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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细佬

人生三大苦,田细佬一人占了两样。

“细佬”是排行,也是名字。细佬两个姐姐、三个哥哥。他出生时,娘托着老鼠崽似的小毛头直犯愁:屋里穷得四壁光溜,米缸中难得有隔夜的粮,一群大娃娃们还缺衣少食呢,老天爷咋又送来了一张吃饭的嘴?

月子里,细佬娘的奶头瘪得可怜。无奈的细佬爹向邻居们借了点米,熬了稀薄的米汤,日日将养着,好歹吊着细佬的一口气。可光靠米汤终究不顶事哪!细佬瘦得皮包骨头,饿得连叫唤的力气都没了。大人们都以怜悯的眼神审视着这个甫出世的小东西,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

该当细佬命不绝!半个月后,村里正好有个年轻媳妇儿足月产女了,人家的身子骨壮实,又是头胎,奶水很足。细佬年迈的祖母隔两天就把细佬裹在怀里,颠着小脚跑去人家门上,觍着脸给小孙子求一顿饱餐。

庄户人家心眼实在,善良,坚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家囡的口粮够了,哪里忍心不出手相帮呢?

就这样,细佬幸运地留下了一条小命。因为饱一顿饥一顿的缘故,他打小体质奇差,既受不了热,也扛不住冷,隔三岔五在脑门上冒头的疖子,摸起来像未熟的青杏儿,大大小小的脓疮此起彼伏,头疼感冒更是家常便饭。

儿多女多,爹娘顾不了许多。不复杂的小毛病,搞点草药灌下去,蔫儿了吧唧地捂在被窝里发发汗,躺一躺,也就闯过去了。最讨厌的是发高烧,细佬每次发高烧,必定抽筋。抽筋很吓人!两眼翻白,牙关紧咬,直挺挺地往后一倒,咕咚一声,顿时失去了知觉,有出气,没进气。

细佬的奶奶对付抽筋有一套土办法,她先用力掐细佬的人中,把细佬掐出一口气,接着吩咐大孙女抱住细佬,两个大孙子一左一右钳制住细佬的小手。她撬开细佬的嘴,用粗大的缝衣针飞快地扎向细佬的舌中部位。她出手快、准、狠,一针穿透。只见细佬满嘴涌动着乌黑的坏血,不大会儿工夫,他的眼睛慢慢张开,绷直的身子懒蛇般瘫软了。

奶奶擦擦额角的汗,把细佬紧紧地搂在怀里。

害疖子、生疮虽没有惊厥抽筋那般大张旗鼓,但细佬终生难忘。滴水成冰的冬日,娘实在张罗不出像样的内衣,他穿着空壳棉袄棉裤——棉袄棉裤是哥哥们穿小了、旧了的,不知洗了多少水,破破烂烂,早已像青石板一样僵硬了。他每转一次身,每弯一下腰,每屈一回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导致肿胀发烫的疮和老棉袄打满补丁的粗布里子短兵相接。皮肤磨破了,黄脓涔涔地往外渗。日出,日落,焐了整整一天,干结了的黄脓一边贴在肉上,一边糊在棉袄里子上。临睡前,细佬脱下棉袄,痛得眼冒金星。剥皮也不过如此!

细佬八岁那年的腊月二十三,娘去河埠头洗被单,不慎落水,救上来时已经不行了。

河埠头离家不足两百米,是细佬娘去熟了的地界,淘米洗菜、洗洗涮涮,从早到晚,没有三趟,也有两趟。河岸不陡,往下走的台阶是细佬爹一锹一锹掏出来的,木板钉出的高脚水凳平整结实,踩上去不摇不晃。水凳四周水位不高,盛夏时分,半大小子在水里摸螺蛳抓小鱼,河水至多齐他们的大腿根儿。想不到四十出头的细佬娘竟然断送在这样的浅水里!

