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迟迟没有结婚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井谷太太谈话中提到的“报纸上登出来的那件事情”。
那还是五六年前的事。当时只有二十岁的小妹妙子,和船场另一户世家望族、从事贵金属生意的奥畑家的儿子谈上了恋爱,最后离家出走。他们觉得,按照寻常的做法想要在雪子之前结婚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两个年轻人商量下来竟使出了这样的奇招。虽说是出于诚心诚意的相爱,但是双方家庭都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很快就找到他们,将二人分别领回了家。本来事情很快也就解决了,可偏偏不凑巧,大阪有一家小报馆将这件事情登载了出来,并且登载时张冠李戴,把妙子写成了雪子,年龄也写成了雪子的年龄。当时,莳冈家面临两难的选择:要么为了维护雪子的名誉而要求撤销报道,但这样做很有可能反而坐实了是妙子做过那件事,产生不利后果,显然不是明智的做法,要么只能装聋作哑视若不见。作为一家之主的辰雄左思右想,最终觉得,不论会给犯错的当事人带来何种影响,也不能棒打枣树李树挨,让没犯错的人莫名其妙受冤枉,于是向报社提出撤销报道的要求。结果报馆登出来的不是撤销启事,而是更正启事,不出所料地将名字订正为妙子。辰雄原想事先征询一下雪子的意见,可又觉得即使征询,本就不怎么愿意和自己说话的雪子肯定也不会做出明确的答复;而要是和雪子、妙子一起商量的话,利害关系相左的两妻妹之间说不定会产生纠纷,所以就只同妻子鹤子说了自己的想法,反正一切后果由自己单独承担。其实说实话,在他脑子里,即使牺牲妙子,也要为雪子洗清冤屈,以此让雪子转变对自己的态度。这种潜意识可能也多多少少起了一点作用,因为对于莳冈家的入赘女婿辰雄来说,雪子是最让他头疼的,这个表面上稳重老实的妻妹,从来不肯对自己敞开心扉、真心相待,他永远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所以辰雄想借这个机会取悦她一下。但结果事与愿违,雪子和妙子都对自己大为不满。雪子认为,报上刊载的报道出了错,那是自己运气不好,只能自认倒霉,即使刊登撤销启事往往也只是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登那么一小块,不会有任何效果,照自己的想法,不管更正也好怎么样也好,总之她不想自己的名字再一次在报纸上出现,那样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不快,所以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置之不理。姐夫想为自己挽回名誉,她当然很感激他,但这样一来,会给末子妹妹带来什么影响?在这件事情上,末子妹妹固然做得不妥,但毕竟两人都还年轻,难免权衡不周、行事草率,所以应该指责的是管教不周的双方家庭,至少姐夫对于末子妹妹是推卸不掉责任的,甚至自己也不能说没有一点责任。这样说并没有钻牛角尖的意思,只要是对自己有所了解的人一定会相信自己的清白,区区小报上的那种八卦消息对自己没有多大的杀伤力,但末子妹妹万一因为这件事情而破罐子破摔,自甘堕落成为不良少女,那怎么收场啊?姐夫做事就爱认死理,不大通人情。按说这件事情最最利害攸关的人是自己,但姐夫压根儿没有同自己商量一下就自说自话地做了,实在太独断专横了。而妙子对此事也有她自己的看法,她觉得姐夫想维护雪子姐姐的名誉是理所应当的,但是不登出自己的名字也完全可以通过其他途径达到目的呀,对方只不过是家小报馆,想想办法、使点手段,就一定能让对方屈服,偏偏这种时候姐夫却舍不得花钱,这就是姐夫的不对——妙子当时的思维方式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
