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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岭的北边，有一个小镇，叫东丰。
列车停在东丰车站的时候，时间是一九六八年九月三十日的早晨。
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来。
许多穿着棉军衣的青年人从列车上走下来，向小镇中涌去。他们喧嚣的声音此起彼落，寂静的小镇上忽然热闹起来了。
英志来到车门边。
眼前是个林区小镇。小镇不大，百十户人家，有街道，有楼房，还有一个挺大的广场。小镇四外群山连绵，山上林木茂密，一眼望不到边际。晚秋霜重，树枯山黄，早晨灰白色的重霜铺满了山林，初升的太阳照耀着群山，满山的林木闪着灿烂的光芒。
英志望着林区早晨的景色，深深吸了口寒凉的空气，拎起自己的行包，走下车梯。
在他的身后，朱桂枝和曲志华几个人也涌下车来。她们边走边惊诧地说个不停：
“这儿就是兵团啦？”
“不对吧，这里像是林区。”
“听说还要坐汽车，还有一百多里地呢！”
“妈吔，还那么远啊！”
几个人边走边说，坐了一天多的火车，英志已经感到有些疲倦，可她们几个人却显得很是激动。
小镇中心的广场边，有一幢很大的礼堂。青年们陆陆续续地来到这里，在一阵阵的喝喊声中，又不断地向礼堂内涌去。他们将在这里集合，点名清数，然后再被分配到各个连队中去。
礼堂外面的广场上，排满了几十辆各种型号的汽车，青年们的行李——木箱和皮包等物件从火车上卸下来后，也相继运送到这里。此时此刻，广场上人声鼎沸，汽车轰鸣，一片喧腾。
大礼堂内，青年们都很激动，然而又都很茫然。许多人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分到什么地方去，许多人对新的生活新的连队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他们都希望能和自己的同学自己的好友分到一个连队里去。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主席台上大声点着名字，被点到的青年便立刻走到礼堂外边去。礼堂中，时时能听到有人因和同学好友分到了一个连队而大声欢呼，时时听到有人没有和自己的同学自己的好友分到一起而叹息，而哭泣。
在学校时的同一造反团的派友，同班的同学和好友几乎都被打散了，每一个人都必须重新分配。
已经分配到连队的青年们立刻由本连队来的干部们集结，然后再次点名、整队，接着便被带到广场中去，装运行李，上车。之后，汽车便载着这些青年冲出小镇，奔向远处的群山。
英志叹息了，他终于落了单儿。
“刘英志，十连！”
当宣布完他的名字后，英志几乎要哭出来了，一种孤独的感觉立刻笼罩了他的心头。他走出礼堂，立刻被等在那儿的曲志华和朱桂枝几个人围住。
“英志，别难过，咱们都在一个团，早晚会见面的。”
“听说我们六连和十连不远，休息的时候可以来玩儿嘛！”
英志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曲志华和朱桂枝则幸运得多，她俩儿被分到了一个连队，此时，她们六连的连长正大声吼叫着集合队伍。俩人又劝慰了英志几句，便急忙向连队跑去。
英志望着两个人的背影，泪水就在眼眶里转，真糟糕，怎么又剩下自己！他转过身来，不情愿地向十连的集合点走去。
在大礼堂南侧的边门，英志找到了自己的连队。
这些就是他所要去的十连的人？高高矮矮，稀稀拉拉，男男女女，三四十个人站在那里，个个愁眉苦脸，都好似落了单儿，一点也见不到其他连队中好友好同学们分到一起去的那种兴奋劲头。看看人家那几个连队，尤其是那六连的队伍，上百名青年站在一起，一色的黄军装，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连长一声口令，队伍开拔，齐刷刷的，真有个军队的样子。而这十连呢？仨一堆，俩一伙儿的，连个像样的队伍都列不起来！
英志气馁了。
这时，一个英俊的中年人迈着军人特有的步伐走到了他们面前。他身着洗得发白了的旧军装，脚蹬一双擦得亮闪闪的高腰马靴，手中拿着几张写满了名字的表格。他望着面前这支散乱的队伍，禁不住皱了皱眉头。
英志认识他，他就是在哈尔滨招募自己来兵团的那个中年人。
“我叫庄明甫，是你们的副连长。”中年人自我介绍后，接着便问道，“十连的人都到齐了没有？”
“不就是这几头蒜么？”队伍中，一个矮个头宽脸盘名叫陈军的青年嬉笑道。
更多的人却没有吭声，他们颇惊异地望着面前这个英俊的中年人。
“好，现在整队。”庄明甫用标准的军人姿态喊出了口令，“立正！向右看——齐！”
队伍中，几十个人勉强往一起凑了凑。
“现在开始点名！”庄明甫显然对这支队伍十分不满，忙不迭地将手中的名单念了一遍。
队伍中传来哼哼哈哈的回答声。
“于文革在哪里？”庄明甫最后问道。
“到！”一个响亮的应答声打破了这里的沉闷，许多人为之一振。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挺身站出队来，他浓眉大眼，下颚尖挺，神情严肃，只那音容就足以让人心中敬佩。
“好，这才像个兵团战士的样子！”庄明甫禁不住夸道。随即，他便吩咐道，“你来负责这些男青年，我去负责女青年，咱们连的车在那边。”他顺手朝车队方向一指，喊着，“大家到那边去上车！”
忽啦啦，队伍散了，几十个人乱七八糟地朝广场上的车队奔去。
