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拜启：

别后每天忙得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耽迟问候，请见谅。

动身当夜，火车一开动，大姐就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只好把脸藏到卧铺帐子后面。随后秀雄侄儿又发烧腹痛，一晚上上了好几趟厕所，闹得大姐和我整夜都睡不好。更糟糕的是大森那栋房子的房东突然毁约，其实这事在出发前一天就接到了东京方面的通知，但事到临头也毫无办法，只能按计划动身来东京，暂时借住在麻布的种田家里，眼下我们还是住在这儿。你想想，全家十一口人突然来到他家，给人家添了多少麻烦！一到东京就请了大夫来给秀雄侄儿诊治，说是大肠炎，昨天起总算病情稍有好转。房子的事经多方托人分头打探，好不容易在涩谷的道玄坂找到一栋，是新盖的出租房，上下两层，楼上三间屋子，楼下四间屋子，庭院、绿植等一概没有，房租每月五十元。虽然还没有去看过房子，但是能够想象出那狭小的样子，这么一大堆人可能无法全都住下，不过顾忌到种田家的困难，即使将来得另外再找房子，眼下也只好暂时先过去住下再说了，所以姐夫决定这个星期日就搬到那边去。那里的地址是涩谷区大和町，听说下个月就可以安装电话。姐夫去丸之内上班、辉雄侄儿去中学上学都比较方便，而且听说那个地方空气清新，对身体健康有好处。

先即此匆匆告安。

雪子
9月8日

贞之助姐夫、悦子、末子请一并代为致意。

又及：今早的风刮到肌肤上，感觉东京已经完全是秋天了，不知你们那里怎么样？望各位保重身体。

这天早晨，关西地区一夜之间变得秋高气爽。悦子已经上学去了，幸子和贞之助面对面地坐在餐厅的椅子上看报，报上刊载着“我军军舰载机空袭汕头潮州” 的消息。幸子闻到从厨房里飘过来咖啡的香气。

“秋天啦！”她将视线从报纸上离开移开，抬起头来对贞之助说道，“您不觉得今天的咖啡特别香吗？”

“嗯。”贞之助应了一声，依旧专心读着展开来的报纸。这时候，阿春端来了咖啡，托盘里还有一封雪子寄来的信。

幸子正在惦念她们去东京已经十多天了，收到信便立即拆开。看到忙乱中抽空写下的字迹，马上想象出大姐和雪子等人的日子有多么忙碌。信里提到的那位种田，是大姐夫的胞兄，在商工省 当官，幸子她们还是十几年前大姐结婚时和他见过一面，现在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大姐和他见面的次数应该也不多。因为姐夫上个月就曾借住在他家，这次又带了一大家子在他家里吃住，姐夫和他是亲兄弟倒是无所谓，大姐和雪子第一次去陌生地方投奔夫家的亲戚，况且对方家里又是长辈，总感觉非常的不便，再加上孩子生病，得请大夫，更是给人家添了许多麻烦。

“信是雪子妹妹寄来的？”贞之助手里端着咖啡杯，好不容易才放下报纸问道。

“我就在琢磨，为什么去了这么多天都不来信报一声平安，原来那边遇上事了！”

“什么事？”

“喏，您看看……”幸子将信递给贞之助。

又过了五六天，从东京寄来的感谢送行及住址变更的通知终于姗姗来迟。雪子自从写过那封信以后再没有来信，倒是星期六那天晚上去东京帮忙搬家兼问候的音老头的儿子庄吉，星期一早上回到大阪，受托专程来芦屋报告情况。他当天赶来报告的内容是：昨天星期日顺利搬好了家，东京的出租住宅建筑质量粗糙，远远不及大阪，特别是纸槅扇等附属设施相当低劣；楼下四间屋子中，一间大约只有两席大小，四席半的有两间，还有一间六席；楼上三间屋子里，八席大的大屋子一间，四席半和三席的各一间。因为东京尺寸八席的榻榻米只相当于关西这边的六席，六席则相当于四席半，所以总体来说房子十分简陋且狭小，唯一可取之处是新建的，给人一种亮堂堂的感觉。房子方向朝南，阳光充足，比上本町的阴暗老宅子卫生多了；家里虽然没有庭院，但附近都是些高级住宅和公共花园，环境清静优雅；还有，走出门没几步到道玄坂就是繁华的商业区，有好几家电影院，孩子们似乎对每件事都觉得新鲜，都在庆幸能搬到东京来，秀雄的病也痊愈了，这个星期就要去附近的学校上学了。

“雪子妹妹怎么样？”

“身体很好。秀雄闹肚子时，雪子小姐照顾病人比一般护士还内行，太太佩服得不得了。”

“以前悦子生病的时候，她也照顾得很周到，我想大姐一定多亏她帮了忙呢。”

“不过遗憾的是那房子没有闺房，目前四席大的那间屋子既是几位少爷的书房，又是雪子小姐的卧室，姑老爷也说要是不早点换个大点的房子，给雪子小姐单独一间屋子，就太委屈她了。”

庄吉这个人话比较多。说到这儿，他又忽然压低嗓门说：“雪子小姐回去以后，姑老爷很高兴，想留住她不让她再离开，他对待雪子小姐可小心呢，丝毫不敢触怒她，而且处处讨好她，我都看到了。”

听了庄吉的报告，幸子对于东京方面的情况也能想象出一个大概了。不过，雪子还是没有来信。想到雪子虽不像大姐那样，但是也把写信当作是一件大事，不肯轻易动笔，加上没有自己独用的屋子，不能安安静静地写信，幸子考虑了一下，便对悦子说道：“悦子，给你阿姨写封信试试。”她让悦子在妙子印着布娃娃的明信片背面写上三言两语寄了出去，可雪子依旧没有回音。

二十日过后，到了花好月圆的中秋佳节，贞之助便提议说：“今晚写封集锦信寄过去怎么样？”大家一致赞成。吃过晚饭，贞之助、幸子、悦子和妙子都聚集在供着赏月果品的那间日式会客厅外的檐廊上，让阿春磨墨，摊开卷纸，贞之助写了一首俳句，幸子和悦子也各写了一首，妙子不擅长这些，于是画了一幅松林悬月的水墨画。

丛云移步去，团坐庭中款款看，明月挂松梢。——贞之助

团圆明月夜，洒下清光照倩影，却顾少一人。——幸子

今夜月色好，皎皎洁洁照全家，阿姨东京看。——悦子

接着就是妙子的水墨画。幸子那首俳句本来在“洒下清光照倩影”后面接的是“唯恨少一人”，悦子原来写的是“月儿圆又亮，团团圆圆全家赏，阿姨东京赏”，贞之助帮她们改成了现在这样。

最后逗趣说“阿春也得作一首”，想不到阿春提笔就写下一首：

团圆中秋夜，拨开丛云天上挂，初赏团团月。——阿春

字写得非常小，而且奇丑。幸子随后拔了一根供月的芒草，剪去芒穗，夹在卷纸中一起寄了出去。 kGXsK2U8WWOaFoshUc8lfm7zpvfgmB5FTUaDibpS7HcARWdd46IucEEQfHmy9i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