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的黄疸病并不严重,可是拖了很久也没有痊愈,等到稍稍好转已经是入梅之后了。这天,长房的大姐打电话来探问病情,还告诉幸子一个意外的消息,说是姐夫将升任东京丸之内分行经理,他们不久就要收拾东西离开上本町,全家搬去东京居住了。
“那你什么时候走啊?”
“你姐夫说他下个月就走,因为要先去那里找房子,我们随后再过去。不过,孩子们学校那边还需要办理些手续什么的,但最晚8月底以前也得走了。”
大姐说着说着声音渐渐转成了哭腔,透过电话听筒也听得十分清晰。
“这消息你们早就晓得了吧?”
“哪里,真是太突然了。你姐夫说,事前他一点都不晓得。”
“下个月走的话实在太仓促了呀。大阪的房子怎么办?”
“怎么办,还一点都没顾得上考虑呢。我们做梦也没有想过搬到东京去呀。”
平常打起电话来就没完没了的鹤子,快要挂断时又滔滔不绝地讲开了。她说她从小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大阪,到了三十七岁这把年纪却不得不离开,想想就令人伤心——她扯七扯八地又说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
按鹤子的说法,亲戚和丈夫的同事们全都祝贺他这次荣升,却没有人能体谅她的心情,即使偶尔吐露一言半语,听的人无不一笑了之,说她脑筋古板,思想陈旧,没有人愿意认真听她倾诉。的确,就像人家说的那样,又不是漂洋过海去到国外,或者交通闭塞的穷乡僻壤,而是调到东京市中心的丸之内去工作,搬去皇城生活,又有什么好感伤的呢?她也尽力这样去想,并自己劝慰自己。可是,想到这就要离开大阪这块早已生活惯了的土地,又会情不自禁地伤心落泪,连孩子们都笑她。
听了鹤子的一番话,幸子也觉得好笑。一方面,鹤子的心情她不是不理解,因为母亲去世早,作为家里的长女,鹤子很早就接替母亲承担起照顾父亲和三个妹妹的责任,后来父亲也去世,等妹妹们长大成人的时候,她已经结婚有了孩子,又和丈夫一起为了挽回败落的家道花费了不少心血,在四姐妹中她吃苦最多。另一方面,鹤子接受的是旧式教育,在她身上直到现在还保持着旧时千金小姐的气质,如今大阪中产以上人家的女性,如果说三十七岁却一次也没有去过东京,简直是奇闻,但鹤子事实上真的一次都没有去过。本来大阪地方的家庭主妇就不像东京的妇女那样会到处旅行,幸子和下面两个妹妹自京都再往东就几乎没有踏足过,尽管如此,在学校举办修学旅行或有其他机会时,三姐妹还是去过一两次东京,唯独鹤子因为要操持家务,根本就没有空闲时间出门旅行。再说她觉得哪儿也比不上大阪,看戏有雁治郎 ,上馆子可以去“播半” 或“鹤家” ,对她来说,这就心满意足了,不愿意去陌生的地方,即使有机会,她也会让给妹妹们,自己情愿留在大阪。
这位大姐现在住的上本町的宅子,是一栋典型的大阪式古旧建筑,走进高高的围墙门,是带有棂子窗的正屋,微弱的阳光从门口的泥地穿过中庭,一直衍射到后门,整个宅子里即使在大白天也是暗沉沉的,只有那擦拭得锃亮的铁杉木柱子在昏暗中发着光。幸子她们不知道那栋房子是什么时候建造的,说不定是一两代以前的祖先盖了作为外宅或者留给自己退休后居住的,又像是为子孙分户独立或者租借给别的亲戚居住而建造的。到了父亲晚年的时候,原先住在船场店铺里的姐妹们随着当时住宅和店铺分开的社会新潮,搬进了这所宅子。虽然她们在这里居住时间并不太久,但因为幼年时,亲戚们借住在里面时就曾来过几次,父亲又是死在这个宅子里的,所以对她们而言这所宅子有着特殊的意义。幸子认为大姐对大阪恋恋不舍的乡土情结中,恐怕有很大的成分是对于这所宅子的追忆。尽管幸子也觉得大姐思想陈旧,但是当她突然接到那通电话时,也不免吃了一惊,因为这意味着今后再也不可能走进那所宅子了。尽管平常背地里和雪子、妙子议论过那所宅子阳光又差,又不卫生,不知大姐一家为什么愿意一直守在那样的房子里,要是我们的话,住到第三天恐怕就会脑袋发胀。