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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久九

“养猪的不赚钱,杀猪的赚翻天”,这是乡间流传甚广的老话。前半截且不说了,后一句的意思不言而喻,大家都知道杀猪匠一年到头的进账不少,但知道归知道,杀生的行当却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

早些年,农村家家户户有猪圈。上半年,买几只约克夏猪崽投在圈里,每天打猪草、切萝卜、剁番薯,整锅整锅地煨熟,拌进麸皮、米糠,搅匀,把小猪们养得肥肥胖胖。进了腊月,快过年了,主人家提前和杀猪匠约好宰猪的时间。到了那一天,杀猪匠就穿着齐胸的皮裤,骑着永久牌二八自行车上门了。自行车后座上横绑着一只硕大的、椭圆形的深口木桶,后座一侧挂着几样油腻腻的铁家伙:弯钩、尖刀、刮刨、大砍刀、剔骨刀……

猪有灵性。尽管主人家口风很紧,没在它的面前透露半分信息。然而,当杀猪匠踢踢踏踏地靠近猪圈时,它便变得非常狂躁,口吐白沫,目露凶光,摆出攻击的姿势。杀猪匠可不理会这一套,他吃的就是这碗饭,晓得猪的弱点在哪里。他轻轻松松地与愤怒的猪稍稍周旋了一歇歇,手中的弯钩突然甩出,快、准、狠地落在猪拱嘴上。

猪拱嘴娇嫩敏感,一旦被铁钩子命中,它只剩下徒劳惨叫的份儿。主人家请来的两三帮手顺势而上,扯耳朵,拉尾巴,拖猪腿,和杀猪匠一起发力,把猪押上长凳死死按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猪匠“点了红”,放尽猪血,在断了气的猪后腿上割出小口子,插入管子,大口大口吹气,直至猪的每一道皱褶都撑开了,平了,再把猪搬入大木桶,泡在没顶的滚水里。热气蒸腾中,杀猪匠的面孔若隐若现,只听见刮刨紧贴着猪皮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

刮净毛的猪被吊在木桩上,白得晃眼。开了膛,破了肚,掏出来的五脏六腑还冒着肉眼可见的热气。杀猪匠手持砍刀,将猪劈成两片。厨房那边飘出香喷喷的炒肉片味道。院子这边,主人和杀猪匠交接好猪肉的分量,商谈着猪肉的价钱。

杀猪没有工钱,猪头、猪尾巴、猪下水抵作酬劳。另外,主家客客气气招待一顿。酒足饭饱,杀猪匠摸出口袋里的钞票,一五一十地把猪肉款数给主家,道几句客气话。皆大欢喜。

杀猪匠都有自己的肉案子,宰、收、卖,一条龙。从前,这样的肉案子要么设在村头,要么摆在大路边,没什么讲究。慢慢地,乡镇抓精神文明建设,旧貌换新颜,不允许乱摆野摊了,杀猪匠们统一进驻菜市场,上交定额的租金,集中在“猪肉区”。

邓久九就是猪肉区二十个杀猪匠中的一员。他父亲拿了三十多年的杀猪刀,大概喝了太多酒,吃多了猪下水,一朝中风,半身不遂。没办法!杀猪的大业落到了唯一的儿子肩上。

邓久九子承父业,跟杀猪打交道的那年不过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正年富力强,加上长期耳濡目染,杀猪的活儿于邓久九而言,易如反掌。都说杀生是罪孽,他没这方面的心理负担。这世上的哪样家禽家畜不是为人类而生的?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苦哈哈,如果连一口猪肉都吃不上,那一辈子还有什么奔头。更何况,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学打洞。邓久九淘气、贪玩,上学时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字写得歪歪扭扭,作业错得离谱。从小学到初中,长期班级倒数第二名——倒数第一的是个半傻子。每个任课老师对他都很头疼,尤其是小学教数学的梁老师,不止一次指着他的鼻子感慨道:“唉!邓久九啊,你别的科目学不好没关系,数学还是要抓一抓呀!不然,你日后连账也搞不清,怎么卖肉?”

怎么卖肉?买一只会报数的计算器呗!邓久九勾着脑袋,在心底悄悄地嘀咕。他不敢抬头。他的右眼有毛病,黑眼珠子小,白眼仁大,看人像在翻白眼,不招人喜欢。

多年之后,邓久九在闹哄哄的猪肉区用油亮的手指熟练地揿着计算器时,耳边还时不时会回荡着梁老师那意味深长的叹息声。梁老师退休了,头发花白,额头上的抬头纹像五线谱。小学里的厨师是邓久九的固定客户,他和邓久九闲聊时提到了梁老师。他说梁老师的晚景颇凄凉,丈夫不在了,女儿感情不顺,受了刺激,人变得有点神神道道的,工作也丢了。知晓了这个情况,每次梁老师挎着篮子来菜市场,不管多忙,邓久九都会割一块上好的夹心肉送给她。

