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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哈勒的笔记

——仅献给疯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消磨着时光,用我那种简朴又胆怯的生活方式将时间轻轻地打发掉。我工作了几个小时,翻阅了几本旧书,被疼痛折磨了两个小时。像很多老年人那样,我服了药后疼痛得到了缓解。这让我很高兴。我洗了一个热水澡,浸泡在令人舒适的温暖中。之后,我收了三次邮件,查看了所有可有可无的信和印刷品,以及做了呼吸练习。但因为贪图安逸,我跳过了思维的部分。除了这些,我还在外有了一小时散步时间,我看见一缕缕白云在天空中勾勒出美丽、精致的图案。这十分美妙,就像阅读旧书或是躺在热水中洗澡一样美妙。然而,总的来说,这并不是令人开怀、阳光明媚的一天,这不是快乐幸福的一天。相反,这只是长久以来我已习以为常的平凡的一天——对一个上了年纪但依旧心怀不满的老男人的生活而言,这一天还算舒适,可以忍受,合情合理,不冷不热;没有特别痛苦,也没有特别忧虑,没有真正的绝望和悲伤。在这些日子里,我既不沮丧,也不焦虑,甚至可以冷静、客观地思考:是否时候已到,我应该效仿阿达贝尔特·斯蒂夫脱,用一把剃须刀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在另外的一些日子,恼人的痛风时时发作,邪恶的头痛根植于眼球后,眼睛和耳朵的每一次活动都将快乐变成痛苦和折磨,或者在那些摧毁灵魂的日子里,我内心空虚又绝望。在那些日子里,在被摧毁,被金融吸血鬼榨干的地球上,人们以及所谓的文化世界如同催吐剂,在它那虚伪、庸俗、厚颜无耻的集市的光辉中朝我冷笑并集中起来,直到在病态的自我中达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体会过这种地狱一般的生活的人,他就会对这样平凡的一天感到真心实意的满足。他会感激自己还坐在温暖的炉火边阅读着晨报,感恩地确定:新的一天没有爆发战争,没有建立新的独裁政权,没有令人深恶痛绝的政治或者金融的丑闻被披露。他会感激地将自己那把陈旧的七弦琴调准音,弹奏一曲温和、愉悦,甚至是欢快的感恩赞美诗,他用这首曲子使他那安静、软弱、有点麻木和心不在焉的神感到百无聊赖;在这种令人满意又无聊的沉闷空气中,在这种值得感激的没有痛苦的状态中,空虚的、不断点头的半神与两鬓斑白、哼着低沉赞美诗的半人看上去是那样相似,如同一对双胞胎。

心满意足,没有痛苦,过着一种平淡的生活,这是件好事,在这些平淡的日子里,痛苦或欢乐都不敢拔高音量,一切都轻声细语,走路都踮着脚尖。然而,遗憾的是,我恰恰不能忍受这种满足感。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觉得它令人憎恶、难以忍受,必须从其他地方寻求庇护,有可能是通过感官的愉悦,或者,必要时也会诉诸痛苦。如果有段时间,既无欢愉也无痛苦,在所谓的好日子里呼吸着不冷不热的空气,我那幼稚的灵魂就会感到极端的痛苦和悲惨,以至于想要把那把生锈的、弹奏出单调感恩乐曲的七弦琴朝昏昏欲睡的心满意足的神的脸上扔去,我宁愿被一种真实的、魔鬼般的痛苦灼烧,也不愿处在这不冷不热的室温中。不一会儿,我的心中便燃起了对强烈情感和刺激的欲望:对这种柔和、浅薄、刻板、没有生气的生活的愤怒,以及疯狂地想要砸碎什么东西,比如百货商店、教堂,或者痛打自己一顿。我渴望做些莽撞愚蠢的事:扯下备受尊敬的偶像头上的假发,送几张去汉堡的火车票给几个想去那里的叛逆学生,勾引一个小姑娘,拧断几个市民阶级秩序代表人的脖子。因为,在所有我痛恨的事情中,我最憎恨、厌恶和诅咒的就是市民阶级的这种满足、幸福和舒适,这种精心培育的乐观主义,这种对平庸、正常和普通的滋养和培育。

