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我是一群人中的一个。我没有被分配到那些有一排排营房的大连队去,却分到了这座满是低矮草房子的小屯落里来,说是什么兵团、军队编制,我却觉得和我老家那边的农村没啥两样。
一九六八年九月三十日
屋中有两铺大炕,南边一铺,北边一铺,各有十来米长;炕上铺的是黄色的席,地下铺的是红色的砖;屋中南北各有三扇大窗,光线照射进来,屋中倒也敞亮,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屋里热烘烘的,有两个老职工专门为我们烧炕,听说是连队里怕我们初来乍到的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不会烧火,特意派他们来的。看着他俩不时地将尺来长的木柈子扔到炕洞里,看着炕洞里忽忽直窜的火焰,心里真热乎。
青年们都在忙着挑选各自中意的位置,忙着铺放自己的行李。也有人将自己的行李往炕上一扔,就躺在行李上不动了。由于还没搞班排建制,所以还谁也管不了谁。
我们彼此都很陌生。
屋中西墙上挂着一面长方形的大镜子。矮个头的陈军在镜子前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形象,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喊了起来:“你们快来看哪,这里是明多屯儿啊!”接着,他大声地念道:“奖给卫生模范屯,明多,一九六八年六月。看,是不是明多屯儿啊,啊?”
屋中一阵喧哗。有人连喊了几句:“上当,上当,什么兵团啊,农村!”
正在喧哗的时候,庄明甫出现在了门口,道:“大家赶紧收拾啊,一会儿咱们就开饭啦!”
屋中的声音立刻沉了下去。
炕上的好位置都让人占了去,发了半天呆的我只好睡在了北炕梢,好在妈给我带的被褥厚,我也不介意,只是在放箱子的时候,我差一点和一个漂亮的叫林国庆的青年干起架来。
炕梢的边沿也就是那面大镜子下有一个墙旮旯,我的箱子刚好放在那里。可是林国庆很是蛮横,过来就把我的箱子推开,然后将自己的皮包放在了那里。
我很气,觉得受了污辱,上去就将他的皮包推开了去,可瞬间我又拉不动我的木箱,于是心急上火,瞪起了眼睛。林国庆不服,挽起袖子就要动手。我立刻也举起了拳头。正在我俩要开战的时候,旁边一个头上有些白头发的大个子青年走了过来,“小林子,你干啥?没事儿想打架咋的?”大个子伸手拉开了林国庆,“都是一起来的,闹这事儿多没意思!”说罢,他拉过我的箱子,推到旮旯处,接着,他又将林国庆的皮包放在了我的箱子上边,道:“这不得啦?谁也不耽误谁拿东西,闹个啥劲儿?”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以后咱们就是哥们儿了,相互多帮忙啊!”
这话挺够味儿,挺暖心肠的,我大为感激,不由点了点头。
“那边呆着去!”他推走了林国庆。他俩是熟人。
这大块头叫王志成,一脸横肉,小眼睛,长相不佳,像个农村棒劳力。甭问,在城里准是个打架的好手。不过,我却对他有了好感。
晚饭很香,半斤重的一个大馒头,雪白雪白,筋筋道道的。还有猪肉炖粉条子,木耳炒莲花白,一大碗一大碗的,挺有味儿!几个先我们而来的佳木斯知青和几个老职工当服务员,来来往往的,很是热情。“吃的是大米白面……”我想起了庄明甫在哈尔滨时说的话。可是,枪呢?
