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良贵走路很慢,很小心,尽量贴着墙根。他的视力不行,在市二院做过白内障剥除手术,可惜效果不如人意,一米之外的人脸就模模糊糊了。如果有人在和他擦肩而过时飞快地喊他一声“阿贵”,又匆匆忙忙地跑了,他要待在原地想好久——甚至认真地想了好久,都不能确定刚才和他打招呼的人究竟是谁。因为这个,佟良贵颇感惭愧,觉得辜负了人家的热情。他摇头,叹气,瞪着浑浊的眼珠子反复地念叨:“老哉!老哉!勿相干哉!”
其实佟良贵才七十出头,不算老。他中等个儿,背微微驼着,细胳膊细腿,有点显瘦——但绝非瘦骨嶙峋,而是瘦得自然紧实。这样的体态和他曾从事的工作有着极大的关系,是长年累月“练”出来的。
佟良贵早年以背毛竹为业。
这个地方属丘陵地带,抬眼所见都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山坡像田地一样,按户头规划在村民们名下。近处的山,坡度较为缓和,适宜栽种梨、樱桃、杨梅、水蜜桃、黄花梨这类果树。大部分的山距离村庄很远,山路崎岖弯曲,来去一趟既费时又费力,能派什么用场呢?只有长竹子——毛竹。
毛竹分大年小年。大年笋多。清明前后,嫩脆的毛笋从地底下钻出来,村民们便陆陆续续地上山掏笋。本地人有晒干菜的习俗,腌制入味的雪里蕻和切得薄薄的毛笋片一起烧熟,晒干,就是盛名在外的“梅干菜”。
人勤山不懒。竹山打理得细致到位,笋的产量往往很高,一个毛笋季,几乎每天都能掏出数量可观的笋。自用的留足了,品相好的“黄芽头”挑到菜市场兜售,黑壳的“乌栗子”统一卖去罐头加工厂,也是一笔实打实的收入。
掏笋的活计苦、累、脏。从竹山上下来的山民,无一不是面露疲色,身上糊满了厚厚的潮泥巴。
小年笋少,竹山的收益就靠卖毛竹。毛竹粗壮坚韧,富有弹性,在塑料制品和金属制品还未铺天盖地入侵的年代,被广泛运用于建筑、农用、家具制作以及生活用品。
卖毛竹和卖毛笋不同。如果家中没有特殊状况,卖毛笋都是山民亲力亲为,无须劳烦别人。卖毛竹则要全权交付给背毛竹的人。毛竹论斤卖,三四十年前,毛竹的价格是每斤一毛左右。背毛竹的人得总价的三分之二,竹山主人占三分之一。
粗粗一听,这样的分成像是竹山主人吃了亏,但你要是了解过背毛竹的辛苦,应该就不这么想了。
首先是砍毛竹,称手的工具是一把小砍竹斧。毛竹高达二三十米,竹山地形复杂,内行的背竹人在斧头落下之前就观察了地势,算好毛竹的倒向:竹梢在哪边,竹根在哪边,一切尽在掌握中。第二步是借助山道把砍倒的毛竹从山上弄下来。山道有陡有平,陡的地方不做安排,平的地方架设类似于火车轨道的木棍或竹条,方便一根根毛竹顺道滑下。这个步骤省力不假,风险还是蛮大。有一年,三个人在山上砍竹,两个人在山下打捆,山道上滑下来的毛竹多了,速度控制不了,一番乱滚、对撞后,尖尖的竹梢冲向其中一个捆毛竹人的脑袋,巨大的冲击力导致那人当场丢了性命。
毛竹有大有小,粗的五六根,细的十来根,可以打成一捆,实际分量约三百五十斤。竹根在前,竹梢在地,一捆毛竹中有一根伸出一米左右,背竹人把伸出的这根毛竹扛在肩上,用绑带绑牢,还要拿一根木棍当拐杖。拐杖与肩部平齐,当人累得两股战战时,就用拐杖顶住毛竹捆子,争取一歇的喘息机会。大夏天的,背毛竹的人穿着厚劳动布外套,衣服湿了干,干了湿,一天下来,整件衣服上覆满了白乎乎的盐霜。
赶上天时、地利、人和,奋力八小时,背竹人能背两千斤左右的毛竹。要是路远,山势差,顶破天背个七百斤左右吧。