黄昏降临,在这样的心绪下,我结束了这尚可忍受的平平常常的一天。我没有像一个被病痛折磨的虚弱的人那样,钻进放着热水袋的舒适被窝中,以此结束这一天。相反,我怀着对今天所做的一切的不满和厌恶,闷闷不乐地穿上鞋,走进了雾蒙蒙的昏暗街道,打算去钢盔酒馆喝上一杯,就像爱喝酒的人们常说的那样。

于是,我从阁楼走下楼梯,那些陌生的阶梯很难爬,它们属于一个住了三户人家的体面公寓,楼梯被打扫得十分干净,有着十足市民阶级的气息,我的房间在顶层。不知何故,我这个漂泊无依的荒原狼,痛恨市民阶级的孤独者,竟然住在地地道道的小市民的房子里。这是我那老一套伤感说辞了。我既没有住在宫殿里,也没有住在贫苦大众的家里,而是住在体面的、无聊透顶的、纤尘不染的小市民家中,这里散发着松节油和肥皂的气味,如果你将门敲得震天响或者穿着脏兮兮的鞋走进来,准会引起一阵恐慌。毫无疑问,对这种氛围的喜爱来自我的童年时代,我内心深处对故乡的眷恋驱使着我一再无望地走上这条愚蠢的老路。话说回来,我喜欢我的孤独、无爱、忙碌以及混乱与这种市民阶层家庭生活之间的反差。我喜欢站在楼道里呼吸着这种安静、有序、洁净和体面的气息,尽管我憎恨它们代表的一切,但其中还是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我喜欢跨过房间的门槛后,之前的一切就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散落在堆积如山的书边的雪茄烟灰和酒瓶,一切都混乱不堪,疏于打理。在这里,书籍、手稿和思想,一切都标记和浸透着孤独者的困境、生存难题,以及想要为这个失去方向的时代赋予新意义的渴望。

此刻,我正好途经南洋杉旁。在这栋楼的一层,楼梯连接着一户住宅的楼道,这户人家一定比其他地方更加干净整洁、无可挑剔,因为这个楼道被用心打扫得格外干净,几乎像是秩序之神那闪闪发光的小庙宇。在那干净得让人不忍踏足的镶木地板上放着两只精致的凳子,每个凳子上都搁着一个大花盆。一盆是杜鹃花,另一盆则是茂盛的南洋杉,这是一株健康、高大、完美的树苗。它枝条上的每根针叶都翠绿如洗、闪烁着光泽。有时,当觉察到没有人注意我时,我就会把这个地方当作一个神龛,坐在南洋杉上方的台阶上,休憩片刻,双手交握,虔诚地俯视着这个秩序井然的小花园。它姿态动人,渺小孤独,不知何故,总会触动我的内心深处。我猜想,在南洋杉神圣的庇荫下的楼道后的住户,家中肯定会摆满闪着光的红木家具,住在里面的人们过着体面而健康的生活,起早贪黑,尽忠职守,举行适度的家庭庆祝活动,每个星期天去教堂做礼拜,每晚早早地睡下。

