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摆摊的十字路口往左边拐进去五十米,有一间很逼仄的楼梯间。以前是卖面条的阿权哥租着,放一张桌子、一个方凳、一块案板,再加上两只大肚子的竹篓筐,人在屋里头转个身都得小心翼翼。
阿权哥租那楼梯间的几年里,我的小摊就摆在他的门边上,有时他出去办点事,我就主动帮着他照管一会儿生意。有时天气骤变,下起了大雨,他便赶紧顺一顺东西,让我把小摊子推进屋里避一避。他的租房合同到了期,力劝我租下楼梯间,说有个固定的地方,至少不必天天挨风吹日晒的苦了。
我没有接受阿权哥的建议,继续做我的露天“游民”,相对于从早到晚枯守着一间小店的寸步不能移,我还是更喜欢来去自由的灵活性。再则,楼梯间的面积实在太小了,仅有几平方米,形状也不规则,未来完全没有扩大经营的可能性。
阿权哥撤走后,那楼梯间一直无人垂青。七八月份,半山村子里一个烫杂粮煎饼的女人试租了一星期,眼见没什么生意,立刻撒手不干了。元旦前,有个胖乎乎的安徽人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开了一家芝麻大饼店。然而,两个月还没撑足呢,他便拍拍屁股走人了。腊月底,一个卖低价服装的男人租了个短期,突击了十天左右的业绩,年后再没露面。房主不得不又在卷闸门上挂上了“吉房出租”的牌子。
牌子挂了好久,“吉房出租”四个红字都被太阳晒褪了色,总算来了租客——一个绍兴口音的老太太,高高大大,花白的齐耳短发,长条脸,一嘴的牙七零八落,看样子得七十好几了。
这个老太太原本是误打误撞摸来我们镇的。这地方过清明节、夏至、七月半、冬至,以及年三十都要敬神祭祖,俗称“做拜拜”。老太太装在一辆四轮小拉车里沿街兜售的就是做拜拜时需焚烧的“经佛”和“元宝”。经佛其实就是印着莲花图案的、比巴掌大一点的长方形黄纸,名堂却是不少,我知晓的只六七种:四四佛、六六佛、八八佛、心经、弥陀经、观音经……各有各的价格,一扎几块钱到几十块不等。元宝的颜色比经佛浅些,也是纸质的,折成两头上翘的船状。元宝论“堂”卖,一堂元宝有固定的只数,做拜拜,一堂元宝就够了。
老太太到小镇试了一回水,大概尝到些甜头,于是毫不犹豫地找到房东,当场拍板租下了那楼梯间。屋里起初还是空荡荡的,她下午匆匆乘公交返回几十公里外的家,第二天大清早又拖着沉甸甸的小拉车急急赶来。车马劳顿了几天,她开始一点点地添置物件,先是桌子板凳,接着是锅碗瓢盆,最后连床都搬进来了。老式木床窄窄的,一头顶着楼梯间的里墙,一头直逼到卷帘门下。卷帘门一旦推上,屋内的一切就通通暴露在了大众面前。她在床头上挂了一块花里胡哨的旧被面作为遮挡,好歹在众目睽睽之下拦出了个不怎么私密的私人小空间。
周围的一些居民见“新进成员”摆出了居家过日子的架势,忍不住掩嘴偷笑。这个说,一大把年纪了,不在自己家颐养天年,难不成还想在这里安营扎寨?那个讲,年轻人来开店都维持不下去,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还能搞出个啥名堂来?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当然也不能免俗地去和她搭讪,拐弯抹角地问了她的年龄和家庭情况——果然七十有三!一家五口人,儿子、媳妇厂里上班,孙子读大学,老伴健在。我不解地问:“大妈,老伴老伴,不就图个老来做伴嘛,你把大伯留在家里,自己跑出来单住,他就没意见吗?”她瘪了瘪嘴,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啊呦!这样多好,大家都清净!”
