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唐僧师徒行了一段太平路,来到一座观音禅院借宿,被附近黑风山上的黑熊精偷走锦襕袈裟。行者请来观音菩萨,用《禁箍咒》收伏了黑熊精,观音用他做守山大神,行者便取回袈裟。
次日一早,师徒二人上路。行了五七日,来到一座村庄。三藏见天色已晚,便要去借宿。走到街口,见一个少年,持伞背包,出街忙走。行者顺手一把扯住道:“此间是什么地方?”那人挣扎不开,只得说道:“此处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叫作高老庄。你放了我去罢。”行者又道:“你这样行装,不是个走近路的。你实与我说,你要到哪里去,所干何事,我才放你。”
这人无奈,只得实说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个小女儿,三年前被一个妖精占了。太公与我几两银子,教我寻访法师,拿那妖怪。我前前后后请了三四个人,都是无用的和尚,脓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太公刚才骂了我一顿,说我不会办事,教我再去请好法师降他。不料被你扯住,误了我走路,真是里外受气。你快放我去罢。”行者道:“你也不须远行,莫要花费了银子。快回去对你主人说,我们是东土来的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善能降妖缚怪。”高才道:“你若哄了我,没甚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却不又连累我受气?”行者道:“保管误不了你。”高才无可奈何,便领他师徒到了高太公家。
高太公闻报,即与高才出来迎接。坐定之后,高老问道:“二位长老是东土来的?”三藏道:“正是。因过宝庄,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既是借宿,怎么说会拿妖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怪耍耍的。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从头说与我听,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老拙 不曾有子,只有三个女儿:大的名香兰,第二的名玉兰,第三的名翠兰。那两个从小配与本庄人家,只有小的这个,要招个养老女婿,撑持门户,做活当差。三年前,有一个汉子,模样倒也标致,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我见是这般无根无绊的人,就招了他。一进门时,倒也勤谨,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只是一件,有些会变嘴脸。”行者道:“怎么变法?”高老道:“初来时,是一个黑胖汉,后来就变作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头脸就像个猪的模样。食肠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上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够。幸喜还吃斋素,若吃荤酒,我这些家业田产,不上半年,就吃个干净!”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吃还是件小事,他如今又会弄风,云来雾去,飞沙走石,吓得我一家并左邻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里,半年也不曾见面,更不知死活。因此知他是个妖怪,要请个法师拿他。”行者道:“老高,你放心,今夜保管替你拿住,教他还你女儿如何?”
高老十分欢喜,忙教摆列斋供。吃了斋,高老问道:“要什么兵器?要多少人随?”行者道:“兵器我自有,只要找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头儿,陪我师父闲谈,我好去把那妖精拿来。”
这边安排妥当,行者对高老道:“你领我到后宅妖精的住处看看。”高老领他到后宅门前,见门上是一把铜锁。行者用金箍棒一捣,捣开门扇,里面却黑洞洞的,便道:“老高,你叫你女儿一声,看她可在里面。”高老壮着胆叫了一声,那女儿听得是他父亲的声音,才有气无力地应道:“爹爹,我在这里哩。”父女二人抱头痛哭。行者道:“且莫哭!我问你,妖怪往哪里去了?”高翠兰道:“不知往哪里去了。这些时,他天明就去,入夜方来。因晓得父亲要请人拿他,他也常常防备。”行者便道:“老高,你领女儿到前宅去,让老孙在此等他。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定与你斩草除根。”