我装出一副轻松愉悦的样子,快步走在小巷潮湿的街道上。街灯仿佛蒙眬的泪眼在潮湿冰冷的黑暗中闪烁着寒光,照到潮湿的地面上,又将那微弱的反光吸收回去。我回想起已被遗忘的青春岁月。我曾多么热爱晚秋和冬天那些昏暗、伤感的夜啊。那时,我裹在大衣外套里,饥渴地吸收着那些孤独忧郁的情绪,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半晚半晚地狂奔,穿行在枝叶凋零的冬日的萧瑟风景中,尽管十分孤独,但心底却怀着深深的快乐,充满着诗意。过后,我会坐在床边,在烛光的陪伴中,将那些诗歌写下来!一切都过去了。酒杯已空,不会再被斟满。这令人遗憾吗?不,我并不为过去感到遗憾。遗憾的是现在,是那些失去的不计其数的日子,它们只是煎熬,没有给我带来回报,也没有给我带来震撼。然而,感谢上帝,也有例外。偶尔,有极少数不同的日子,它们的确给我带来了震撼和回报,推倒墙垣,将我这个迷途的灵魂带回到了鲜活的世界中。怀着悲伤,以及深深的感动,我尽力回忆着最后一次这样的经历。那是一次音乐会上,演奏的是美妙而古老的音乐。突然,木管演奏到一段音乐的两个小节之间时,通往永恒的大门再次为我敞开。我飞向天空,看见上帝在工作。我感受到一种幸福的痛苦,不再抗拒或害怕这个世间的任何东西。我肯定一切,将自己的心交付给一切。这次经历没有持续很久,或许只有一刻钟,但当天晚上,它又在我的梦中重现,从那以后,在所有令人沮丧的日子里,它的秘密光芒会不时地重新闪现。偶尔,我能清晰地看见它如同一道神圣的金色轨迹穿过我的生活,长达几分钟之久,但几乎总是深埋在层层污秽和尘土之下。然后,它会重新闪耀起金色的火花,像是再也不会消失一样,然而很快就又消失无踪。有一次,夜里,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突然念出了一首诗,这首诗是那么美丽又奇特,以至于我竟忘了将其写下来,到了早上,它就消失了;然而,它隐藏在我的内心,就像包裹在破碎旧外壳里坚硬的核。另外一次,当我在阅读一个诗人的作品时,在思考着笛卡尔、帕斯卡的某个思想时,它又出现了;还有一次,当我和我的爱人在一起时,它再度闪耀着光芒,将金色的轨迹投向天空。可悲的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在这种满足的、小市民的、空虚浅薄的氛围里,面对着周围的建筑、商业、政治和人群,要找到这种神圣的轨迹是非常困难的。我无法认同他们的目标,也感受不到丝毫乐趣,身处于这样一个世界,我如何能够不成为一只荒原狼,一个不满的遁世者?我不能忍受在剧院或者电影院久坐,也看不了报纸,几乎不读现代的书。我无法理解,人们在拥挤的火车车厢和酒店里,在熙熙攘攘、音乐嘈杂的咖啡馆里,在奢华、时尚的都市酒吧和杂耍剧院,在世界博览会里,在街头嘉年华上,在为了提高教育水平而举办的讲座上,或者在大型体育馆里究竟寻觅的是什么乐子。成千上万的人都在争相体验着这些欢乐,当然,我或许也能够得到它们,但我无法理解,也无法与人共享这种欢乐。另一方面,为数不多能够给我带来欢乐的事,那些能够使我幸福,使我活过来,产生狂喜和兴奋的事,世人顶多只在文学作品中见到过、寻求过和喜欢过,在现实生活中,它们被认为是荒谬的。事实上,如果这个世界是正确的,如果咖啡馆里的音乐是正确的,这些大众的乐子,对微不足道的东西心满意足的美国式的人们是正确的,那么我就是错的,我就是疯狂的,我就的确是那只我常自称为的荒原狼,是一只迷途的野兽,误入了一个陌生而无法理解的世界,既找不到家,也无法寻觅到欢乐和食物。