不过,倘若一旦彻底失去大阪这所老宅子,对于幸子来说,也似乎相当于完全失去了故乡的根据地,由此产生一种难以言表的失落。按理来讲,从长房的姐夫放弃世代经营的祖产而甘当一名银行职员的那一刻起,就应该知道他随时可能被调动去别的分行工作,姐姐也随时可能离开现在住的这所宅子。然而大姐本人也好,下面的几个妹妹也好,都糊涂到从未想过有这种可能性。八九年前,姐夫曾一度要被调去福冈当分行经理,辰雄向上面申请说,鉴于家庭的原因离不开大阪,自己宁可不晋升不提薪而留在目前的位置上。银行方面同意了他的请求,那之后也顾及辰雄的赘婿身份,似乎默认了他可以不调任外地。尽管没有得到这样的明确保证,但他一心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待在大阪了。所以这次调动对于大姐夫和大姐他们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其中的原因,首先是银行高层发生了变动,经营方针有所调整,其次是辰雄觉得这次虽说是要离开大阪,但调动意味着自己今后有可能进一步高升,因此也不再执意留在大阪。在他看来,同辈一个个高升,唯独自己这么些年来依旧吴下阿蒙,显得太窝囊了。再有一个因素则是,家里孩子多了,生活开销也一个劲地上涨,加上经济波动景气不再,大姐家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靠着岳父的遗产安心生活了。
幸子本来打算立即去探望因为即将远离故乡而心情郁悒的大姐,同时也看看那值得留恋的老宅子,可是一直抽不出时间,磨磨蹭蹭过了两三天。这天大姐又打电话来,告诉幸子说她这一去不知道哪天才能回大阪,这里的老宅子暂时交给音老头一家照管,稍许收他们一点房租。还有8月已近在眼前,再不收拾收拾实在是不行了,所以这段时间每天都钻在库房里。自父亲去世后,家里什物全都堆在仓库里,对着这些杂七杂八、堆积如山的东西,只是呆呆地看着,不知道从哪里着手好,其中有些东西自己肯定不需要了,可是幸子也许会用处,所以希望幸子抽空过去看一看。她在电话里提到的那个“音老头”名叫金井音吉,是父亲在世时滨寺别墅里的仆人,现在他的儿子娶了媳妇,在南海高岛屋百货公司工作,他自己也安享晚年之福了。其后两家仍一直有来往,所以这次就决定将老家的宅子交给他照管。
幸子接到第二通电话后,第二天下午就去了上本町。到了那里,站在中庭就看见对面的库房门大敞着,她走到左右对开的两扇门那儿,叫了一声“大姐!”然后走了进去。时值蒸暑的黄梅季节,鹤子蹲在霉味浓重的二楼,用毛巾包着头,正埋头收拾东西。她前后左右堆着五六只旧木箱,箱子上贴了“春庆漆 胡桃足食盘二十套”“汤碗二十套”等标签,旁边还有一只开着盖子的长方形衣箱,里面塞满了一只只小盒子。鹤子仔细地解开每只盒子上的绦带,内中有的是志野烧 茶点盘子,有的是九谷烧 酒壶,检查过后,再一一放回原处,分拣出哪些是要带走的,哪些要存放起来,哪些是打算处理掉的。
每当幸子问她“大姐,这个不要了吗?”,鹤子总是心不在焉地“嗯、嗯”应答两下,便又自顾自地低头收拾。幸子无意中看到大姐从盒子里取出一方端砚,不由得想起父亲当初买这方砚时的情形。父亲一向缺乏书画古董的鉴别力,只要开价高,便认为是真品,为此常常受骗上当。这方端砚就是一个经常往来的古董商送来的,开价几百元,父亲也不还价就买下了,这是幸子亲眼看到的。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她,心里直怀疑这方砚台竟然要卖几百元,父亲既不是书法家又不是画家,买了这方砚台派什么用处呢?还有一件更加荒唐的事:幸子清楚地记得,父亲在买这方砚台的同时,还买了两块刻印章的鸡血石料,当时父亲买下这两块石料准备送给一位后来成为他的好友、会写汉诗的医学博士,祝贺他还甲 ,而且选好了吉祥的词句请人雕刻。岂知篆刻家将石料退了回来,说这块鸡血石料混有杂质,无法刻。因为花了大价钱买的,父亲舍不得扔掉,于是就长期塞在一个什么地方,后来幸子还曾看到过几次。
“大姐,不是还有两块鸡血石料吗?”
