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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福嬷嬷

有福嬷嬷在菜市场卖菜。

菜市场卖菜分两个区域,一个职业商贩区,一个自产自销区。职业商贩区的名额是固定的,大大小小几十个,菜市场每年六月份发布一期投标通告,约定具体时间举行投标活动,凡有意向者均可报名。每只摊位预设标底,位置越占优势的、面积越大的,租金越贵。报过名、缴过保证金的商贩在菜市场组织下,接受多名公证员现场监督,公平竞价,价高者得,使用期限一年。

职业商贩自己家不种蔬菜,他们只投入钱和人。钱即一笔不菲的摊位费,人呢,多是夫妻档。男人夜里十一二点起床,驾驶货车数十公里去市区大型农副产品批发市场进货,满车返回时,天色还未明呢。早已系着围裙等候着的妻子立刻开足马力点货、理货,把几十种货品分门别类地陈列在自家摊位上。一套流程做下来,来不及喘口气歇息一下,就得亮出笑脸接待陆陆续续走进菜市场的第一批顾客了。

整个上午,摊主夫妻可谓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不停,手不停,脚不停,大脑安装了加速器似的,一直转到中午十一二点,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整理被买主们挑拣得乱七八糟的菜。坏的、烂的扔掉,剩下一部分卖相尚可的打包纳入冰箱,留着明天降价处理。

寻常日子,职业商贩下午不开摊,夫妻俩在家补个觉,男人趿拉着鞋子去棋牌室消消闲,女人拾掇家务,洗洗涮涮,接孩子下学。但逢年过节——端午、中秋、国庆、春节这几个人流量相对集中的大节日,商贩们就必须连轴转,早饭都顾不上吃,中饭马马虎虎混个肚儿圆,窝在摊位的角落里眯一歇儿,继续开市至华灯初上。

商贩赚钱吗?

答案是肯定的。不过,这样的钱真不是人人有本事赚的。一要身体健壮。成百上千斤的蔬菜包,亲力亲为往车上搬,没点力气可不成。二要吃苦耐劳。半夜的瞌睡多沉啊,风雨无阻往返几十公里,一个星期还好说,一个月、一年、几年呢?三要情商高。百人有百心,和颜悦色、大大方方的顾客有,斤斤计较、吹毛求疵的买主也有。前者友好沟通,一拍即合。后者嘛,既要考验耐心,还要善用脑筋。最要紧的是把别人钱包里的钞票变成自己的,断不可为了一时的爽快和买主翻脸置气。做得成功的商贩,绝不逊于金牌推销员和优秀售后经理。

买进卖出的职业商贩们不易,自产自销区的农民们也不易。他们是中年妇女和六七十岁老人混合的群体,几百块一年的摊位费倒是不贵,苦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拿力气拼。清明脚跟卖毛笋,上品的白壳笋都躲在深深的黄泥底下,不拿出吃奶的力气根本掏不出来。几十上百斤的笋凭一根扁担从高高的山上背下来,一身泥,一身汗。春分过后,各种蔬菜瓜果压着时间一批批种下去,除草、施肥、打虫,天旱还得浇水。下午劳作,上午赶街。畈里长的,统统拿到菜市场卖钱。自产自销嘛,就是这个意思。

如今的人吃得讲究,本地农民用鸡粪、猪粪之类的有机肥种出的菜,口感比化肥、膨大素挟持着成长的大棚菜要好很多。况且大棚菜隔省隔市远道而来,农民的菜可都是现割现卖,大清早拎到菜市场来时,叶子上还附着露水;掰下没多久的玉米吃起来鲜糯无比;从土里刚挖出来的花生,外壳裹着潮乎乎的泥巴,煮熟后甜津津的。

夏天,瓜果占了自产自销区的半壁江山,菜瓜、香瓜、西瓜、李子、桃子、火龙果、黄花梨、葡萄……秋天,栗子上市了,大的是魁栗,小的是珠栗。枣子脆生生,橘子香喷喷,嫁接过的猕猴桃毛茸茸,山里采摘过来的野生猕猴桃外皮滑溜溜。

城里人来逛乡下菜市场,自产自销区是首选,农家菜的价格相对高一些,但他们喜欢这份新鲜与原生态,愿意多往外掏几块钱。

冬天是团笋的旺季,自产自销区里的团笋排成长长几溜儿任君挑选。有人只认本地出产的笋,有人不以为然,什么外地本地,还不都是个笋。

——嗨!那可两回事。

——瞧你说的,哪里不一样了?

——切在刀口上响声不一样,吃在嘴里的鲜脆劲儿不一样!