思考着这些萦绕在脑海中的问题,我继续走在潮湿的街道上,我穿过了这座城市最古老、安静的一个街区。在我的对面,街道的另一边,一幢灰色的石墙矗立在黑暗中。看到它始终那么古老,宁静地矗立在一座小教堂和一栋旧医院之间,对我来说一直是一种享受。白天,我常常流连地看着那粗糙的墙面,在城内很少能看到这样安静、美好又默默无闻的墙面。相反,这里到处都是商店老板、律师、发明家、医生、理发师或者鸡眼治疗专家在朝你叫喊,找不出半平方米的空间。这一刻,旧墙看起来依然安静祥和,却又有些不同。在墙的中央,我发现了一个有着尖形拱门的哥特式的小门,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确定它是一直在那儿还是最近才出现的。毫无疑问,它看上去很古老,年代久远,可以推测这扇紧闭的、有着深色木料的小门在几百年前或许曾是某个寂静修道院的入口,留存至今,尽管修道院已经不复存在。我或许已经看见过这扇门上百次了,只是从未注意到它。或许它被重新粉刷了,因此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停下脚步,站在那儿朝它看了一会儿,却没有走过去。中间的街道潮湿泥泞,我站在人行道上,向对面望去,在昏暗的灯光下,我隐约看见门上似乎挂着一个花环或者什么其他色彩鲜艳的东西,我更仔细地看了看,这时才看见门上有一个闪闪发亮的牌子,那上面似乎写着什么。我睁大眼睛也没能看清,最终,不顾地上的泥泞和积水,我走了过去,在小门上方灰绿色的旧墙上有一块污渍,污渍上面,彩色的字母在闪着光,忽明忽暗。此刻,我想,他们甚至将这块可爱的旧墙也变成了霓虹广告牌!同时,我试图认出一些一闪而过的单词。它们很难辨认,只能靠猜,因为各个字母出现的时间间隔不同,黯淡无力,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之中。要是谁认为这是一个宣传自己生意的好办法,那他就太不称职了。他是一只荒原狼,可怜虫。为什么他要将霓虹招牌放在城内最黑暗的小巷里的这面墙上,况且,还在这样飘着雨的深夜,在这个无人经过的时间?为什么它们消失得如此之快,如此随意,如此断断续续、难以辨认?不过,等一等,我有了一些头绪了,我能够读出句子中的一些词语了。它们是:

魔法剧院

不为所有人开放

——不为所有人

我试着打开门,但怎么拧也拧不开那又重又旧的门把手。字母不再闪动了,似乎意识到这种展示是徒劳无功的,便突然悲伤地停了下来。我后退了几步,踏进了厚厚的泥中。字母不再出现了,展示结束了。我站在泥里,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却什么也没等到。

我不得不放弃,走回到人行道上,只见眼前的沥青路上突然反射出几个彩色的闪光字母。我读起来:

只为狂人开放!

我的脚湿透了,寒冷深入骨髓。尽管如此,我还是站在那儿等待着。字母没有再出现。当我等待时,心里想,那些字母在潮湿的墙壁和沥青的黝黑光泽上幽灵般舞动的样子是多么美丽,一个从前的想法——关于闪光的金色轨道的比喻——突然出现在我的心头,它也是像这样,转瞬即逝,再也无法寻觅。

我快冻僵了,继续往前走去,心中想着梦中的轨迹,渴望进入那扇通往专为狂人开放的魔法剧院的大门。随后,我走到了集市。这里从来不缺各式各样的夜间娱乐活动,每隔几步就能遇见各种招揽目光的广告和海报,上面写着:女子管弦乐队,文艺汇演,电影院,舞会。但这些都不属于我。它们为“所有人”敞开大门,迎接的是那些拥挤在入口处的普通人。尽管如此,我的悲伤还是有所减轻。我感受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问候,几个彩色字母在我的灵魂上舞动,拨动了深埋其间的琴弦。金色轨道的光芒再度闪现。