背毛竹是良心工作,没有谁家在场监督。毛竹砍倒一星期后,痕迹便看不出来了。卖掉的毛竹总重量竹山主人并不知晓。给竹山主人折合多少钞票,全靠背竹人的觉悟。此处专业背毛竹的人细数下来也有好些个,但山民们计划卖毛竹了,最先考虑的,一准儿是佟良贵。
每年的春耕时分,佟良贵还有个赚钱的小门路——卖锄头柄。锄头柄用的是燕竹,燕竹和毛竹的粗细不同,但佟良贵摸过的毛竹千千万万,照着他的经验选出来的燕竹自然不差。直、硬、有韧性,不生蛀虫。阴雨天,不能上山,佟良贵舍不得闲着,赶早扛着一捆碧绿清香的锄头柄来镇上的菜市场兜售。一根锄头柄五元钱,一捆有十根。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佟良贵凭借着一把斧头一副肩膀,养活了老老小小几口人。
背毛竹有时能单打独斗;任务重,时间仓促时,就得和别人抱团合作。佟良贵有个年龄相仿随叫随到的搭档,名叫阿牛。阿牛家在半山上的村庄里,他没有傍身的手艺,种地之外四处打零工。他的力气大,干活不耍滑偷懒,处处听从佟良贵的安排,缺点是说话颠三倒四,爱喝酒。
佟良贵一次也没去过阿牛的家。他们平时各忙各的,背毛竹的日程定下后,佟良贵托人捎个口信。到了那一天,阿牛会早早地下来。偶尔也有提前收工的辰光,天色未暗,佟良贵就邀上阿牛去自家里吃顿饭。谈不上什么好菜,镇上的和福卤菜摊切半斤香喷喷的猪头肉,佟良贵的妻子炒一盘子油盐花生米,煎几只黄澄澄的荷包蛋,另外再凑两三碗下饭的素菜。俩人都客客气气。佟良贵不许阿牛贪杯,一两的白瓷酒盅,三杯高粱酒见了底,就让女儿把饭碗端过来。
佟良贵的两个女儿都读初中了,老大阿丹,老二阿文,两姐妹相差了三岁。她们乖巧懂事,体恤父母的辛劳,写完了作业,马上挽起袖子抢着帮母亲打理家务。阿丹收拾碗筷,洗洗涮涮。阿文喂鸡喂羊,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阿牛很喜爱这两个姑娘,第一次来佟良贵家吃饭时就由衷地说:“阿贵哥,侬福气真好,两个姑娘介顶顶新(非常出挑的意思)。”
阿牛有两个儿子。
佟良贵见到阿牛的两个儿子,是多日之后的事情了。阿牛得了胃癌,检查出来即是晚期。病情凶猛,前后个把月的工夫,人就垮下了,水米不进。那正是毛竹砍了要烂根的芒种时节,竹山和背竹人双双休整。没有毛竹可背,佟良贵当然不用叫阿牛。
未料想,他不叫阿牛,阿牛反倒请邻居前来叫他。来人没有多言,只催佟良贵立刻随他走一趟。
到了阿牛家,佟良贵什么都明白了。三间低矮的老房子,屋里没有任何值钱的家什。阿牛的妻子精神不正常,智力水平竟不及五六岁的小孩子。两个半大小子怯怯地守在床边,又黑又瘦。阿牛已是弥留之际,眼窝深陷,嘴唇青紫,裹着棉被蜷成小小的一团,意识时而清楚,时而糊涂。
佟良贵鼻子一酸,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阿牛干瘪的手。
阿牛去世后,佟良贵肩上的担子重了。十天半个月的,他就要去半山的村子一趟,吃的、穿的、用的,自家屋里有的,无论如何要匀出一份给那娘儿仨。阿牛的两个儿子,老大雪安和佟良贵的小女儿同年,读初一。老二定安,小雪安一岁,还在念五年级。双亲健在的孩子,这个年龄尚能攀着爹娘的脖子撒撒娇,发发小脾气。阿牛的两个儿子反而把自己那疯疯癫癫的娘当小孩子哄着,待着。
在佟良贵的扶持下,孤儿寡母的日子磕磕绊绊过了年把,不幸再次降临:阿牛的妻子在野外游荡,不慎滑下水库,淹死了。
料理完阿牛妻子的丧事,佟良贵望了望阿牛家破落冷清的屋子,再望了望那两个泪痕未干的孩子,心头上像压着块大石头。他眼眶一红,一句话冲口而出:“雪安、定安,你们收拾收拾,跟阿伯回家吧!”