她的个性大大咧咧,喉咙音又响,有事没事爱站在店门外和路过的人套近乎,笑盈盈地搬出椅子请人家“歇歇脚”。亲和力十足的几波操作下来,她就顺利地收获了一些客户。然而,经佛这种东西需求量很少,除非派特殊用场,否则,不年不节的,哪有多少人来买呢?
头一个月,她盘了账,表情讪讪地,说:“房租也扳不转。”我们几个听到的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搭她的茬儿。农村人口流失严重,来菜市场的人一年比一年少,生意确实越来越不好做,她亏钱是意料之中的事。假如她租房时像之前的那几个人一样,只付少量租金,那她的损失顶多不过千元,可她签了铁板钉钉的合约,一次性付了整年的房租,即使她现在萌生了退意,拿出去的钱也讨不回来了。所以,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继续把经佛店往前熬;二、贴一张“旺铺转让”的条子,骗接盘侠上钩。
老太太既没有选一,也没有选二,她自行开辟了一个三。她把摊开的经佛一一叠进纸箱子里,只占了门边很小的一个位置,腾出来的地方放上了她从赶早市的本地菜农手里批发的应季蔬菜。她前后卖过新鲜的豌豆荚、毛笋、大豆、玉米、小青菜、水蜜桃、南瓜、茭白、鞭笋、洋芋、西瓜、花生、栗子、柿子等等。
她卖什么,屋里的地上就晾满了什么,人走进走出,不得不踮着脚尖,像是在跳芭蕾。她只卖不买,什么没卖掉,她的胃就顺理成章地消灭什么。变了颜色的大豆瓣,干巴巴的玉米和厚皮的老南瓜……她都在电饭锅里煮得烂烂的,一碗一碗地吃下去。是饭,也是菜,饭菜不分家。
也有不能及时解决了的东西,比如在水里泡青了的茭白和霉过了头的“苋菜咕”,一般的生意人早就扔掉了,她才不!细致地刨去茭白的青皮,拿盐腌好塞进玻璃瓶里,又是一样省事的下饭菜。苋菜咕是一种霉变食物,周作人先生曾在一篇散文中回忆过,算是经典的浙江味道。青苋菜去叶,留梗,切成寸许泡入水中,一天一夜后捞出,沥干盛进坛子里,撒几颗粗盐粒,密封发酵数日,苋菜梗外壳硬度不变,内里却已酥烂。取一碗,浇一勺菜油上锅蒸透,吃起来有点像吸果冻,咕咕有声,据此得名苋菜咕。
苋菜咕这东西很个性。爱它的人,觉得香气扑鼻,趋之若鹜;厌恶它的人,忍受不了它的异臭,避之不及。
老太太的苋菜咕是“升级产品”,前期是出售成捆的苋菜梗,苋菜梗蔫吧了,没形了,她就自己动手制作苋菜咕。气温高时,苋菜咕也易坏,两三天一过,就成了稀汤寡水的落拓货。为了确保姣好的品相,她又斥资九百元购买了一只小冰箱,专门保存成品或半成品的苋菜咕。尽管冰箱的门严丝密合,屋门也是从天蒙蒙亮大敞到天黑黢黢,但爆发力超强的苋菜咕气味还是彪悍地占领了她那狭小的楼梯间,并冲出门,一再向四方蔓延。说实话,我闻到那味儿只想吐口水,可老太太反而又被那味儿激出了赚钱的灵感。
下午三点后,她在门口支起煤气灶,架好油锅,不慌不忙地炸起臭豆腐——老豆腐切成小块在苋菜咕浓汁里浸个透,就是正宗臭豆腐了。一只白色的泡沫盒里装八块,搭两勺辣椒大蒜水,售价五元。
这条街上做生意的一溜儿人家,要数她顶顶忙碌。忙着拦住挑大口袋的山民进货,忙着招揽各路买主,忙着处理即将过时的产品,早忙晚忙,忙得她吃饭也没个准点儿。上午十点,她捧着碗坐在床上吧唧吧唧地吃东西。我人立在路上,脖子伸进门里,故意问她:“大妈,你吃的是早饭,还是中饭?”