我找到了那家古老的小酒馆,自从二十五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起,这里就一成不变。甚至老板娘都是当时的那一位,现在坐在这里的一些顾客仍旧是当年那批人,坐在同样的位置,喝着同样的酒。这里是我的避难所。不错,这里只是一个避难所,就像南洋杉旁的楼梯间。在这里,我同样也找不到家或者同伴,除了一个可以在舞台前观察陌生人扮演着陌生角色的座位,什么也没有。尽管如此,这个静谧之所还是有其价值的,这里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音乐,只有几个安静的小镇居民坐在光秃秃的木桌前(桌子上没有铺大理石,没有镶瓷,没有铺长毛绒,也没有黄铜作装饰),每个人的面前都摆放着一杯上好的老红酒。也许,这几个我时常见到的居民也不过是些庸常之辈,在他们庸俗的家里摆放着笨重而又呆滞的祭坛,祭坛后供奉着心满意足的无聊偶像;也或许他们和我一样,是群离群索居的孤独者,理想破产后,成了安静的、愁肠满腹的酒鬼,他们也是荒原狼,是可怜虫。我不能确定。乡愁、失望、寻求补偿的需要将他们吸引到了这里,已婚人士在这里寻找着单身汉时期的氛围,上年纪的官员来这儿寻找自己的学生时代。所有人都寡言少语,喜欢饮酒,都像我一样,宁愿对着一品脱阿尔萨斯酒独酌,也不愿意听女子管弦乐队的演奏。在这里,我能耗上一个小时,有时两个小时。喝下第一口阿尔萨斯酒后,我才意识到,这天,除了早上的一个面包卷之外,我还什么都没吃。

真不可思议,人什么都能吞下去。我读了大概十分钟的报纸,让一个不负责任的人的灵魂通过我的眼睛进入我的身体,这个人嘴里咀嚼着别人的话,又不加消化地吐出来。我就这么吞咽下一整段。然后,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大块牛肝肉,它是从被宰杀的小牛身上取下来的。真奇怪!最好的是阿尔萨斯酒。我并不喜欢烈性葡萄酒,至少日常不爱喝,这种酒香气浓郁,散发着独特的味道。我最爱的是口味清淡、朴实无华的乡村葡萄酒,它们没什么名气。这种酒不容易喝醉,有着大地、蓝天和森林的气味。一品脱阿尔萨斯酒配上一块好面包是最美味的佳肴。然而,现在我已经吃下了一大块牛肝,这对很少吃肉的我来说已经是不同寻常的放纵了,我又要了第二杯酒。这也很奇怪:在绿荫山谷的某处,善良健壮的人们照料着葡萄,将其酿成葡萄酒,使距他们很远的世界各地的某些心怀失望、静静饮酒的市民以及消沉沮丧的荒原狼可以从酒杯中汲取一些勇气,获得一些内心的安宁。

管他奇不奇怪!喝酒不错。它让我心情变好了。轻松下来后,报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文章也能让我发出由衷的笑声了,突然,那段已被遗忘的木管演奏的安静旋律再度在我耳边响起。我的心中如同升起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小肥皂泡,五光十色地折射出整个世界的缩影,然后又轻轻地消散了。如果这首天籁般的小小旋律能够在我的灵魂中扎根下来,有朝一日再度在我的心中开出色彩绚丽的可爱花朵,我又怎么能算彻底迷失呢?我可能是一头迷途的怪兽,对周遭环境一无所知,但我的愚蠢生活仍旧还有着一些意义,我内心的某个东西在给予我答案,接收着来自遥远天堂的呼唤。我的脑海中储存着上千张图画:

