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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鹤人

我的朋友武辉夏属猴,长得像猴,发际至耳垂,条子脸上架副方框眼镜,长腿猿臂,健走,说话手舞足蹈,极富表情。我俩都是市文史馆员,参加活动几次挨座,熟了。他找我要小说,我给了。我找他要画,他给了。你的画贵呢。我说。他说,书换画。我说,那你亏了。他说,雨兄,书无价。

他称呼我雨兄,其实比我长一岁。

也是巧了,他的“武辉夏画馆”与我工作的重医附二院近在咫尺,比邻而居,偶尔见面有话便说,有事便做,简捷明快,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

那天,在古色古香的市美术馆看完有他的丹顶鹤画的画展,他邀我到他的“九方斋”画室喝茶。咋叫“九方斋”?我问。四面八方加我心中即为九方,心纳万象,本人乃“九方斋”斋主是也。他呵呵笑。猴儿般起身,走到摆有文房四宝的画案前,伸修长的十指铺展开宣纸,提笔凝神,屏息静气,镜片后的眸子放亮。笔端有意,落墨不羁,点撇泼捺,寥寥几笔,逐水草而居百态千姿的群鹤便跃然纸上。草书落款,龙飞凤舞,高峰坠石。

他收笔搓手,使力盖上印章。

举目可见壁挂的他精神矍铄的巨幅照片,还有他的鹤画、山水画。

照片是摄影家朋友为我拍的。他得意地说。又回到形似牛背的摆有工夫茶具的金丝楠木茶桌前,忙忙匆匆朝陶瓷茶壶里添茶叶冲开水,将热气腾腾的茶水斟满两个小茶杯,茶香四溢。他端给我一杯,茶之为饮,发乎神农,生津止渴,提神醒脑。我举杯饮尽,茶饮不可少,酒肉不可多,没得脚的可多。他纳闷,没得脚的?鱼儿就没得脚啊。我呵呵笑,他也笑。

茶桌上有烟缸,我抽烟,递给他一根烟。他抽烟,说,这幅《舞鹤》送给你。我笑纳,正好挂到客厅里。他高兴,雨兄,你问我为啥画丹顶鹤,今天我跟你讲……

善言谈的他,总是津津乐道,总是兴奋。讲艺术,谈文学,道人生,无所不说。给人的感觉是,博闻强识,有悟性,有哲理,说着,会突然跳去另外一个话题。我有时候会岔断他的话。今日得画又得闲,屋窗外有悠悠嘉陵江水,画室内有香烟佳茗,就听他说叨,竟被吸引,没有岔断他的话。

画鹤,就得说绘画。他说,徐悲鸿先生有幅《巴人汲水图》,把山城挑夫爬坡上坎的苦累情景画得活灵活现。长条画幅上,蜿蜒的梯坎望不到头。衣衫褴褛的挑夫们吃力地攀爬,背脊弓起,扁担压弯。一位只穿黑色短裤的秃顶挑夫,扑身用水桶从湍急的嘉陵江里舀水。他身边一位衣衫褴褛的赤脚妇人,把舀满的水桶吃力地提到岸边;一位头缠汗巾赤臂亮腿的挑夫弓身挑水攀爬。路边,一位长衫挽腰挑空担子的男青年谦恭让路;三位挑夫艰难登顶。这七位画中人是呼之欲出。那位让路青年的头面部是画家的自画像,画家把自己融进画中,颇具感染力。画上有诗:“忍看巴人惯挑担,汲登百丈路迢迢。盘中粒粒皆辛苦,辛苦还添血汗熬。”感同身受,人生就是坡坡坎坎上上下下,我从一出生起就跌跌撞撞,爬不完的坡下不完的坎。