“嗯……”
“那个怎么处理呀?”
“……”
“喂,大姐!”
“……”
鹤子膝上搁着一只小木盒,上面写着“高台寺莳绘 文书盒”字样,她用手指使劲插进盒盖的缝隙,想把盒子打开,幸子的问话她压根儿就没有听见。
幸子不是第一次看到鹤子这样子,不管人家和她说什么,她都争分夺秒地只顾忙自己的事情,不熟悉的人见了都佩服她是个勤劳能干的主妇。其实大姐并不是个精明的人,碰到什么事情,开始先是茫然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过了好一阵子,又会鬼使神差地忙碌起来。这种情况看在旁人的眼里,还以为她真是个不顾一切、任劳任怨的好妻子,其实她是因为过度的神经兴奋,导致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做什么。
傍晚时分,幸子回到自己家,和两个妹妹说起鹤子大姐时说:“大姐这人真可笑,昨天还在电话里呜呜咽咽地跟我说,她眼泪汪汪地向人诉苦,谁都不理睬她,无论怎么样希望我过去和她聊聊,可是我今天到了她那里一看,她在库房里埋头收拾东西,我叫了她几声,她连一声都没搭理我。”
“大姐就是这样一个人。”雪子说。
“可是,你看着吧,等她一松劲,肯定又要哭哧呼啦的了。”
隔了一天,鹤子打电话给雪子,让她回去一趟。雪子说这回就回去看看她到底怎么个样子。一星期后,雪子回来了,跟幸子说:“东西差不多都收拾好了,不过大姐还在鬼使神差地忙碌个不停呢。”说着忍不住笑了。
据雪子说,这次把她叫回去,为的是姐夫、姐姐要去名古屋的父母家辞行,所以让雪子回去看家。雪子去后,夫妇俩第二天星期六下午就动身,星期日深夜回到家,到今天已经五六天了,在这几天里,鹤子做了些什么事情呢?她每天坐在桌前练字,问她干吗要练字,她说这次回名古屋辞行,辰雄家以及其他亲戚朋友家都设宴招待他们,所以得写信道一下谢。对于鹤子来说,这是件大事,特别是辰雄有个嫂子——辰雄胞兄的妻子——字写得非常漂亮,道谢信的字想要写得不输给她,那就得抓紧练字。平常给名古屋那位嫂子写信时,桌子上也是摊满了辞典和尺牍文范,草书的每一笔画都查清楚了才下笔,措辞用语也都仔仔细细地斟酌,而且还要先打草稿,一封信就得写一整天,更何况这次要写五六封信,光是打草稿就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大姐整天在抓紧练习,时不时地还将草稿拿给雪子看,问雪子写得行不行,有没有疏漏,直到今天雪子离开时,大姐才总算写好一封信。
“大姐就是这个样子,要是去银行那些个董监事家里辞行的话,两三天前就开始自言自语地背诵准备要说的话了。”
“可是,她说话也真滑稽,说什么去东京这件事太突然,前些日子伤心得直掉眼泪,可是现在已经完全做好了心理准备,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要去不如趁早去,非叫亲戚朋友大吃一惊不可。”
“大姐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有这样她活得才有劲嘛。”姐妹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拿鹤子作为话柄来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