武,政权更替没有不依靠暴力的。西晋时期,从战国古墓里挖出了一部写在竹简上的古书,被称为《竹书纪年》,里面也说“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既然舜会囚禁尧,让他和儿子隔绝开来,那么,到舜年老的时候,恐怕后继者也会这样对待舜吧。假设舜不是主动南巡,而是被动流放,那么,他孤零零一个人向南走,随后娥皇、女英又千里寻夫,不就好理解了吗?所以,唐朝的诗仙李白有一首《远别离》,讲的就是这个版本的故事: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什么意思呢?李白说:远别离啊,古时娥皇、女英两个女子,就在洞庭之南、潇湘之畔,为和舜的远别而恸哭。洞庭、湘水虽有万里之深,也难比此番别离之苦!她们哭得白日无光,天昏地暗,感动得猿猱悲啼,鬼神也为之泪下如雨。如今我重提此事,又有谁能理解我心中的痛苦?我的一片忠心只怕皇天也不能领会,它只会打下雷霆,勃然大怒。可是,国君一旦失去了贤臣,就会像神龙化为凡鱼;而奸臣一旦把持了大权,就会由老鼠变成猛虎。有人说,尧并非禅位于舜,而是被舜幽囚了起来;舜也是被迫让位于禹,最终死在荒郊野岭。相传他葬在九嶷山,可九嶷山连绵起伏,哪里才是他的坟墓?可怜的娥皇和女英,只能在洞庭湖畔的竹林中痛哭。她们一边痛哭,一边遥望,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深深的苍梧山,却再也望不见她们的丈夫。什么时候苍梧山崩,湘水断绝,她们洒在竹子上的泪痕才会磨灭。

李白为什么会写这首诗?因为他看到了唐朝的社会现实。唐玄宗后期,无原则地宠幸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等人,对他们弄权、弄兵的行为都缺乏防范。李白不是政治家,但是,凭借一个诗人的直觉,他担心唐玄宗会被这些宠臣反噬,唐朝要大祸临头了!李白的这番担忧绝非无中生有。就在这首诗写后不到十年,安史之乱爆发,大唐盛世戛然而止。一代英主唐玄宗痛失皇位,一代红颜杨贵妃也魂断马嵬坡,一对神仙眷属,落得个“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又何尝不是锥心刺骨的《远别离》呢!

这就是另一个版本的禅让制度,这个版本和传统的版本一个暗,一个明,共同构成了中国上古历史的两个侧面,这两个侧面都有意义,也都耐人寻味。不过,无论是哪一个版本,娥皇和女英的形象并没有本质的改变。她们仍然是多情的妻子,虽然是政治联姻,奉命成婚,但是,她们深深地热爱自己的丈夫,追随自己的丈夫,无论贵贱,无论生死。

正因为如此,古代人描写娥皇、女英,基本上都着眼于她们的眼泪和深情。比如,唐朝刘禹锡贬官到湖南的朗州(今常德),就写下一首《潇湘神》: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诗中的湘妃,成为相思与苦恋的化身,有着流不尽的泪水和诉不完的哀怨,这其实不是刘禹锡一个人的看法,它也是古代文人书写娥皇、女英的主基调。

但是我们开篇提到的毛泽东主席的《七律·答友人》又不一样。毛主席笔下的娥皇、女英,既洒下了滂沱泪雨,又穿着华美的红衣。她们仙去了,却并不悲伤,因为她们看到了“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在这片芙蓉花盛开的土地上,到处都朗照着清晨的光辉。这里的娥皇、女英是谁?她们不再是流尽眼泪的潇湘妃子,而是洒尽热血的革命烈士。她们的眼里有丈夫、儿女,更有国家和民族。“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娥皇和女英的形象在这样的诗篇中升华了,她们代表着女性的牺牲,也代表着女性的希望,代表着中国悠久的历史,更代表着中国美好的未来。 g380pwYwlYTdqW+qT6bb/Ey6cwWLxaq8ACUqzDk3E9BKgCAE7O2+JHbdrxKWekq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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