乔托在帕多瓦一座小教堂的蓝色拱顶上画了一群天使,在天使旁边走着的是哈姆雷特和头戴花环的奥菲利亚,他们是世界上所有悲伤和误解的美好比喻,飞行员基亚诺索站在燃烧的气球里吹响号角,亚提亚·施默尔茨勒手拿着他的新帽子,婆罗浮屠在空中举起了他高耸的雕塑。尽管这些美好的形象也存在于千千万万其他人的心灵之中,但我的脑海中还有成千上万不为人知的图画和旋律,除了我的心里,它们没有其他容身之处,也没有其他眼和耳会去欣赏它们。医院的那面旧墙饱经风霜,因为年代久远而呈现出灰绿色,那些表面的裂缝和斑驳痕迹中仿佛有上千幅壁画——有谁会去回应它们,谁会让它们进入自己的灵魂中,谁会爱它们,又有谁会感受到它们那逐渐消退的色彩的魔力?修道士们那些带有精致插画的古书,已被遗忘的一两百年前德国作家写下的著作,那些污渍斑斑的破损书籍,老作曲家的印刷品和手稿,那些凝结着音乐梦想的发黄的乐谱——有谁会听见它们那机智、风趣又怀旧的声音,谁会在心中带着它们的精神和魅力来到一个与它们完全不同的时代?谁还记得古比奥山上那棵顽强的小柏树?它曾被落石压弯、劈开,仍然坚强地活了下来,长出了稀疏的树冠。是谁给了一楼那位辛勤工作的主妇以及她那棵闪闪发光的南洋杉应有的评价?谁会在夜里透过莱茵河上浮动的薄雾辨认云朵拼凑出的文字?是荒原狼。有谁会在生活的废墟上寻找转瞬即逝、飘忽不定的意义,忍受着表面的无意义,过着一种看上去疯狂的生活,暗中却希望在混沌迷宫的尽头会有上帝降临,获得启示?

老板娘还想给我倒上一杯时,我用手捂住杯子,站了起来。我不需要酒了。金色的轨迹闪耀着,使我想起永恒,想起莫扎特以及星辰。我又能再呼吸一个小时了,又能再度活着,可以直面存在,而无须忍受折磨、恐惧或者羞耻了。

我走出酒馆,来到空无一人的大街,冷冷的寒风吹打着蒙蒙细雨。雨点拍打在街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闪烁着晶莹的微光。现在去哪里呢?如果此刻我有一根魔杖,我就会召唤出一个路易·赛泽式的小巧精致的音乐室,几位音乐家坐在里面,为我演奏两三首亨德尔和莫扎特的曲子。这恰好适合我现在的心情,我会像上帝啜饮甘露那样,兴致盎然地欣赏这些冷静高雅的音乐。啊,要是现在我有一个朋友,他住在阁楼里,正对着烛光沉思,身边放着一把小提琴,那该有多好!我会在寂静的夜晚,悄悄地潜进他的住所,轻手轻脚地爬上蜿蜒回旋的楼梯,让他大吃一惊,我们会在谈话和音乐中共度几个小时欢乐的夜间时光。在过去的岁月里,我曾品尝过这种幸福,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它渐渐地消失了,最终将我抛弃。在往日与现下之间,只有萧条的年月。

犹豫片刻后,我踏上了回家的路,我竖起大衣的领子,用手杖敲击着潮湿的路面。不管我走得多慢,也会很快回到家,坐进我的小阁楼里。我那临时的小家,我不喜欢它但又不能没有它,因为我早已不像从前那样可以在户外度过一个湿冷的冬夜了。如今,我只祈祷风雨、痛风和南洋杉不要破坏我这晚的好心情,虽然没有室内的演奏乐队,也没有一个拉小提琴的孤独友人,但那美妙的旋律仍旧回响在我的脑海中,我还能随着呼吸的节奏哼唱,将它勉强演奏出来。这样想着,我继续往前走。是的,即使没有室内音乐和朋友也可以。沉溺在对温暖的无望渴求中是可笑的。孤独就是独立。一直以来,我都渴望着它,这无可否认,但它也是冷酷无情的,是那么宁静无声、广阔无垠,如同冰冷寂静、群星斗转的宇宙一般。

当我经过一个舞厅时,一阵爵士乐击中了我,就像生肉冒出的蒸气一样,闷热又难闻。我停下了一会儿。尽管我很讨厌这种音乐,但它对我始终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爵士乐令人厌恶,但它比当代学院式的音乐要好上十倍。它那轻松、野性的风格在本能层面深深地触动了我,激起我朴素又真实的感官欲望。

