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谷太太是一家美容院的老板娘,美容院位于神户东方大饭店 附近,幸子姐妹她们常常光顾那里。因为听说这位老板娘喜欢给人说媒,幸子之前就拜托她替雪子留点心,还将雪子的照片拿给了她。前几天幸子去她那里做头发,等手上的活儿告一段落,她便瞅空对幸子道:“夫人,一起去喝杯茶吧?”她将幸子邀至东方大饭店的大堂,和幸子说起了这件事情。她说:
“这事没来得及和您商量一下,实在抱歉,但是我怕拖拖拉拉地会错过一段佳缘,所以就把您放我这里的雪子小姐的照片拿给对方了,那大概是一个半月之前,后来好一阵子对方都没音信,我也就差不多忘了这事。其实对方应该是在这段时间里对府上的情况进行了一番调查,包括大阪的长房、二房您这里、雪子小姐本人和她念过书的那所女子中学,还有雪子小姐的书法老师和茶道老师那里,好像也都去打听过了,对于府上的情况可以说是一清二楚,包括上次报纸上登出来的那件事情,我跟对方解释说是报纸登错了,结果对方还特意跑到报社去了解,总算搞清楚了。我跟对方说,最好当面接触一下,自己来判断人家到底是不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人。对方说得很谦逊,说是和莳冈家身份相差悬殊,再说一个靠微薄薪水过日子的人压根儿就没敢奢望一位大家闺秀肯嫁给自己,即使嫁过来也难免要受穷吃苦,实在于心不安。我说,万一天赐良缘,两人真能成对呢,岂不是再好不过的事吗?所以不管怎么样我得试着说合说合。据我了解,对方一直到祖父那辈,早先是北陆一个小藩领 的家老 ,祖上传下来的宅第现在乡下还保留了一部分,所以从门第上来讲也算不上特别悬殊。当然了,您府上是世家望族,早年在大阪说起莳冈家来那不是响当当的啊?不过请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要是一味地拘执于从前,那到头来只会误了雪子小姐的终身大事,所以依我看只要条件差不多就将就一下吧,您觉得怎么样?对方眼下虽然薪水不高,不过毕竟只有四十一岁,难保说将来不会再涨的呀。况且那家公司不像日本公司,时间上比较自由,多接一点夜校教书的活儿的话,每月挣个四百多元轻轻松松的呀,所以结婚后家里雇个女佣完全不成问题。至于人品方面,他是我二弟的中学同学,从小就很了解,所以我弟弟说绝对可以打保票。不过话是这样说,还是您府上亲自派人去调查一下最好啦。要说他拖到这么晚才结婚的理由嘛,据说完全是因为太看重长相,没有其他的原因,这点我想应该是可信的。对方在巴黎也待过,年龄也四十出头了,要说从来没有接触过女性当然是不大可能的,不过据我上次见到他时的印象,确实是个很正派的上班族,一点也没有那种拈花惹草的感觉,像这种特别看重长相的人,往往这方面倒是把持得特别紧呢。可能是因为巴黎那样的地方也见识过了,所以反倒希望娶一个十足日本味儿的漂亮妻子,至于穿上洋服相称不相称的倒无所谓,关键要性情文静,举止稳重,仪态大方,能把和服穿出韵味来,相貌当然不用说了,最重要的是手脚要好看——这些条件,依我看您府上的雪子小姐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啦!”
一边要照顾因脑中风而长年卧床不起的丈夫,一边还经营着美容院,同时把一个弟弟培养成医学博士,今年春天女儿也考入了目白的那所大学 ,这个井谷太太自然比起一般妇人来脑筋要机灵好多倍,而且为人处世玲珑圆融。不过另一方面可能是商人的习性使然,身上少了点女性的娴雅气质,说话不大懂得含蓄、不怎么绕弯子,心里想什么就直不愣登地说什么,当然从她的本意来讲并无半点恶意,所以有时候情急之下难免将实情也不加掩藏地倾露出来,却也不会令听者心生反感。幸子一开始听到井谷太太照她惯常那种急三火四的脾气快嘴快语一通说,也暗自觉得这个人似乎不靠谱,但听着听着便明白了,她完全是出于好心,是她那种不输男人的好张罗爱揽事的秉性的自然流露。关键在于,她的话条理清晰、无懈可击,把人说得服服气气的。临分手时幸子对井谷太太表示,此事自己还须赶紧和长房商议一下,随后还会尽可能对男方的情况做些调查。
和幸子挨肩儿的大妹雪子,已经三十岁了却仍旧没有结婚,不免让人怀疑其中可能有什么深层的原因,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硬要说理由的话,主要还是因为雪子本人以及长房的大姐鹤子、二姐幸子,都深受父亲晚年的豪奢生活以及莳冈家这个名号——旧时的世家望族——所累,家人总想给她找一个门户相当的夫婿。一开始上门说媒的人络绎不绝,她们都觉得不满意而回绝掉,慢慢地人家也就有了情绪,前来说媒的几近绝迹,与此同时莳冈家的家境则是每况愈下,所以井谷太太说不要“一味地拘执于从前”,确实是站在她们的立场为她们着想的忠告。莳冈家的全盛期不过也就持续到大正 末期,现如今也就只停留在一部分大阪人的记忆中而已。其实更加准确地讲,在莳冈家看似全盛的大正末年,由于她们父亲在生活以及经营上的放纵无度,其恶果渐渐显现,已经陷入了困境。不久父亲死了,家里不得不缩减经营规模,尔后又将自幕府时代 就开设于船场 的历史悠久的店铺转让给了别人。幸子和雪子始终难以忘怀父亲在世时的那段日子,每当路过那幢充满往昔风情的土仓样式 的店铺——现在已经被改建成了西式大楼——门前,总要忍不住向暗幽幽的门帘后面恋恋不舍地觑上几眼。