因为登报这件事,辰雄觉得没脸见人,以致向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但说到底此事与他“不相干”,所以最后不了了之,但是雪子遭受的无妄之灾却没办法补偿了,只有几个人偶然注意到了那则更正启事,知道她是无辜的,即使这样,她有一个那样的妹妹这一事实却不胫而走,尽管雪子坚信清者自清这个道理,但这件事情客观上还是让她的婚事变得更加困难了。不过,且不说雪子心里怎么想的,表面上她始终是一副“那种八卦消息根本伤害不了我”的态度,也没有因为这事而与妙子产生感情的隔阂,相反在姐夫面前还袒护妙子。以前,这姐妹二人就经常轮着班从上本町九丁目的长房大姐家到位于阪急电车芦屋 川站附近的二姐家小住,自打出了这件事之后,两人去得更加频繁了,有时候还两人一同前往,甚至一住就是半个月。幸子的丈夫贞之助原先是注册会计师,每天往返大阪的事务所上班,除了自己的薪水,每月还从岳家分得的资产里拿出一点来贴补家用。贞之助的性情同可丁可卯的长房大姐夫大不一样,虽说毕业于商科大学 ,却对文学特别感兴趣,有时候自己还写写和歌 什么的,加之对两个妻妹也不像长房大姐夫那样负有监管责任,因此从各个方面来讲,雪子她们对他从来没有那种敬而远之的心理。不过有时候雪子姐妹俩住的时间太长了,他也会顾及长房那边的感受,提醒幸子道:“她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啊?”幸子则每次应道:这种事情大姐自然能理解的,完全用不着我们操心,眼下长房那边孩子也多,家里住得又挤,两个妹妹时不时地过来住上一阵子,大姐反而能轻松一些呢。反正随她们去,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不要紧的。于是渐渐地,两边轮着住便成了雪子她们的一种常态。
这样过了数年,雪子的境况没有什么特别改变,而妙子则发生了谁都没有想到的变化,并且还对雪子的境况或多或少产生了一些影响。原来妙子读女子中学的时候就擅长手工,有空的时候喜欢裁剪布块布条扎布娃娃玩,技艺日渐精进,作品还被放上了百货公司的货架。她的作品,有法国风格的,也有纯日本情趣、极富歌舞伎风格的,还有其他风格的,但无论哪种,都显现出她独具一格的创意和才技,让人不由得心慕手追,而这些正反映出她平素的艺术修养,她的兴趣广涉电影、戏剧、美术、文学等多个领域。她制作的小玩意儿玲珑可爱,博得了越来越多人的喜爱。去年,在幸子的热心张罗下,妙子还租借心斋桥附近一家画廊的场地举办了一次个人作品展。一开始,妙子嫌长房家孩子多,吵闹得厉害,就跑来幸子家里扎布娃娃,慢慢地便希望有一间像模像样的工作室,于是在与幸子家相距大约只有半小时路程的同一条电车线路沿线的夙川松涛公寓 租了一间屋子。长房的大姐夫不赞成妙子成为一名职业女性,对她在外面租房子更是持反对态度。这时候又是幸子出面打圆场,她说,有过那么点不良名声的妙子恐怕比雪子更不容易成婚,如今她找到点事情做对她来讲或许不是件坏事,至于租房子也只是用于工作,并不等同于夜宿在外,恰巧自己有位亡友的遗孀手上有公寓出租,一番拜托之下对方向自己推荐了这处地方,那里离自己家近,也便于自己时不时地过去看两眼。经过她这番解释,此事总算以先斩后奏的形式办妥了。
性格爽朗的妙子完全不像雪子,她时常会蹦出些妙句或者开个玩笑什么的,但自从闹出离家出走的戏码,她变得有些忧郁了,常常闷着头想心事,幸好制作布娃娃为她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最近又一点一点恢复了以前的开朗模样。从这一点上来说,幸子的预见还真是对了。妙子每月从长房那儿拿零用钱,制作的布娃娃又可以卖出不错的价钱,手头自然宽裕起来,有时候挎个令人惊奇的新款手提包,有时候穿双漂亮的时髦皮鞋,一看就是舶来货。大姐和幸子不由得替她担心,教她要存些钱。其实根本用不着两个姐姐教,她可是一点都不含糊,早就存下不少钱,有一次还将邮政储蓄的存折拿给幸子看,并叮嘱幸子不要让大姐知道,还说什么“二姐要是缺零用钱的话,我借给你”。幸子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半晌没有合上。
有一天,别人提醒幸子说:“看到您家末子姑娘和奥畑家的启公子在夙川的河堤上散步呢。”幸子听了吓一跳。就在不久之前,有一次妙子从口袋里掏手绢时,一支打火机一块儿掉了出来,幸子觉察到妙子背着家人偷偷抽起了香烟。本来二十五六岁的人抽抽烟也没啥好多说的,但是两件事情一联系起来,幸子忍不住把妙子叫来追问,妙子爽快地承认确有其事。再刨根究底地问下去,妙子说自从那件事情以后,她和阿启就一直没有联系,上次作品展的时候,奥畑也来参观,而且买下了最大最漂亮的那件作品,从此以后,两下又开始了来往,尽管来往,但始终保持着纯洁的关系,再说实际上见面的次数很少很少。妙子还说,自己已经长大,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希望姐姐相信自己。然而,幸子还是对她在外面租房子产生了一丝不安,心想万一出点什么事情,自己对长房那边不好交代。