行者摇身一变,变得与高翠兰一般,独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不多时,一阵风来,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果然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嘴大耳,穿一件青不青、蓝不蓝的布袍,系一条花布手巾。行者也不理他,睡在床上装病,口里哼个不停。那怪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行者使个拿法,托着那怪的长嘴,把他掼下床来。那怪爬起来,扶着床边道:“姐姐,你今日有些怪我?”行者道:“不怪!不怪!我今日有些不自在。你可脱了衣服睡。”那怪真个脱衣上床。行者忽然叹口气道:“今日我的父母隔着墙骂我哩。”那怪道:“他骂你怎的?”行者道:“他说你是他女婿,这样个丑嘴脸,又见不得亲戚,又不知你是哪里人家,姓甚名谁,玷辱他的门风,故此这般叫骂。”那怪道:“我虽是有些丑陋,若要俊,却也不难。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我以相貌为姓,故姓猪,官名叫作猪刚鬣(liè)。他若再来问你,你就以此话对他说便了。”
行者暗喜道:“这怪却也老实,不用动刑,就供得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又道:“他要请法师来拿你哩。”那怪笑道:“莫睬他!我有三十六般变化,九齿钉钯(pá),怕什么法师、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请九天荡魔祖师下界,我曾与他相识,他也不敢怎样。”行者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来拿你哩。”那怪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这等说,我去了罢。”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些本事,只恐我斗不过他。”他套上衣服,开了门,往外就走。行者一把扯住,现出原身,喝道:“好妖怪,哪里走!你看看我是哪个?”那怪慌得手软脚麻,哗啦一声挣破衣服,化狂风脱身而去。行者驾云,随后赶来。
正追处,忽见一座高山,那怪现了本相,闯入洞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钯来战行者。行者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妖魔?实实供来,饶你性命!”那怪道:“我本是天河里天蓬元帅,只因蟠桃会上酒醉戏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锤,贬下尘凡。不料投在个母猪胎里,变得这般模样。”行者道:“你这厮原来是天蓬元帅下界,难怪知我老孙名号。”那怪道:“你这弼马温,当年闯祸时,不知带累我等多少,今日又来此欺人,吃我一钯!”行者怎肯相让,举棒就打。
他两个从半夜直斗到东方发白,那怪抵挡不住,又化狂风,逃回洞里,把门紧闭,再不出头。行者见洞门外有块石碑,上书“云栈洞”三字,又见天已大亮,恐师父挂念,便踏云回到高老庄。
却说三藏与几位老者谈古论今,一夜无眠,忽见行者,便问捉妖经过。行者说了一遍,那高老跪下道:“长老,你虽赶他去,他等你走后又来,怎么是好?请你替我拿住,除了根,才无后患,我自有重谢。”行者笑道:“那妖对我说,他是天神下界,不曾白吃了你家东西,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儿,把他留下也罢。”高老道:“只是名声不好听,动不动就被人说:‘高家招了个妖怪女婿!’教人如何受得?”悟空道:“我是试你一试,此去一定把他拿住。”
行者又跳到云栈洞口,一顿铁棍,把两扇门打得粉碎。那怪正喘吁吁地睡在洞里,听见打门声,不禁恼怒,拖着钯,跑将出来,叫声:“看钯!”行者使棍支住道:“你这钯可是与高老家筑地种菜的?有何可怕?”那怪道:“我这钯名为上宝逊金钯,由玉皇大帝所赐。哪怕你铜头铁脑,也禁不住一钯。”行者闻言,收了铁棒道:“呆子不要夸口!老孙就把头让你筑一下看看。”那怪真个举起钯,尽力筑来。扑地一下,钯上溅起火星,更不曾筑动一些儿头皮。那怪吓得手麻脚软,问道:“你这猴子,我记得你闹天宫时,家住花果山水帘洞里,今日怎么来到这里,上门欺我?莫非是我丈人去请你来的?”行者道:“你丈人不曾去请我。因老孙保护大唐三藏法师往西天拜佛取经,路过高老庄借宿,那高老儿就请我救他女儿,拿你这蠢货!”
那怪一听此言,丢了钉钯,唱个大喏道:“那取经人在哪里?烦你引见引见。”行者道:“你要见他怎的?”那怪道:“观音菩萨教我随那取经人往西天拜佛求经,将功折罪,还成正果。这几年不闻消息。你今日何不早说取经之事?”行者道:“你莫骗我!你若要保护唐僧,可朝天发誓,我才带你去见师父。”那怪扑地跪下,磕头发了誓。行者又道:“你点把火来烧了你这住处,我才带你去。”那怪真个搬些芦苇荆棘,点起一把火,将那云栈洞烧得像个破瓦窑。行者拿过他的钯,又拔根毫毛变作一条麻绳,把他的手反绑了,揪着他的耳朵,叫道:“快走!快走!”