她哧哧一笑,很爽利地回了我三个字:“早——中——饭。”
她不但卖菜,还卖房——不是真卖房,而是卖掉房子几小时的使用权。菜市场有明确的管理条例,外来人员不允许在路边上随意设摊。一些拉着独样货品远道赶来,存心做短线的贩子怎甘心跑个空呢?就在他们抓耳挠腮、左右为难之际,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马上把她待售的几样蔬菜移去隔壁邻居的屋檐下,朝他们招手了:“来来来,我给你们腾了地儿!”
腾出的地儿半天起码换五十元。这样轻松的“二房东”,她一个月总能做两三次。她再没发出过“房租也扳不转”的抱怨了,之前一心认定她要落败的人也不知不觉地投去了迥然不同的眼神——哟!这老太太有两下子嘛!
有知情的人悄悄透露,说她的儿子早几年超市开得很大,雇了十来个工人,可惜赌博输了钱,输掉了全部家当。
没有人去核实传言的虚实。对于无关者而言,他人一塌糊涂的事故无非是过耳即忘的故事。
别人观望她,她似乎也在推敲别人。我偶尔去她的屋里洗个手,她拉着我闲聊一会儿,慨叹一声:“阿三 ,侬真可怜!”——或者:“阿三,侬真可惜!”
一个七十多岁还奔波在外的瘪嘴老太太和一个远嫁异乡奋力谋生的中年离异女人,谁更可怜?谁更可惜?
我觉得大概是不分上下的。她也许在我的身上扫描出了她年轻时的剪影。我的现在,高度契合了她的从前。同理,如果我能活到和她一般的年龄,她的近况,八成就是我将来的模板。
她来镇上的时间已不短了,应变能力强是不争的事实,但究竟年龄不饶人,也不免在大庭广众之下两次失态。
第一次失态是因为猕猴桃。一个操着普通话的年轻男人买了她三十斤的黄心猕猴桃,总计两百四十元。她的老年手机无收款功能,架子上放着的微信收款码和支付宝收款码是她儿子的。其时,她忙于应对另两个买主,年轻男人手机支付后自顾自拎着猕猴桃走了。过了十来分钟,她打电话询问儿子两百四十元到账了没有,电话的那一头一口咬定没有。她顿时慌了神,摊子也不管了,甩打着胳膊急急往大马路上寻去。
马路上人流如织,又过去这么一会儿了,哪里还能找到那个人。她的脸涨成猪肝色,泪光闪闪,嘶声大喊:“良心怎么这么坏!老人家也要骗!倒霉哉!倒霉哉!我今朝倒大霉哉!”
她崩溃的样子着实吓人,我们生怕她血压升高当场倒地,连连宽慰她,说年轻人的素质高,不会做缺德事的,兴许你儿子的网络不好,暂时还未到账。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再次打电话核实,儿子依旧回复没收到。她的眼泪终于憋不住了,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几个人劝也劝不住。对面粮油店的伯伯走过来,拿起她的收款机按了一下语音回放,“微信收款二百四十元”的声音清晰响亮。
粮油店伯伯白了她一眼,说:“大惊小怪的干吗?钱不到账,收款器绝不会乱报的。要么你儿子的手机出了问题,要么你儿子骗你。”
她连连摇头:“我儿子不会骗我的!不会的!”
“那你相信收款机的语音播报,还是相信你儿子呢?”
她嘴唇抖动了几下,没再说话,默默地转身去收摊。摊收好,门锁上,赶公交车回家了。
隔日早上,我到菜市场时她的店门前早就堆着猕猴桃和栗子了。我问她:“昨天的钱到账了吗?”