相信命运不?我信。

孙猴儿是高峰坠石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属猴儿的我是防空洞里蹦出来的。日本鬼子侵略我国,我下江人的父母逃难来到重庆。日机来炸,轮番地狂轰滥炸。警报“呜呜”长鸣,大街小巷的人齐往防空洞跑。父亲搀扶身怀六甲穿旗袍的母亲随人流跑。临近洞口了,日机密密麻麻飞来,俯冲扫射扔炸弹。洞口被慌乱的人群堵死。父亲急了,抱起母亲,顾不得斯文,拼命往人群里挤,嘶声喊,我太太临产了,拜托同胞们让一下,让一下……好心的人们让开了一道窄缝,父母才挤进洞里。日机的子弹噼里啪啦,炸弹轰隆隆响,团团火球在洞口燃烧,有人倒在洞口。栅栏门内的母亲出不赢气,肚子绞痛,哎哟叫唤。父亲手脚无措,忙慌慌脱西装罩住母亲身子,俯身遮挡,老天保佑,保佑母子平安!“嗯哇,嗯哇……”我在防空洞里呱呱坠地。险而又险,死里逃生,倘若父母跑慢一步,倘若父母不是在洞口,也许就没得我了。这就是命。

我没有想过当画家,上学的人都上过美术课,都可以画几笔。我画得比同学们好,有绘画的天资吧。我是要上大学的,高中毕业连考两次成绩都好,却没有考上,想参军无缘,我成分不好。

小猴儿的我去当搬运工,挣些买纸笔颜料绘画的钱。这城市的夏天热死人,太阳好大,把天空烤黄,把江滩石梯鹅卵石烤烫,把树叶子打蔫。太平门水码头的下力人还得要“吭哧吭哧”挑煤炭爬坡上坎,仅穿的贴身腰裤水湿。我鼓足勇气去挑煤。管事人说,你太瘦小,挑不动。我挑起煤担走,人影子歪歪斜斜,咬紧牙关不歇气,腰裤被汗水湿透。管事人就不说话,晚黑收工,按约付工钱。数日下来,腰酸腿痛,纸笔颜料钱倒是有了。

我国画、油画啥都画。

只绘画不行,糊口钱得要有。我去了几所中小学当代课老师,去了几个单位做临时美工。读不成大学就每天抽空到图书馆看书,饿了吃馒头啃烧饼,遗憾没有开水,那时候也没有矿泉水,就喝自来水,落下了胃病。图书馆很大,敞亮,看书的人多,却是安静。老高的书架一排一排,书架间的空隙活像山城的窄街小巷。书架上摆满了古今中外的美术、文学、历史、哲学、医学等书籍,美术书多附有插图。我在书海里遨游,感觉天下的书都读遍了。

十年图书馆苦修,眼界心境打开,觉得绘画不仅仅是绘画,得要有知识有灵感有创造,得要观察生活、感悟人生。

绘画给我带来乐趣。

那年,石油局招工,我有幸应招去了筑路队,好兴奋。住工棚睡通铺吃半饱战天斗地,跟大家一起喊唱《我为祖国献石油》。我猴儿般瘦,体力弱,筑路是重体力活路,经常累倒爬不起来。所幸会绘画,还写诗,有时就被抽去搞战区壁报,上级领导来视察,见我制作的壁报有画有诗,甚是满意,叫我去机关搞宣传。

安逸了,不下苦力了。

机关领导叫我去采油工地现场写生,这是我的拿手活路。筚路蓝缕,蚕丛鸟道,我兴致勃勃带了画具连夜赶去。夏夜悄无声息,山野空旷似无,一切仿佛都睡去了。我摸黑走夜路,走了一个通宵。天色亮开,眼前的大山浩荡绵延,山的肩头挨着肩头,山巅或秃或绿,山腰老林密布。晨阳像支巨大的画笔,将这神秘的大山世界涂抹,一片褐色,一片翠绿,一片深蓝,一片墨黑,辽阔的天宇从四面俯垂。啊,那片慢坡就是工地了,我快步走去。厚土墙大黑瓦的干打垒房子依山而建重重叠叠,油井架、电线杆林立,一队队穿油垢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们列队上工,蔚为壮观。我热血沸腾,画了工地、工人的系列速写,我为艰苦奋战的石油工人自豪。