简单地说,妙子的这份所谓工作完全取决于她的心情,加上已然小有成就,令她一下子有了一种艺术家的感觉,并不是每天有规律地工作,而是有时连续休息几天,劲头上来了又一口气干一通宵,第二天脸孔浮肿着回到家里。起初家里不让她在公寓里过夜,后来渐渐地行不通了,上本町长房那儿、芦屋的幸子家,还有夙川的公寓,妙子什么时候去哪里,什么时候应该在芦屋,从来没有事先告诉过幸子,幸子对其行踪完全无法掌握——想到这里,幸子觉得自己真的太糊涂了。于是有一天,她趁妙子不在公寓,便去那里找那位朋友的遗孀,不露痕迹地向对方打听妙子的情况。那位女主人说,妙子小姐近来可了不得呀,已经有两三个徒弟跑来跟她学手艺呢,看上去像是家庭主妇和小姐,有时也有男客来,都是扛着纸箱来取运成品或者送货的。妙子小姐干起活来就沉浸其中停不下来,常常是一干就干到凌晨三四点钟,因为没有备置被褥什么的,只好抽着烟坐等天亮,然后乘坐头班电车赶回芦屋。女主人所说的在时间上全都对得上号。她还说,妙子小姐原先租的是六席 大的日本式房间,最近换了套更大的。幸子过去一看,是间西式房间,还附带一间四席大的日式小房间,小房间里摆满了参考书、杂志、缝纫机、碎布料以及其他原材料和尚未完成的半成品,墙上还用图钉钉着许多照片,俨然是个艺术家的工作室,虽然看上去有些杂乱,但毕竟是年轻姑娘的工作场所,房间里的色彩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屋子里打扫得也很干净,物品归置得有条不紊,烟灰缸里一个烟头都没有,抽屉和信件袋里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幸子本来担心会看到个把不宜的物证,所以出门的时候心里还在打鼓,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去。及至亲眼看了,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较之前更加信任妙子了。这样又过了一两个月,幸子也就渐渐将这件事情淡忘了。
这天,妙子去了夙川不在家,奥畑竟突然登门,托下人进来禀告说:“特来拜见太太。”两家在船场的时候就是近邻,熟络得很,幸子没法子跟他假痴假呆地装作不认识,只得请他进来一见。一见面,奥畑先是表达歉意:“突然造访,实在失礼,其实是有件事情想前来恳请您体谅。”接着他便说道:“那年我们的举动确实太过激了,但绝不是出于轻浮的心血来潮,尽管后来我们不再来往了,但是我和末子小姐说定了,我们会坚持下去,一直等到取得父兄们的谅解为止。家父家兄开始的时候误会了,以为末子小姐兴许是那种轧了坏道的女孩,但后来晓得了她是个正派并且很有艺术才华的女孩,也晓得我们的恋爱是纯洁的,所以他们现在不反对我们结婚了。不过我听末子小姐说,因为雪子姐姐的亲事还没有定下来,要等她的亲事解决了之后才可能答应我们俩结婚的事,所以我和末子小姐商量后,特意来恳请您的关照。我们不急着结婚,我们会一直等待适当的时机到来,只是我们想让姐姐您晓得,我和末子小姐已经有约在身,同时也请您相信我们,我们的感情是纯洁的,有机会的话,还想请您替我们跟长房的姐夫和姐姐说说情,假如能够如愿以偿,那就感激不尽了!我晓得,姐姐您最理解我们,而且对末子深表同情,所以我才不揣冒昧地前来恳托您啊。”听了奥畑的这一番话,幸子只能敷衍道“您讲的我晓得了”,然后不置可否地将他打发走了。奥畑所说的并没有超出幸子的想象,所以她不怎么觉得意外。说老实话,其实幸子早就想到了,两个人的关系既然到了被小报拿来八卦的地步,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同意他们结婚。她觉得,长房的姐夫和姐姐到头来一定也会这么想的,只不过顾虑到可能会对雪子的心理产生影响,这件事情还是先往后拖一拖吧。
送走奥畑后,幸子走进会客厅,独自坐到钢琴前,左一本右一本地翻着琴谱,随意弹起来。觉得无聊时,幸子便用弹钢琴来打发时间,这已经成了她的一个习惯。她一面弹琴,一面估摸着妙子去夙川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果然此时,妙子一脸若无其事地走进了会客厅。看到妙子回来,幸子停下手来叫了一声“末子”,接着说道:“奥畑家的阿启刚刚走。”
“是吗?”
“你们的事我晓得了。你暂时先不要提这事,反正我会帮你们想办法的。”
“嗯。”
“要是现在提出来的话,雪子就太可怜了。”
“嗯。”
“你明白了吧,末子?”
妙子似乎有些尴尬,只得强作镇静,只顾“嗯、嗯”地随声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