她笑笑,小声地说:“到账了。”
她的第二次失态因为番薯粉丝。十一月初,番薯粉丝上市了。菜市场里出售的有真假两种,农民用自家种植的番薯加工出来的是真货,市区农贸市场批发过来的是假货。真货四十元一斤,假货二十五元一斤。有的人不嫌贵,愿意花钱买真货。有的人不识货,花了真货的钱,买的却是假货。不是人不精明,是真货和假货在外表上根本分不清,都是半透明的浅青色,都是微微弯曲的,都是轻轻一拗就断。加工真番薯粉丝费劲儿,产量还不高,而假番薯粉丝的批发价不及真货的五分之一。拿货方便加上利润空间大,只要撒起谎来脸不红手不抖,卖假的番薯粉丝确实很来钱。进价个位数,二十五元一斤转手,与我相邻的一位卖假番薯粉丝的老先生口水四溅一天,能轻轻松松卖掉三十斤左右。
老太太的楼梯间和卖番薯粉丝的老先生的摊位距离在五米左右,每当有人买老先生的番薯粉丝时,她都会拿眼睛瞄过来,瞄过去,瞄上好久,若有所思。
她不动声色地拖着小拉车出去了一趟,门口就多出了一排雪白醒目的泡沫箱,箱子里也摆满了和老先生一模一样的番薯粉丝。更醒目的是,她在粉丝上方插了一张宽宽的硬纸板,上书一行字:“番薯粉丝,一斤20。”
为了突出重点,“2”和“0”两个阿拉伯数字被记号笔涂得又大又黑。
这么一搞,卖番薯粉丝的老先生光火了,但又没办法。竞争对手明晃晃地标了价,二十五一斤的黄金时代不得不翻页了,大家都卖二十一斤吧!
奇怪的是,同等货色、同等价格,还是老先生的粉丝更受欢迎,买主不但没有少,似乎还多出来了。而老太太的粉丝上都蒙上了一层灰,也没销掉几斤。她沉不住气了,在“20”的后面第一次加了“–1”。也就是说,你卖二十一斤是吧,我卖十九。
十九不见成效,她又第二次“–1”。
十八还卖不动,她第三次“–1”。
连续三次歪歪斜斜的“–1”,那张硬纸板被涂得乱七八糟,除非仔细分辨,否则真是云山雾罩。
老先生的粉丝生意火爆如常,数钱数得眉飞色舞,越发衬托出老太太的萧条冷清。眼见价格战不奏效,老太太“隔山打牛”的神功都使上了。倘若有人在老先生这边停下脚步,她就在那边大声聒噪。
一会儿说:“粉丝我也有,价格还便宜几块呢。”
一会儿说:“买吧买吧!都是些不识货的,看不出他的粉丝是假的啊!”
一会儿说:“我才不怕谁来骂我,这条街上卖的粉丝全是农贸市场批发来的,没一个是真货!”
她还主动和老先生发生了一次正面冲突——直接把自己的粉丝箱摆到了老先生旁边,跟双胞胎似的,紧紧地靠在一起。这下可惹毛了老先生!他瞪起眼睛,抬腿踢开了她的箱子,顺手推了她一把。
一推之下,她一屁股赖倒在地,捶着大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你们是本地人哦……你们是神哦……你们有本事哦……我是外来的野鬼哦……我来你们这里讨饭的哦……活该被你们欺负哦……我气煞了哦……”
她哭得很伤心、很投入、很有节奏感,每一句都用了一个“哦”押韵,听起来不像是哭,倒像是唱。
哭了很长时间,她的嗓子都哑了,也没有谁出面劝慰几句,仿佛当她不存在似的。她用力擤了擤鼻子,慢吞吞地爬了起来,一步一顿地走向自己的楼梯间。
她一反常态地关了一天的门。
又一天。
再一天。
有几个女人从紧闭的卷闸门前走过,诧异地问:“绍兴老太太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不来开店了呢?”
第四天,她来了,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搭理。
卷闸门哗啦一声推上去,她窸窸窣窣地把屋里扫干净了,移出她的泡沫箱,摆齐她的粉丝,取出那张宽宽的硬板纸插好,就近拖来一张高脚凳子。
刚刚坐下,她像又想起了什么,猛然站起身,从床上找出了一支记号笔,用力地在“20”的后面画上了第四个“–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