在筑路队做工时,我睡过猪圈边竹子麦秆铺的床。人是可以适应环境的,时间久了,看着吃食的大小猪儿,我苦中得乐,画了猪儿的速写。“来了!”工友们惊呼。塌方了,山石“轰哗哗”滚落,正在挖路沟的我震惊呆了,一块巨石砸落我跟前,差丁点儿被砸成肉饼。工友们说,我活像是贴在巨石上的惊叹号,命悬一线啊。命悬一线的事还有,筑路要用钢钎挑石头,石头太重,钢钎反弹,把我挑下山沟,上面的石头随之垮落。完了,我武辉夏完了。仿佛有神灵护佑,我竟然毫发无损,又躲过了一劫。

躲得过石头躲不过病患,我得脑膜炎了。医生说,要抽脊髓,抽出一点儿透明的液体。我想,要变成傻子了,却没有。后来,我因思考绘画入神恍惚,脑壳短路,夫人说是抽了脊髓的缘故。我笑答,我本天才,因抽脊髓变成了地才,小小画家而已,否则早成大画家了。

朋友张学文知道我有胃病,让我带幅鹤画去看名老中医贺嘉寅。我俩进到七星岗“蓻籣医舍”,穿白大褂的贺老中医鹤发童颜,接过我赠给他的鹤画,一脸笑意,与我握手,他那手软绵温润。他为我重压轻点号脉,写处方说,心为万法之源,众妙之本。你要心静,莫要过劳,你的胃病可治也。蹙眉盯我,写了“名大于权,贵倍于富”的字条给我,武先生,你今后的人生就这八个字,你的鹤画随意有寓意,可登大雅之堂成名。

我没有想过成名,倒是出了点儿名。

我画过德国人施拉普纳,惊动了他本人。施拉普纳这个一丝不苟的偏执的足球教练,率领中国足球队酣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心要冲出亚洲。球迷们喜爱他,称呼他施大爷,一时成为家喻户晓的风云人物。菜油灯火晃动,施大爷的音容在我眼前晃动,创作灵感上来,挥笔画他的漫画像:秃顶,卷发,浓眉下的方框眼镜架在傲气的大鼻子上,八字胡须欲飞,肥硕的双下巴。犹豫一阵,没有画他镜框里的眼睛,却无而胜有,看得出他执拗严峻的眼目。这幅画被《现代足球》杂志的黄振惇主编看中,刊登出来。球迷们喜爱,制成巨幅画像高举到上万人的球场巡游,观众们欢呼。黄主编对我说,施拉普纳很喜欢我为他画的漫画像。多年之后,黄主编从朋友处得知我甚是怀念此画的原稿,就忍痛割爱还给了我。足球是圆的,转了一圈,又物归原主。那阵,我的丹顶鹤画有了名气,就画鹤赠送给他。

咫尺小,见大意。施拉普纳的这幅漫画像,是中国足球那个时代的一段记忆,是我人生中的美好记忆。

啊,说了恁么多,还没有说我为啥画丹顶鹤。

命中注定我画鹤,画丹顶鹤与我夫人有关。

我夫人年轻时漂亮。过去的都邮街现今的解放碑,十步之内必有佳人。硬还是,我转悠时遇见了她。就是她了,打探到她的住处,留下张字条:明日正午人民剧场见,落款“我”。清秀的她来了,穿大翻领阴丹蓝上衣,露出雪白的衬衣领子。戴眼镜的我穿蓝色中山装,上衣的扣子多,四个口袋平平整整。她说我胆儿大。我说缘分来了躲不脱。中意,成了。其实,那天有朋友约我去书画展的,他因事失约,她来了,这不是命么。