在这个偌大的菜市场,有福嬷嬷是特别的存在,她不在职业商贩区,自产自销区也没她的一席之地。她是个修炼得法的高手,不动声色地做到了人货合一。她卖的东西杂得很,变来变去,有时是自家地里种的时蔬,有时是去山脚下、溪道里弄来的野菜野果、螺蛳黄蚬之类的山货。量不大,一只条纹蛇皮口袋盛着,挎来,先找个稳妥地方放好,接着化整为零——蔬菜嘛,取出少部分拿在手上,带水的螺蛳、黄蚬装在一只小塑料盆里。她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走停停,频繁地晃动着手上的东西,看似没有章法,其实是在有目的地筛选合适的买主。

有三种人,有福嬷嬷会“咬定青山不放松”:气派和善的老板、并肩走的男生女生、领着小孩的年轻父母。她兜售的方式很独特:不开腔,不笑,一只手擎着她的货色,固执地往前送,眼睛紧盯着买主,举止神态中完全没有“请你帮个忙,买下我的东西吧”的畏畏缩缩,反而像是“今天你一定得买,不买不行”的咄咄逼人。

老板不差钱,乐善好施,有福嬷嬷塞来的东西好差无所谓,他乐得在大庭广众的眼皮子下奉送一份怜悯——那可是一个瘦小的、皱纹满面的老太太啊;并肩走的男生女生脸皮薄,他们可能刚涉爱河,彼此打量,暗中揣摩,都想在对方的心里折射出一个好印象,带着菜拦住了路的有福嬷嬷恰好给他们提供了契机;最后是领着小孩的年轻妈妈或爸爸,孩子多天真纯净啊,学校里的老师教育他们要善良、乐于助人,爸爸妈妈引导他们要尊老爱老,长大做一个孝顺的人。故而,当看上去灰扑扑的、一脸落魄相的有福嬷嬷执着地向年轻的妈妈或爸爸们展示她的货品时,哪怕心里再多勉强,都不舍得让孩子无邪的眼神蒙了尘。

市头好好差差,那是别人的担忧,没有有福嬷嬷脱不了手的东西,尽管她的蔬菜品相非常欠佳。老伴去世好几年了,她少了得力帮手,或者,七十岁左右的她本身就是个不擅农活的人,种出来的小白菜叶子上布满虫眼,茄子干瘪憔悴,南瓜臃肿潦草。有一年,她在兜售南瓜时,场面差点失控。那好像是中秋节的早晨,菜市场的人流较往常多了一倍,她锁定了一对牵手逛菜市场的年轻男女,两手捧起一个圆圆的青南瓜三步并作两步拦下了他们。她一贯地不言语,只缓缓地把南瓜送到男孩的面前。第一次,男孩愣了一下,女孩礼貌地笑笑,摇摇头,拉着男友偏开了。一击不中,有福嬷嬷并不气馁,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子,用相同的姿势再次拦在了那对年轻男女面前。男孩尴尬地摸向裤子口袋,打算掏出皮夹子买下了事。女孩明显有些不悦,微微拧眉,扯住男孩的胳膊若无其事地绕过了有福嬷嬷的南瓜。

人家的拒绝明明白白,有福嬷嬷要是就此打住,便罢了。可有福嬷嬷在接连两次的碰壁后,越挫越勇,又一次做了拦路虎。

这下女孩生气了,恼火地质问有福嬷嬷:“大妈,你老拦住我们什么意思啊?”

有福嬷嬷勇敢地杵着,眼神木然。

男孩小声地劝阻女孩:“算了,算了,她这么大年纪了。”

“真好笑。”女孩愤愤地提高嗓音,“年纪大怎么了,自产自销区那些种菜卖菜的人,有几个年纪不大?难道个个像她这样强卖吗?”

“一个不值钱的南瓜,买了吧。你不爱吃,可以扔掉。”

“不许买!这不是值不值钱的事。她越是这样,我越不买。年老就是理由吗?就有死打烂缠的特权吗?我讨厌道德绑架……”

女孩子的声音越来越高,有福嬷嬷的圆脸战略性地板着,没有半点塌方的迹象。手中的南瓜泛着青绿色的亮光,像一件不慎失落在民间的珍宝。一些路过的人好奇地停下脚步,对着愤愤不平的女孩和赖着不走的有福嬷嬷指指点点,笑得意味深长。

那只南瓜按市价算,也就五六块,最终却换到了十块钱。买主并不是那对年轻的男女,一位派头十足的中年男人出面打了圆场,他掏钱的理由是:老人家,不容易!

众目睽睽之下,有福嬷嬷捏着那张纸币走了,背板笔挺。似乎别人的眼光哪怕刀子一样锋利,都伤不了她的一根汗毛。隔天早上,她那游移不定的身影又飘在了菜市场的主通道上,右手托着一束蔫巴巴的青菜。

没过几个月,有福嬷嬷去世了。很突然,她下地干活,结果就没能回家。被邻居发现时,人半跪着,脸贴着地面,一鼻子一嘴都是泥土。邻居联系上了她的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女儿没有回来奔丧。再打电话,那一头就是一个温和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有福嬷嬷婚后多年不育,唯一的女儿据说是未出门子的大姑娘的私生子,半夜三更扔到她家的窗户下。她和老伴含辛茹苦地抚养女儿,供她上学。女孩大学毕业,在外省找了一份工作。现状如何,住在哪儿,有没有结婚,有福嬷嬷两口子都不知情。养父去世时,她匆匆忙忙回来了一趟,没过夜就走了。

帮忙处理后事的几个村民在有福嬷嬷的床底下拖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大木头箱子。箱子很沉,挂着一把老式的铜锁。村主任做主撬开了那把古色古香的锁,原来是一箱小面额的钞票,一元、五元、十元、二十元,钞面虽新旧不一,可整理得平平展展。也许保存的年数多了,床底又潮湿,有些钞票上面浮出了星星点点的霉斑。

村里的会计清点了两遍,拢共一万五千六百四十元。 1xpaMT9b7tlKmPwEaVPj+2rLERq3/cCjk3/czcGheLY5NrKWYoV/Hao2b9ov+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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