家里忽然多出了两个正猛长身体的男孩,方方面面愈发要精打细算了。得亏佟良贵妻子是过日子的好手,一日三餐,四时衣衫,书本学费。手头虽不宽裕,也未曾委屈到孩子们。
四个孩子很听话,互相提携,亲姐弟似的,从不吵嘴斗气。男孩子力气大,挑水、背柴、种田、割稻……雪安、定安手脚麻利,回回冲在两个女孩前。
阿丹初中毕业,去竹编厂做了工人。
阿文考了城里的幼师,寄宿在学校里,一两个星期才回家一趟。镇上的公交车站到村子大约有五公里,山路偏僻寂静,走走累人。知道阿文要回来,不用佟良贵吩咐,雪安或定安(谁有空谁去)就蹬着自行车去车站接她。
雪安、定安读完了初中,没继续升学。佟良贵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场,再怎么强调读书的重要性,也无济于事。兄弟俩知恩、知足,想法朴实:倘若不是阿伯大妈(他们一直这样称呼佟良贵夫妇)心善,施以援手,他们哪来这般温暖的家。大伯一个人起早贪黑背毛竹,要供三个孩子读书,委实太苦,不如让他们早些学个手艺。灾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手艺学成,不愁进账,一家人的日子会更好。
雪安学了木匠。
定安学了瓦匠。
两年的学徒期满,出了师门后,再跟师傅外出做工就有报酬了。兄弟俩都很正气,不喝酒,不抽烟,不赌钱。赚来的工钱一分不动地交到大妈手上。他们的好名声在外,附近几个村子的大姑娘们没几个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时间一晃而过。
佟良贵思量着该给雪安成个家了。鸟儿求偶,得先造个窝。男人要娶妻,当然得先有个容身之处。原来的四间高平房太挤了,不可能再腾出婚房。
老房子左手边是一片燕竹林,右手边靠山。佟良贵决定在山脚下建一座二层小楼。他没有请帮工,带着雪安、定安起早贪黑地开山,打地基、砌墙、上梁、盖瓦、粉刷……
三个男人是大工,三个女人(阿文在镇上的幼儿园当老师,星期天回家)做小工,齐心协力,没费多少时间就竣工了。里里外外装修停当,雪安向佟良贵袒露了心事:他有一个仰慕已久的姑娘。
“谁?”
“阿丹姐姐。”
“她比你大三岁呢。”
“大三岁我也爱她。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佟良贵征询了大女儿的意思。阿丹羞答答地点点头,一扭身,跑了。
婚事办得极其简单,没有请客摆酒席。两个年轻人选了个黄道吉日去镇上领了结婚证。雪安改了口,叫佟良贵夫妇爸爸、妈妈。佟良贵挨家挨户给村人发了喜糖,自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顿丰盛的午饭,放了一通鞭炮。礼成。
嫁人的,嫁在家里;娶妻的,娶在家里。日子没什么变化,小两口很恩爱。
接下来该为定安操心了。
佟良贵伐了燕竹林,计划再给定安盖个二层楼。和之前一样,主力军依然是家里的三个男人,女人们管后勤,打下手。小楼顺利完工。万事俱备,单单等定安把心仪的姑娘领进门了。
结果,定安牵起的却是阿文的手。阿文呢,也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个无数次骑着自行车去车站接她的“弟弟”。
既然俩孩子情投意合,做父母的有什么理由不应允呢?
定安、阿文换了身新衣服去拍了张彩照,领结婚证。
别人家要大操大办的事情,佟良贵仅仅是在村里发了一圈喜糖。外人只当他小气,孩子们都知道,父亲是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那两栋小楼上,真的拿不出摆酒席的钱了。
两兄弟娶了两姐妹,这在当地不多见。更何况,两兄弟的身世又和常人有所不同。于是,几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人难免在茶余饭后就此事发表些“高见”。好听的、难听的、阴阳怪气的,都有。多多少少飞到了佟良贵耳朵里,他也不作辩解,一笑了之。
阿牛的忌日到了,佟良贵赶早去往半山的村子。他没有乘公交车,而是抄近路走上去的。曲里拐弯的近路他很熟——每年的清明节,他都要带着雪安、定安来给他们的爹娘扫墓。这一天,他破例没有叫孩子们跟着。他一个人,提着一只竹篮,篮子里盛着妻子烧的几碗小菜,另外还有一瓶阿牛生前最爱喝的高粱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