邓久九的收入相当可以。他读书不灵的脑子,转到猪肉生意这块,风生水起。菜市场一周期投一次标,他舍得下本钱。角落里的、偏的、不起眼的摊位,即使价格便宜,他看也不看。通道入口的第一个摊位价格最高,每年租金近十万,别人尚在犹犹豫豫,他干净利落地拿下。摊位显眼,已占先机,再则就是态度热忱。顾客走到近处,他立刻绽开笑脸,若是女性,大姐长大姐短,亲切得恰到好处;若是男性,开口招呼之前,过滤嘴香烟先递过去了——他自己不抽烟,却总揣着一包二十块左右的香烟。人家一接客烟,等于接上话了,还能不买肉嘛。他有远见,考虑周全,偌大的猪肉区,他第一个购置大功率的电动绞肉机。切片、切丝、绞成肉糜,开关按下,呜呜一阵响,方便快捷。这样一来,镇上那些早点摊子、农家乐小饭馆、学校食堂就省去了剁肉的麻烦。别的肉案子一早上不过卖了半头猪,人来人往的节假日,顶破天了卖一头。邓久九半天能销光两头。特殊情况下,还要超出这个量。

手上有了积蓄,邓久九拆掉了老屋,翻盖了三上三下的楼房,欧式田园风,彩钢琉璃瓦。新居里,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摩托车……一应俱全。

有手艺,有人缘,有钱,眼睛的一点瑕疵也可以忽略不计了。邓久九二十八岁成家,妻子白净丰腴、眉眼带笑。结婚前,她在镇上的小五金厂做车工。嫁到邓家,她没再去上班了。邓久九不让她去,说,家里不缺她那份薄薄的薪水。他还说,只有没出息的男人才要老婆到社会上抛头露面,自己虽然是个卖肉的,但养得起吃闲饭的老婆。

这话——怎么说呢?很入女人的耳。隔了年把,妻子为他生了个八斤重的胖娃娃。脸盘子和爸爸的一模一样,两只眼睛水灵灵、圆溜溜。邓久九大大地松了口气,说:“儿子,你将来多努力呦,老爸攒钱供你上大学!”

邓久九的信誉变坏源于他学会赌钱。

猪肉区有个黑瘦的杀猪匠,老光棍一条,嗜赌成性,收了摊常常不回家,纠结了镇上几个以打牌为业的街溜子在肉案子边斗地主。邓久九收摊也迟,绞肉机什么的冲洗干净,总比别人晚走几步。起初,他对那些打牌的人并不在意,听到他们一浪高一浪的欢呼声,还觉得刺耳。有一回,他被黑瘦的杀猪匠拉过去看牌。碍于情面,他没拒绝。没想到这一看,勾起了他的兴致。试着坐下来玩了两把,经过老光棍的点拨,竟然赢了好几百。

这来钱的速度比起早贪黑地卖肉快多了!

从那次起,邓久九渐渐迷恋上了你来我往的下注。卖肉的当儿,心早飞到斗地主、炸金花和叠骰子上去了。他卖肉的进账没变,变的是出账。赌博是个魔性的无底洞,赢了还想赢,输了更想扳本。上了牌桌,赢的钱有数,输的钱没数。于是他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用猪肉款垫赌资。日复一日,窟窿越来越大,欠了一屁股的债。父母骂,妻子劝,他一律当成耳旁风,通宵达旦地和那些牌搭子混在一起。实在债台高筑了,就跑出去避风头。老主顾们来菜市场,看不到他的人影,肉案子上空荡荡,不解地问相邻摊位的杀猪匠:“阿九去哪里了?他不卖肉了吗?”

被问的杀猪匠龇牙一笑,并不多言。

邓久九的老婆在镇上的工业园区找了一份装配的工作,一个月三千五。有什么办法呢?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开销?丈夫三天两头跑得不知去向,没有钱拿回家,还要帮他应付上门的债主。她也很难熬,想一走了之,可她走了,老人怎么办?孩子谁照顾?

邓久九一个人在外省待了七八年,他的妻子对外说丈夫是去打工,做生意。也有知情人说邓久九在牌桌上勾搭了个小他六岁的女人,跟着人家跑去了江西,在那边的建筑工地做门卫。

重返镇上菜市场时,邓久九的变化大得惊人。干瘦、憔悴、面色蜡黄,那只原本有瑕疵的右眼,黑眼球似乎萎缩得更厉害了。他重操旧业,还是卖肉,只不过,他与最好的摊位无缘了。他投中的摊位在猪肉区第二条通道的里半边,顾客们从前面的肉案子挨个儿走到他这里,手上差不多都拎好一块肉了。他的客源少得可怜,不要说整猪了,就是卖半头猪都很困难。

年前年后的那段日子,猪肉区其他杀猪匠的老婆全出场了,戴上袖套、围裙,在自家的肉案子上给丈夫递递接接,打打下手,收收钱。邓久九的老婆一次也没露面。邓久九懒洋洋地靠在一张灰扑扑的竹椅子上,指缝里夹着一支烟——他现在烟瘾很大,一天两三包,牙齿熏得黑黄黑黄的。 /a0KoxD2/B3IbdleAcEnqjTL8QcWOzyZ4Kd3zdGxyrXL7AgGq/iABEiA+Jz//S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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