我站在那儿闻了一会儿,嗅到了那刺耳又血腥的音乐,我邪恶又贪婪地品尝着舞池的氛围。其中,抒情的那部分音乐是伤感的,充满着病态的甜蜜和多愁善感;另一部分则是狂野的,古怪多变又高亢激昂,然而两者天真、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整体。这是属于衰落时代的音乐,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在位时一定演奏过这样的音乐。与巴赫、莫扎特和真正的音乐相比,这简直粗暴不堪,但是,只要与真正的文化相比就能知道,这就是我们的艺术,我们的思想,我们所谓的文化。这种音乐至少是真诚的,有着坦率的真实和孩子气的快乐。这里面有一些黑人的元素,也有一些美国人的元素,在我们欧洲人看来,黑人和美国人都强健有力,生机勃勃又天真稚气。欧洲会变得和这一样吗?是否已经处在变化之中了?难道我们这些昔日欧洲、昔日真正的音乐和文学的鉴赏家和幻想者,只不过是一群患有复杂神经官能症的少数顽固派,明天就会遭到嘲笑和遗忘?难道所有我们称之为文化、精神、灵魂的东西,所有我们赞颂为美和神圣的东西,都只不过是早已死去的幽灵,只有少数像我们这样的傻瓜才会认为它是真实而鲜活的?或许它从来没有真实而鲜活地存在过?难道我们这些可怜的傻瓜所挂心的到头来不过只是一个幻影?

现在,我到了老城区。小教堂耸立在那儿,昏暗、灰败,影影绰绰,似真似幻。那个晚上的经历瞬间回到了我的脑海,那神秘的哥特式拱门,神秘的广告牌,嘲弄地闪烁着的灯光字母。那些文字写了什么?“不为所有人开放。”以及:“只为狂人而设。”我仔细地瞧着对面那堵旧墙,暗自期待魔法的夜晚再度开启;期待那些文字向我这个狂人发出邀请,那扇小门允许我进入。也许那里面有我渴求的东西,也许那里播放着适合我的音乐。

漆黑的石墙平静地回望着我,在沉沉的暮色中封闭着,仿佛沉浸在梦中。石墙上没有门,也没有尖形穹顶,只有一块块漆黑完整的砖石。我微笑着继续前行,朝石墙友好地点点头。“好好睡吧。我不会吵醒你的。总有一天,你会被推倒,或者周身被贴满贪婪的广告。但此刻,你站在那儿,一如既往,美丽又宁静,令人心折。”

黑漆漆的巷子里乍地冒出来一个人,出现在我身边,吓了我一跳,那是一个孤独的人,正迈着疲惫的步伐朝家走去。他戴着一顶帽子,身穿一件蓝色衬衫,肩上扛着一根杆子,杆子上固定着一个广告牌,就像集市上的小贩那样,他肚子前的皮带上还挂着个敞口托盘。他疲惫地走在我的前面,没有回头朝我看一眼。如果他回头的话,我会向他道声晚安,再给他一支雪茄。借着下一盏路灯的光亮,我试图看清楚他柱子上的那个红色招牌上写着什么,但它左摇右晃,我什么也看不清。于是,我大声叫住他,让他给我展示一下这个招牌。他停了下来,扶直杆子,这时,我才能读出其中一些闪烁的、摇曳着的字母:

无政府主义晚间秀!

魔法剧院!

不为所有人开放……

“您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我高兴地大喊出来,“您今晚的表演是什么?在哪儿?什么时候?”