车下，就剩一个瘦弱的青年站在那里，他望着面前的大木箱，愁巴巴的，默默无语。没有人帮他。青年们都上了车，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都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不吭声。而这青年也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在生活面前是那样的软弱无力。
庄明甫和于文革走了过来，见此情景，愣了一愣。
“是十连的么？”庄明甫问。
“嗯。”青年点了点头。不知怎么，泪水一下子充满了眼眶。
“叫什么名字？”
“刘英志。”
庄明甫低头看看手中的名单，点了点头，道：“那，上车吧？”
“抬不动……”
“那好说！”于文革笑道，弯下腰去，“来，搭把手，一、二、三！”
于是，三个人一齐用力，将大木箱抬到了车上，随即，关好了车厢板。于文革扳着车厢板，轻快地跳了上去。英志拉着他的手，勉强爬上车，坐在了他的身边。英志对于文革感激地点了点头。于文革报之一笑，便转过头去，整理自己的行装去了。于文革的笑容让人感到快慰，让人感到可以信赖，可是，英志却又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让人难以琢磨。
几十辆载着青年人的汽车轰鸣着，隆隆地驶出林区小镇，向着远处的群山驰去。
秋日的阳光辉映着绵绵群山，白桦树的叶子黄了，小小的枫树叶子红了，还有好多好多不知名的白色、褐色、粉色、紫色的灌木叶子，和着原始大松林中那永恒的绿色，将群山装点得五彩缤纷。大自然瑰丽的景色猛烈地撞击着青年们的心胸，汽车每绕过一片山冈，每穿出一片森林，每迎来一重秋色，都能引起车队中一阵阵的欢呼声。
十连这辆汽车上却死气沉沉。有人晕车了，有人还在小声哭泣，有人则蒙头大睡，有的人虽然也在四处张望，但却对这瑰丽的景色无动于衷。
英志也被这瑰丽的景色所感染，被那阵阵的欢呼声所激奋，可是，孤独仍在深深地伴随着他，使他无论如何也欢呼不起来。
车队终于爬上了最后的一座山冈。
突然，前面的车队中响起了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喊声，英志不由抬起头来。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向前方望去。
山峦在人们面前消失了。
此刻，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片壮丽的景象：山脚下开阔的谷地在人们面前延伸，谷地的东西两边是望不到边际的高冈。东西大冈上，有几处排列整齐的白色的营房，远远望去，隐隐约约还能看得到一排排的拖拉机和康拜因（康拜因：联合收割机。）。谷地中，大冈上，黑油油的土地张开怀抱，正迎面向人们扑来。远方，黑龙江像挂在天边的一条玉带，晶莹闪亮，蜿蜒东去……
“看那些营房——”
“那是拖拉机——”
“兵团到啦——”
车队在青年们的阵阵呼喊声中，冲下这最后一座山冈，在谷地中的公路上继续向前冲去，一团团的烟尘腾地而起。青年们激动地向两边的大冈上张望着，希望那些白色的营房就是自己所要去的连队。
在山冈前面五六里地的地方，在公路的西边沿，有一座小村庄，村庄里散落着几十幢低矮的草房。在村庄的中央，矗立着一个十几米高的用很粗的圆木搭成的三角架子，老远老远就能望得见它。此时，村庄边的公路上站着几十个男女老少，他们敲锣打鼓，正起劲儿地向着从他们面前驰过的汽车呼喊着什么。
汽车一辆辆地从他们的面前驰过，似乎对这些人不屑一顾。然而，人们仍在起劲儿地敲锣打鼓喊着口号，似乎对这些青年们的到来兴高采烈。
十连的汽车冲下山冈，在谷地中继续向前挺进。成片的黑土地使于文革激动不已，他禁不住地欢呼了起来：
“北大荒，张开你的怀抱吧，生产建设兵团，我们来啦——”
英志心中也是一阵激动，一阵颤抖，他在心中低低呼喊着：我们来了……
汽车来到小村庄前，突然减了速，接着，在几十个男女老少的欢呼声中，滑下公路，弯进村庄，停在了村中一口水井边的大草房前。
车上的人们默默不语。
“也许是加水，”英志想着，“可能还会往前开的吧？”
此时，几十个男女老少已经围到了汽车边，面对车上几十个沉默不语的青年，锣鼓声很快就停了下来。
一个身穿黑色衣服头戴黄军帽的青年走上前来，圆圆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他对车上的青年们说道：“我叫刘雄，欢迎你们到兵团来。”
车上的人们仍然无动于衷。
刘雄细小的眼睛闪动了一下，仍然微笑道：“青年们，我是你们的排长。下车吧，十连到了。”
车上一阵骚动，刘雄的话似乎引起了青年们的反响，但仍然没人下车。这时，庄明甫从前面的汽车上跳了下来，他大声地喊着：“下车啦，怎么还不下车啊？这就是咱们十连啦！”接着，他又挥着手对周围的人们喊道：“喂，大家都快欢迎啊，欢迎知识青年到咱们兵团啊！敲鼓，敲鼓哇！”
“咚咚……”鼓声立刻又响了起来。人们纷纷走到车前，帮助青年们下车，卸行李。
鼓声中，车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这是什么兵团啊，这不明明是农村嘛！”
他的声音立刻被鼓声和嘈杂的人声淹没了。
青年们的行李被热情的老职工们搬到了水井南边新建的两栋房子里边去。那是两幢瓦盖土房，没有抹实的泥墙上还显露出少许白色的木柈子。
英志默默地下了车。他望着四周几十幢低矮的破旧草房，望着夕阳下远处的山冈，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兵团？
是的，这里正是兵团！这里正是独立一团第十连队！
远处的土房子里边，又传出那个沙哑的声音：“这他妈的是什么兵团啊，这里是明多屯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