除夕夜,村里家家户户请灶神爷、贴春联、放炮仗,高高兴兴地辞旧迎新,只有添了新丧的细佬家愁云惨雾,一片悲切。尤其是细佬的奶奶,细佬娘下葬当日,她哭得昏天暗地,晕死过去好几回。不怪她老人家伤心,她婚后迟迟不开怀,夫妻俩托人介绍,抱回了尚在襁褓中的细佬娘,悉心养大,招了个老实巴交的上门女婿,开枝散叶,一家人其乐融融。老伴因病离世后,她本指望养女为她养老送终,可祸从天降,变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之余,她满腹的心思:养女不在了,女婿还年轻力壮,孩子又是一大串,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万一女婿再找个人,会像养女一样亲近她、孝顺她吗?会打心眼里善待孩子们吗?……

一茬接一茬的焦虑压得她恍恍惚惚、郁郁寡欢。很快,她就病倒了,躺在床上前后半个来月,水米不进。临死前,她骨瘦如柴,口不能言。几个孩子跪在她的面前,她不舍地拉着细佬的小手,一个劲儿地淌眼泪。细佬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实在放心不下这个病恹恹的孩子啊!

娘和奶奶没有了,细佬的长姐做了父亲的副手。兄弟姊妹七个,别的不说,光穿鞋都是个大工程。大姐白天去集体干活挣工分,晚上就抓紧时间纳鞋底,给弟弟妹妹们做新鞋。一个人一年只有两双布鞋,架不住天天套在脚上。天不太冷的话,细佬都打着赤脚。不管去哪儿,他习惯先把鞋子揣在口袋里,一路走下去,快到目的地了,下河洗干净脚,再穿上鞋子。

长姐嫁了人,还是瞒着公公婆婆,偷偷帮娘家的弟弟妹妹做鞋子。细佬的两个姐姐,只有长姐留在了近处,十七岁的二姐跟着支边的亲戚去了新疆。亲戚夫妻是卷烟厂的双职工,二姐在亲戚家做家务,带小孩,包吃包住,不发工资,等于廉价保姆。二姐不识字,在新疆待了两年,连信都不会写。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心里委屈得慌,却没一个能讲知心话的亲人,她受不了这份孤寂,托回内地探亲的亲戚给父亲捎了话,要么让她归家,要么派个弟弟过去,和她做做伴儿。

父亲讲了这事,他没有明着点名,只是说:“你们二姐即使回来了,又能如何?还不是继续苦哈哈地熬日子。我不是心硬,要赶谁走。与其大伙儿绑在一起受穷,还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出去试试。”

几个男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吱声。最终跟着新疆亲戚一起走的,是细佬十五岁的大哥。大哥高小毕业,读信、写信不成问题,而且他个子高,长手长脚,在大西北能给二姐撑腰壮胆。

大哥启程的早晨,细佬哼哼唧唧地磨蹭了好久,拉住大哥的衣襟不放手。大姐只当他重情义,舍不得兄长远走他乡。其实他还小,没有别离的紧迫感,也不懂得忧愁,他不过是羡慕大哥从头新到脚的衣服、鞋子,羡慕大哥手上拎着的一小兜当路粮的鸡蛋、白馒头,羡慕大哥可以去乘坐乡下孩子从来没见过的汽车、火车。

人到中年后,细佬偶尔还会回忆起三十多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自己,捎带着做一个不切实际的假设:如果那次被亲戚带去新疆的不是大哥,而是他,那么,兄弟俩的人生轨迹是否也会互换,彼此都过着与眼下截然不同的生活?

当然,细佬没时间一味沉迷于想象,一支烟抽完了,该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该他的日子,还得他一天天地往前挪。他的日子有点一言难尽,有家,却没有妻子——妻子三十多岁时因病去世了。有孩子,四个,清一色的儿子,虎头虎脑,齐刷刷地往他跟前一站,登梯子似的。邻居王大婶心直口快,不止一次地和细佬开玩笑,说这些娃都是讨债鬼投的胎,前世细佬欠了他们的,这一辈追过来要老子的命呢。

王大婶的话糙,理不糙。要是四个女儿,做父亲的用不着多操劳。姑娘大了,哪怕筹不起嫁妆,照样找得到婆家。四个儿子的负担就大不同了,往后盖房子、娶媳妇,样样要靠钱砸下去。田细佬区区一介卖鱼的,累死累活的一点收入,如何填得满这四只大窟窿?