他两个半云半雾的,顷刻回到高老庄。那怪走上前,双膝跪下,背着手,对三藏叩头道:“师父,弟子失迎。早知师父住在我丈人家,我就来拜接,怎会有许多波折?”三藏道:“悟空,你怎么降得他来拜我?”行者才放了手,叫呆子细说了一遍。
三藏大喜,焚香拜谢了菩萨,教悟空与他松绑。行者把毫毛收了,那怪便重新礼拜三藏,又称行者为师兄。三藏道:“我与你取个法名,早晚好呼唤。”他道:“师父,菩萨已与我取了法名,叫作猪悟能。”三藏笑道:“好!好!我再与你取个别名,叫作八戒。”那呆子欢欢喜喜道:“谨遵师命。”
高老见八戒去邪归正,十分喜悦,即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谢唐僧。宴罢,高老拿出二百两金银,三件棉衣,递与师徒三人。三藏一概不受,只有八戒说衣服被师兄扯破了,要了一件青锦袈裟,又要了一双新鞋。当下收拾了一担行李,八戒担着;三藏骑了白马;行者肩担铁棒,在前引路。三人辞别高老,往西而去。
光阴迅速,历夏经秋。唐僧师徒走过了黄风岭,降伏了黄风怪,这日到了流沙河。但见大水狂澜,一望无边。岸上有一块石碑,说流沙河宽有八百里,深有三千尺。师徒们正看碑文,忽见河中跳出一个妖怪,相貌凶恶,颈项悬着九个骷(kū)髅(lóu),手持禅杖,直扑唐僧。行者忙把师父抱住,急登高岸。八戒放下担子,掣出钉钯,望妖怪便筑。那怪使宝杖架住。两个你来我往,斗得难解难分。行者见了,请师父坐着,便跳到前面助战。那怪慌忙躲过,逃入流沙河里。
行者与八戒回去见了唐僧,商量拿住那妖精,教他送师父渡河。行者教八戒到河里诱敌,八戒便脱了袈裟鞋子,双手舞钯,分开水路,径到河底。那怪败逃回来,喘息方定,忽见八戒推水而来,举杖便打。二人从水中打到水面,斗了两个时辰,不分胜败。八戒虚晃一钯,诈败往东岸上走。那怪随后赶来,将近到了岸边。行者忍耐不住,跳到河边,望妖精劈头就打。
那怪不敢相迎,又钻入河内。兄弟二人只得又回去见三藏。天色已晚,行者去化了一钵素斋,师徒吃了,就在河东山崖下歇息。
次早,三藏道:“悟空,今日如何是好?”行者又叫八戒下水。八戒抖擞精神,依然分开水路,下到河底。那怪方才睡醒,忽听得水响,见八戒执钯下来,便当头拦住,喝道:“看杖!”八戒举钯架住。两个斗了三十回合,不分胜败。八戒又使个佯输计,拖钯而走。那怪又随后赶来,直至崖边。八戒骂道:“泼怪!你上这高处来!脚踏实地好打!”那怪骂道:“你哄我上去,又教那帮手来哩。你下来,还在水里相斗。”
行者见那怪不肯上岸,急得心焦如焚,就跳到半空,刷地落下来,要抓那妖。那妖正与八戒吵闹,忽听得风响,急回头,见是行者落下云来,慌忙潜入水中,渺然不见。二人无奈,只得又到高岸,见了唐僧,称言那怪难捉。三藏满眼流泪道:“如此艰难,怎能渡河?”行者道:“师父莫要烦恼。八戒,你在此保护师父,等老孙往南海去请观音菩萨。”
行者纵起筋斗云,须臾便到了普陀山,见了菩萨,说明来意。菩萨道:“那流沙河的妖怪,本是灵霄殿上的卷帘大将,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被玉帝贬下界来。也是我劝化他,教他保护取经人。你若说出是取经人,他决不与你争持,必定归顺了。”行者道:“那怪如今怯战,不肯上崖,只在水里潜踪,如何得他归顺?”
菩萨即唤木叉,取出一个红葫芦,吩咐道:“你可将此葫芦,同孙悟空到流沙河水面上,只叫‘悟净’,他就出来了。先引他皈依了唐僧,然后把他那九个骷髅穿在一处,把这葫芦安在当中,就是法船一只,能渡唐僧过流沙河。”
木叉捧了葫芦,与行者拜辞菩萨,不多时便到了流沙河岸。木叉与三藏礼毕,又与八戒相见。行者向三藏说了菩萨之言,三藏对木叉作礼道:“请尊者速行。”木叉便捧定葫芦,到了流沙河上,厉声高叫道:“悟净!悟净!取经人在此久矣,你怎么还不归顺!”
那怪正在水底歇息,听得叫他的法名,急翻波伸出头来。见是木叉,他笑盈盈上前作礼道:“尊者,失迎了。菩萨在何处?”木叉道:“我师未来,差我来吩咐你早跟唐僧做个徒弟。”悟净道:“取经人在哪里?”木叉用手指道:“那东岸上坐的不是?”悟净看见行者、八戒,却道:“他二人好不厉害!我不去了。”木叉道:“他们都是唐僧的徒弟,都是菩萨劝化的,怕他怎的?我且和你见唐僧去。”悟净这才跳上岸来,对唐僧双膝跪下道:“师父,弟子有眼无珠,不认得师父的尊容,多有冲撞,万望恕罪。”八戒道:“你怎么早不皈依,只管要与我打?”行者笑道:“兄弟,你莫怪他,还是我们不曾说出取经之事。”三藏道:“你果真诚心皈依么?”悟净道:“弟子蒙菩萨教化,与我起个法名,叫作沙悟净,岂有不从师父之理?”三藏即教悟空用戒刀与他剃了头,取个别名叫作沙和尚。
木叉道:“既已从师,早去坐法船罢。”悟净即将颈项上挂的骷髅取下,用索子结作九宫,把菩萨的葫芦安在当中。那长老遂登法船,坐在上面,果然稳如轻舟。左有八戒扶持,右有悟净捧托;行者在后面牵了龙马,半云半雾跟随;头顶上又有木叉卫护。风平浪静,法船如飞似箭,不多时到了对岸。木叉收了葫芦,那骷髅化作九股阴风,寂然不见。三藏谢了木叉,又往西行。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