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悦子，阿姨去啦！”

临出门时，雪子朝西式会客厅里张望了一下，对着悦子喊了一声。悦子正和年轻女佣阿花一起摆弄着玩具在玩过家家。

“在家乖乖待着，晓得吗？”

“阿姨，给我买的玩具晓得的噢？”

“晓得，就是前些日子看到的过家家的餐具对吧？”

悦子管长房的大姨叫“姨妈”，而将两个年轻的姨妈称作“阿姨”和“小阿姨”。

“天黑以前一定回来呀，阿姨！”

“嗯，一定。”

“一定啊！”

“一定！你妈妈和小阿姨去神户，你爸爸在那里和她们汇合了一道去吃晚饭，阿姨回来和悦子一块儿在家吃饭。今天有回家作业吗？”

“要写一篇作文。”

“那你不要玩过头了，玩差不多了就去写作文，阿姨回家后帮你看看。”

“阿姨、小阿姨，拜拜！”

悦子送她们到玄关，顾不上换鞋，穿着拖鞋就走下泥地，蹦蹦跳跳地沿着庭院的石板路，一直追到大门口。

“要回来呀，阿姨，不要骗我呀！”

“一件事情要讲多少遍呀？晓得啦。”

“阿姨，你不回来，悦子会生气的，晓得吗？”

“唉，真烦人，晓得了晓得了！”

嘴上这么说，其实雪子对于悦子这般的依恋自己还是很受用的。不知为什么，这孩子即使妈妈外出也没有这样黏缠，可每逢雪子外出，她就会磨个没完没了，非要这样那样地提些个条件才肯罢休。雪子不愿在上本町的长房家久住，经常跑来芦屋这边，看在外人眼里自不必说了，就是雪子自己也觉得，主要是因为和长房的大姐夫处不来，再就是两个姐姐当中她和二姐幸子意气更加相投，但近来她开始意识到，事实上自己对悦子的疼爱可能超过了上述两个原因。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对悦子的疼爱便更加无微不至了。长房的大姐曾悻悻地埋怨说，雪子只顾疼幸子妹妹的孩子，对我家孩子就一点也不疼爱，弄得雪子不知道怎么接口才好。其实说句实话，雪子就喜欢悦子这个年龄的、像悦子这种类型的女孩子，长房家有好几个孩子，但只有一个今年才刚两岁的幼女，其余都是男孩，他们引起雪子关注的程度显然就跟悦子不能比了。雪子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去世，十年前父亲也死了，如今她在长房大姐家住上一阵，在芦屋的二姐家住上一阵，没有固定的住所，所以即使明天就喜结良缘嫁作人妻，也不会有那种特别留恋家庭的感觉。不过，一旦结了婚，与一向同自己关系最亲近且最靠得住的二姐幸子就见不到面了。哦不，幸子应该还能见到，但是悦子就见不到了，即使能见到，那时的她大概已不再是昔日的悦子了，之前自己对她潜移默化的影响、无私倾注的疼爱，大概都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她也会蜕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悦子了吧。想到这些，雪子不由得羡慕起幸子来，同时又不免黯然神伤，因为幸子身为母亲可以永远独占这个少女的爱。作为结婚条件，雪子曾经提出，如果所嫁的人是二婚，希望对方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原因即在于此。不过即使嫁入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家，自己成为比悦子更加可爱的女孩的继母，却也不见得能像疼爱悦子一样疼爱那个孩子，想到这一层，尽管婚事一再蹉跎，雪子并不像旁人所以为的那样感到凄惶，她甚至想，与其勉勉强强嫁给一个不怎么如意的男人，倒不如一直留在芦屋，替幸子分担一分母亲的职责，这样也可以慰藉一下自己的孤独。