“填不满也没办法,我尽到心就行了。”细佬慢条斯理地说,“各人有各人的命。”

“命”是什么?是人被现实欺压得喘不过气来时的一块挡箭牌。信了命,才能认命。认了命,才不会困惑,不会抱怨,才可以平静清明地扮演好命运分配给自己的角色。

菜市场的会计是个神神道道的外地人,闲来喜欢钻研五行八卦之类的玄学书籍,经常自告奋勇地帮人看相算命,不收费。细佬本来不信这一套,架不住他的撺掇,报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会计仔细掐算了一番,语出惊人,他说细佬生根晚,磨难重,和娘相克。十岁前,细佬和他的娘,只能活一个。他还说田细佬犯天煞孤星,情深缘浅,命中注定打光棍,即使真娶了妻,恐怕也不得白头。

会计讲得很详尽,哩哩噜噜一长篇,有些专业术语细佬听得云山雾罩,真正入了他耳的,也就是“早逝的亲娘”和“打光棍”这两条。呵——这就是所谓的命,人强不过命!他以为自己会流泪,但是没有。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该哭的时候掉下眼泪,或许躲在暗处哭过很多次后,他在不知不觉中已耗光了所有的眼泪。

王大娘热心,见细佬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就劝他趁着年轻赶紧再找一个。屋里有个洗衣做饭的女人,知冷知热,男人才能专心在外赚钱。

细佬苦笑:孩子他娘生病那会儿借的债还有一屁股呢,加上这四个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除非女人的眼睛生在胳肢窝里,不然谁愿意往这烂泥坑里跳?

儿子们未成年时,细佬没续弦。等儿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了,细佬更不思量这茬儿了。他单身多年,心态上麻木了,何况老年人的婚恋埋藏着诸多隐患,搞不好要给小辈们添堵。他的晚年在同龄老头儿中算是排得上的了!儿子们感念父亲多年无怨无悔的付出,都尊重他,孝顺他。老大是一家不大不小的装潢公司的老板,老二开南北货行,老三做建筑工程师,老四是公立学校的语文老师。在细佬六十大寿的家宴上,儿子、媳妇们商量好了,每个月给他发三千块的零花钱。

农村开销不大,三千块钱应付日常生活,绰绰有余。细佬不讲究吃穿,不喝酒,抽十元一包的红塔山,多出来的钱,他不定期地送到弄堂深处的洗头房里去。洗头房的老板娘会来事,见到他上门,一口一个“大哥”,客气得不行。他去洗头房也不全是为了满足生理上的需求,上了年纪,越来越怕冷清。儿子们在几十公里外的市区买了房,平时各忙各的事业,不年不节,很少回家。花百儿八十块钱,就能得到异性的温情陪伴,明知那样的陪伴是虚伪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交易,总好过独自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对着电视机屏幕发愣。

细佬的结局有点戏剧性——他死在了常年光顾的那家洗头房里一个四十多岁的洗头女的肚皮上。人命关天,洗头房老板娘不得不报了警。救护车、警车,都火速赶来了事故现场。

好事不出门,丑事行千里,一时间,“高龄老头儿嫖娼,死于马上风”的新闻传得沸沸扬扬。

活在世上七十八年,田细佬默默无闻;死了,反倒成了家喻户晓的“老不正经”。

据说,有人曾劝过田细佬的儿子,抨击他们的父亲死得有伤风化,身后事应一切从简,免得招人耻笑。田细佬的大儿子一拍桌子:“嘴长在别人脸上,别人要怎么评论,我们管不了。我父亲快八十岁了,还能去洗头房,证明他身体好。就这一桩,有多少人不及他!那些家里有老婆的人还跑外面偷腥呢!我父亲幼年失母,中年丧妻,一个人抚养我们兄弟四个,安分守己,从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他压抑了大半辈子,他是个人,不是神仙!”

出殡当日,田细佬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齐齐到位,披麻戴孝,庄重至极。乐队、唱戏、做道场,一样不缺。 t3lSrB4PEDvbwqVNW7Iku1Vm7mAx404AqomGYfBvRl0aQy8Ukn708WsItCYSEh8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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