晚上,宿舍里很静,许多人都是头一次离家,心情都不大好,偶尔,还能听见女生宿舍那边传来的低低的哭泣声。庄明甫和几个老职工来坐了一会儿,说不起话来,他安慰了大家嘱托了几句早点休息的话后就走了。陈军抽着烟,骂了几句脏话,没人睬他。王志成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把破二胡,摆弄了几下也觉得没意思。有的人干脆就穿着衣服躺在行李上。大家都很沉闷,都很累。
我洗完脸脚就上了炕,对着天花板愁巴巴地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很孤单,心中很酸。但是又想到今后就要在这里生活,再孤单也要挺着……
一九六八年十月一日
这是我在边疆生活的第一天,国庆节。
过节了,连里的人就忙。庄明甫组织了十几个青年男女,忙着排练节目,听说晚上要开联欢会,庆祝庆祝,也算是欢迎我们这些知识青年吧。他们就在连队北边小学校那所大房子里排练,参差不齐的乐曲声时不时地从那里传出来。连里的老职工们也都放了假,一些人忙里忙外的,还杀了猪,听说晚上还要和青年们一起会餐。屯子里人来人往的,很热闹。
说是生产建设兵团,说是兵团战士,部队建制,可我觉得和我老家那边的农村没啥两样,像是乡里乡亲。
青年们也在忙着,洗衣服,清理行装,打扫房前房后的卫生。于文革里里外外地跟着庄明甫转,表现得很积极,很热情。他倒是自来熟,见着谁都笑着打招呼,大家也都像是很喜欢他。
我收拾了一会儿行李,洗了几件衣服,觉得闷,便满屯子转了开去。初来乍到的,一切都让人觉得新鲜,再说,这里也是我的新家,我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我要看看。瞎转呗!
屯子的南面、西面,都是长满了杂木林子的山冈。山很高,再加上这众多的林木的遮掩,显得很有生气。晚秋的重霜打过,满山的林叶褐红褐红,就像是一片片火。南面的也就是我们昨天最后下来的那座山冈叫磨石山,而西面的山就没了名字,层层叠叠的,直连到西北面的大冈,延续到远处的黑龙江边。
江边离我们连不远。站在屯边公路上向北望,一抹平。前面十几里地的地方,模模糊糊地有几座草房,听说那里是我们的营部,也是一个自然屯落,土名叫稻地。我们的团部和一营辖属的几个连队在西大冈,三营在东大冈,我们二营的几个连队就散布在东西大冈之间的这个狭长的地段上。说是狭长,其实也挺宽,东西三五里,南北几十里地长呢!从稻地再向北,就到了黑龙江边了,远远的,似乎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江对面的房屋,还似乎能望得见白色的楼房,听说那就是苏联军队的兵营。一想到兵营就叫人紧张,就似乎让人闻到了火药的味道,就似乎让人感觉到了士兵的责任。我真想立刻就到江边去看看,好似不到江边和苏联人对上一面就不足以炫耀我这个兵团战士的威严。可连里有命令,不许我们这些刚来的知识青年随意走动,听说附近经常有苏联特务出没。一想到特务,胸膛里就打起了小鼓,咚咚的,小腿都发软了。
我赶紧扭过头来,走下公路,向连队的东边走去。
跨过屯子边的公路,再向前百多米的地方,有一条从磨石山东边脚下流淌过来的林木掩映着的小河。河面挺宽,水挺大挺急,水也浑。有心想过河去玩玩,可天冷且不知水深,加上河边杂林密布,显得阴森,一个人不敢近前,只有望河兴叹。
小河的东面,就是那又高又平的东大冈了。所谓大冈,就是群山延伸下来的高而平且宽广的地方,也可称为高地。东西两大冈就是这样平展展的,从连绵的群山延伸过来,直延到黑龙江边去。大冈上有整齐的营房,有平展展的土地,有许多红色的拖拉机和那有着长炮筒一样的康拜因。远远忘去,它们真像是航行在黑色海洋中的一支舰队。
可是,所有这些在我们十连,在我们明多屯儿里都看不见。我们连里只有一台掉了色的康拜因和两台拖拉机,孤零零地趴在屯子南边的破机库里,像是久无人睬的破烂。再有就是几十幢散落在屯落里的房屋,其中一些还是不知盖于何年月的低矮的小“马架子”。还有一些因常年饮用这里地表和塔头垫子下的锈水而患上大骨节病的指粗腿弯身矮的老职工……我望着这小小的屯落,望着绵绵群山,望着广袤的黑色土地,幻想中的穿军装挎冲锋枪在黑龙江边巡逻的兵团战士的形象和这个显得荒凉的屯落怎么也联系不起来,这里倒像是辽中深秋的故土!连队里老职工老转业官兵的热情虽然给你心中添暖,但一想到要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一生,心中不免徒添茫然。然而,那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激情又不得不使你时时振作,时时激发你的斗志,我们来这里不正是要贡献自己青春热血的吗?
我心中又充满了旺盛的斗志,虽茫然,但仍是火一样的斗志!我面对着群山,面对着黑土地,高喊着:我来了,来啦——
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群山,覆盖了村庄。大地一片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