据实来讲的话，雪子和悦子两人的感情之所以会这样亲密黏缠，或许多少和幸子的安排有些关系。比方说，家里原先备有一间屋子是给雪子和妙子姐妹俩住的，由于妙子常常将这间屋子当作自己的工作室，幸子便有意让雪子和悦子住到了同一个屋子里。悦子的房间在楼上，是间日式屋子，有六席大，在榻榻米上放了张低矮的儿童用木床。之前，每晚都是由女佣在床边铺上被褥，陪伴悦子睡，后来就换成了雪子陪，雪子将一床折叠式的谷草床垫再加上两个木棉床垫，摞成和悦子的矮床一样高，铺在床旁边，晚上和悦子一起睡。打那以后，悦子生病时的护理、功课复习、练习钢琴、上学带的盒饭、下午的零食等育儿功课，也统统从幸子手上渐渐转到了雪子的手上，其中的一个原因当然是这些事情雪子操持起来比幸子更加得心应手。悦子这孩子，外表看上去蛮壮实，脸色也红扑扑的，好像很健康的样子，但似乎遗传了母亲的体质，抵抗力比较差，动不动就淋巴结肿了，或是扁桃体发炎了，还经常发高烧，遇到这种时候，往往连着两三天彻夜不眠，时不时地给孩子换冰袋、换湿布，别人都觉得吃不消，也只有雪子能扛得住。三姐妹中，雪子长得最瘦弱，胳膊腿的粗细跟悦子差不多，看上去就像是得了结核病似的，这也是她迟迟没有结婚的原因之一。尽管这样，但她的应激抵抗力却是最厉害的，有时全家人一个接一个地患上流行性感冒，唯独她安然无恙，而且从小到大都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在这方面，看着像是最结实的幸子，其实和悦子一样徒有其表，最弱不禁风，照顾病人的时间稍稍长一点，自己也病倒了，反而需要别人来照顾她。说起来，幸子生长的时期正是莳冈家家业最昌盛的时期，集父亲的宠爱于一身的她，尽管现在已是七岁孩子的母亲，却依旧改不掉娇气任性的毛病，精神上和体质上都缺少坚忍性，因而时常要反过来让两个妹妹提醒和责怪。幸子就是这样的秉性，不光是照顾病人，基本上连照管孩子她都不擅长，甚至还会经常真的动起气来和悦子吵嘴。外面有传闻，说幸子将雪子当家庭教师对待，不肯放她走，以至于亲事迟迟谈不成，甚至还有人说，即使遇到条件不错的对象，也被幸子从一旁搅黄了。风声传来传去传到长房那边，大姐当然不可能误会幸子，但背地里还是忍不住埋怨幸子，觉得是幸子将雪子当成自家的重要帮手，所以才不希望雪子回长房来住。贞之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曾经劝幸子说：“雪子妹妹住在我们家当然没问题，可要是过分介入到我们三个人的亲子关系中来就不大好了，是不是让她和悦子稍稍疏远一点？万一悦子将来不跟你亲而只跟雪子妹妹亲近，那怎么办？”幸子却觉得是贞之助想多了，她说：“悦子年纪虽小但很机灵，别看她平时老缠着雪子妹妹，实际上还是和我最亲，真要遇到什么事情，她晓得非缠住我不可，而且她也清楚雪子阿姨迟早是要嫁人的。有雪子妹妹在，我也可以省下不少照顾孩子的精力，真的是帮我们大忙了，不过这终究是雪子妹妹出嫁之前的暂时性安排。其实我是觉得，雪子妹妹既然喜欢照料孩子，眼下就先让她照管一下悦子，也好让她暂时忘记一下自己亲事不顺的不幸。末子妹妹可以把做布娃娃当一件事情来做，还能有收入，好像还偷偷地跟人私订了终身，而这些雪子妹妹却一无所有，说得过分一点，连自己的安身之处都没有，所以我觉得她实在太可怜了，才存心让悦子充当她排忧解愁的工具呢。”

不知道是不是雪子体谅到了二姐的这番用心，总之每当悦子生病的时候，她那种知疼着热关怀备至的献身精神，连母亲和护士都绝对做不到。还有的时候悦子独自在家，必须有一个大人留下来照看她，雪子总是主动承担起这份差事，让幸子夫妇和妙子放心地外出。像今天星期日，依照以往雪子也是留在家里陪悦子的，可在阪急御影 那里的桑山府邸有一个小型私人集会，现场将聆听到雷奥·希洛塔 的演奏，姐妹三人都收到了邀请，别的集会雪子会情愿放弃，但今年这样的钢琴演奏是非去不可的。幸子和妙子已经说好，演奏会结束后和去有马山远足 的贞之助会合，然后三人在神户吃一起晚饭，而雪子放弃了去神户吃晚饭，独自先回家。 GIUrksHXRtho5pOowzX8Voeqjd6qZVWaIwn03fNsWYbBe40OWc+dSbn4GkotWlw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