他已经重新开始向前走了。

“不为所有人开放!”他懒懒散散地说完就满不在乎地继续走了。他已经受够了,迫不及待想要回家。

“站住!”我叫出声,追着他身后跑,“您的托盘里有些什么?我想向您买点东西。”

男人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机械地将手伸进托盘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我。

我赶紧接过来,放进口袋。当我伸手去解外套的扣子想要掏钱时,他拐进一道门,关上了它,然后便消失了。他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在门后的院子里,走在石子路上,接着上了楼梯,之后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突然,我也感觉非常疲惫。我意识到现在一定很晚了,是时候回家了。我加快步伐,快速地穿过沉睡中的郊区街道,回到了我住的那片街区,那里有一小块一小块修剪整齐的草坪,墙上爬满常春藤,那后面的干净小公寓里居住着公务员和工薪阶层。经过常春藤、草坪和小枞树,我来到了公寓楼门口,找到了钥匙孔和电灯开关,轻手轻脚地溜进玻璃门,经过擦得锃亮的橱柜和小盆栽,打开通往阁楼的门,那是我小小的所谓的家。房间里,扶手椅、壁炉、墨水瓶、颜料盒、诺瓦利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在等着我,就像其他那些正常人回家时,有母亲、妻子、孩子、女佣、猫或者狗在等着他们一样。

脱掉湿外套后,我想起了那本小册子,于是将它掏了出来。那本册子很薄,就像在集市上出售的那种纸张劣质、印刷粗糙的小书,譬如《你是一月份出生的吗》或者《如何在一周之内年轻二十岁》。然而,当我坐进扶手椅,戴上眼镜,读到这本集市小册子封面上的书名时,心中惊诧不已,一种命运降临的感受突然涌起。这本小册子的书名是《论荒原狼——仅为狂人而作》。

怀着越来越浓厚的兴趣,我一口气读完了这本小册子,现将其内容抄录如下:

论荒原狼

——仅为狂人而作

从前,有一个人名叫哈利,也被称作荒原狼。他用两条腿走路,穿着衣裳,看上去是一个人,但实际上他是一只荒原狼。智力发达的人能学会的东西他学了不少,他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然而唯独有一件事他没有学会,那就是对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他做不到这一点,他是一个无法满足的人。这或许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知道(或者认为自己知道),他实际上根本不是人类,而是荒原狼。聪明人可能会就这些问题展开争论:他是否真的是一只狼,是否在出生之前的某个时刻他就被施了魔法从狼变成了人,是否他生成了人却有着荒原狼的灵魂,又或者他自认为是一只狼的想法其实不过是一种幻觉或者疾病。譬如有一种可能,他年轻时狂野不羁、不服管教、毫无秩序,那些对他的教育负有责任的人试图扼杀掉他内心的兽性,但正因为这样他开始想象并且相信自己实际上真的是一头野兽,只不过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教育和人性的外衣。人们可以就这个论点继续讨论下去,甚至写一本书,然而这对荒原狼毫无助益,因为狼究竟是通过魔法还是棍棒被灌输到他的心中,又或者仅仅是他想象的产物,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管他自己怎么想,都不重要。他绝不会通过这些手段来将狼从他的身体里摆脱。

因此,荒原狼的本性是双重的,一部分是人性,一部分是狼性。这是他的命运,也许这种命运并不特殊,也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据称,有为数不少的人性格中存在着很多类似狗、狐狸、鱼或者蛇的部分,但这也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特别的不便。在他们身上,人和狐狸,人和鱼,和谐共存,并不会互相伤害,甚至一方还会帮助另一方,这一点从那些在生活中获得了巨大成功、被人艳羡的人身上可以看出。他们的好运应该更多归功于他们身上的狐性或者猴性而不是人性。当然,这是普遍共识了。然而,哈利的情况有所不同。在他身上,人性和狼性各行其是。不要说互相帮助了,它们更像是冲突不断的死敌,只会给对方带来痛苦。当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被囚困在同一个灵魂和躯体里时,生活就变得无比悲惨。唉,双方各有各的难处。没有谁过得轻松。 IrYqvxVT8G0hj7Q6mDVpAcy7LdbI8jTBTIUR2Tj7q6SCkDRFAToeSVZ5CJgGxqZ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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