膝下无子、只有四个女儿的父亲,晚年戢翼退任,将一门之长 让给了入赘的长婿辰雄,又为二女儿幸子招了个上门女婿,然后让她住到分家去了。而三女儿雪子之所以颇为不幸,一来是因为已届结婚年龄,但父亲未及为她觅得良缘便撒手而去,二来她与大姐夫辰雄之间总有些龃龉。辰雄是银行家的公子,入赘前自己也就职于大阪的一家银行,虽说继承了岳家的名分,但管事的实际上仍是岳父和店里的掌柜。岳父死后,他不顾妻妹和亲戚们的反对,将只要再撑一撑兴许就能维持下去的店铺连同名号拱手转让给了原本是莳冈家下人的一个同行,自己仍回银行当他的银行职员去了。辰雄的性格和行事果敢张扬的岳父截然不同,他做事稳重,但也有点过分谨小慎微,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本就不太擅长经营,现在要想走出经营困境,并且重振家业,肯定做不到,所以才做出了这样一个相对保守的抉择,这也是他顾虑到自己的身份,为了谨遵赘婿的责任不得已而做的决定。但雪子太留恋过去了,对姐夫的做法很是不满,她觉得故去的父亲肯定和自己抱有同样的想法,身在九泉之下也会指责姐夫的这种做法。恰巧这时候——此时父亲过世没多久,有人前来说媒,姐夫便热心地怂恿雪子结婚。对方是丰桥市一个大财主家的长公子,本人还是当地一家银行的董事,姐夫任职的银行正好是那家银行的大股东,由于这层关系,姐夫对对方的人品、经济状况等了如指掌。其实说起丰桥市的三枝家,从门第方面来讲完全无可挑剔,对眼下的莳冈家来说甚至是高攀了,男方本人也十分正派,因此还在相亲之前,两家就已经谈得差不多了,谁知相亲时雪子见到了对方本人,却怎么也不愿意嫁他,倒不是挑剔对方的容貌什么的,而是觉得那人实在给人一种乡下土豪的感觉,人倒是老实随和,但那气质一看就是腹中空空。后来一打听,说是他中学毕业时生了一场大病,就没有继续升学。雪子心想,自己从女子中学一路到英文专科都是以优秀成绩毕业的,而对方估计在学识方面要比自己差很多,一旦嫁过去,只怕将来夫妇之间做不到厮抬厮敬。再说虽然身为长子,将来可以嗣续家产,生活上有保障了,但是要在丰桥那样一个小城镇过日子,肯定会枯燥无聊得一塌糊涂,在这方面幸子比任何人都更心疼雪子,她公开表示不愿看到雪子遭那样的罪。而身为姐夫的辰雄却认为,妻妹虽说很有学养,但过分因循守旧、畏首畏尾不肯向前看,思想观念十分传统,所以适合在一个外来诱惑冲击较少的乡村小镇过安稳的日子,他断定雪子本人对这桩亲事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孰料出乎他的意料,这时候辰雄才发现,表面上内向、腼腆害羞、不善言辞的雪子竟然有着不可貌相之处,她绝不是那种只知道一味顺从的女子。
不过话说回来,雪子既然内心不同意这桩亲事,趁早如实说出来便没事了,可是她始终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及至事情迫临还是没有向姐夫和大姐说明,只对幸子吐露了自己的想法,一来是因为姐夫太热心了,她实在难以开口拒绝,但更主要的还是她那心里有事不爱说出来的坏癖性。所以,姐夫以为她不反对,男方自打相亲之后也一下子来了劲头,表示诚心诚意,恳愿美事玉成。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了,雪子这才表示自己其实并不愿意。听到她开口拒绝,姐夫和大姐费尽口舌反反复复地进行劝说,她还是不肯吐一个“嗯”字。原本以为九泉之下的岳父也会为这桩亲事而高兴的,哪承想会是这样的结果,辰雄别提多失望了。更为难堪的是,他对男家以及居中为这桩亲事说合的银行上司实在没办法解释,急得直冒冷汗。要是能说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倒也罢了,雪子却只不过是嫌弃人家长得土气、没文化,用这样摆不上台面的理由将一桩不可再得的大好姻缘回绝掉,只能怪雪子太任性了,要是往坏处想的话,别人甚至还会以为雪子是存心让她姐夫陷入窘境呢。
从此以后,姐夫算是领教了个中苦处,彻底歇了心,人家主动上门来给雪子说媒,他自然乐意应酬一下,不过要说到主动撮合或者让他说说个人意见什么的,则是尽量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