扯远了,说转来。

重庆动物园附近的花溪河绝美,两岸绿荫碧翠,弯弯河水醉人。在土桥供销社做临时美工的我,与在精一小学任教的夫人划船游玩。太阳笑,鸟儿飞,垂柳摇。划船的我手舞足蹈,船身摇晃,夫人仰倒,脚穿的一只皮凉鞋掉进了河里。我们那时候穷,皮凉鞋可贵。夫人说,你个猴儿千翻,划船也不老实,把你关进动物园去。

夫人这一说,我进了动物园。

有朋友来说,动物园要招收一名美工,你的画恁么好,去争取一下。我去了。动物园领导说,大门口有道墙壁,你去画。那道墙壁老高老宽,要搭脚手架爬上爬下忽左忽右,我汗流浃背画了一个多月,画的油画,画了熊猫、老虎、豹子、狼、鹿、鹰、猴儿等动物。动物园领导看了说,恁个,你明天来报到。夫人说,耶,你硬还是进了动物园。

动物园是动物的乐园,飞禽走兽啥都有。我是美工,画动物科普宣传画,注意观察各类动物,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举止神态。动物安逸,有吃有喝有人观赏,不争不闹。动物园顶头是鸟类动物,其中的丹顶鹤甚是可爱,我就画鹤。因为画鹤,认识了哈尔滨的著名摄影家潘嵩毅,他拍了很多丹顶鹤的精美照片,又邀请我去了东北的鹤乡观鹤。

鹤乃“湿地之神”,好大的一片水草茂盛的沼泽地,有由芦苇、草棵筑成的浅盘状的丹顶鹤浮巢。一群丹顶鹤飞来,叫声尖厉、粗犷,似铜管乐。鹤群归巢了,看得出,是按家族归巢的。有老鹤带了小鹤在浅水里觅食,有鹤儿独腿站立,像是在思考。丹顶鹤是会舞蹈的,伸腰、抬头、跳踢、展翅、鞠躬……哈哈,开眼了。丹顶鹤从一而终,不攻击异类不伤害同类,敢于反击来犯者。我画了多幅丹顶鹤画,在一幅画上题诗:“千年境界尚鸿蒙,遍寻白鹤沼泽中,生生不息南北往,喜怒哀乐吾与同。”

鹤群飞翔时呈人字形,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超然空灵。领鹤“呵呵”高鸣,群鹤成串长鸣,隐入长空。

我展开双臂目送。

此后,我专画丹顶鹤,用水墨、彩墨绘画。由繁而简,简得不能再简,夸张超出常情。鹤颈浓淡水墨一挥,腹部留白,鹤面不画眼睛,却是传神。天地万物有大美,常于简单处获得。我找到了自己的画法,恬淡自然超脱,随心所欲。说我的《天心鹤影》吧,一轮朝阳,二三飞鹤,别无他物。我学中医号脉,因脉象而“开方”画鹤,将心意泼洒画纸。著名诗人梁上泉留下墨宝:“随君欲作太虚游,仙鹤飞天,形外得云,象内求山。”有朋友说,妙在似与不似间。有记者报道称“神州一鹤”。

是武辉夏之鹤呢,呵呵。

有一天,灵感突来,心撞胸壁,我凝神泼墨:一只朱红头顶长嘴壳的丹顶鹤,右脚独立,左翅盘展如诸葛亮之羽毛扇,躯体曲线纯美。我重笔写下“鹤立图”三个字,看一阵,不甚满意,揉成团扔进垃圾篓里。张学文友正好进来,取出纸团展开看,呀,你咋扔了,此乃大作耶!此鹤无声有声,未思有思,安宁祥和。独立之右腿伸而有致,稳如泰山。好,好,不可多得的绝美艺术!

裱糊好此画,诸多友人称道,多家媒体报道。我高兴,又画此图,却再也画不出第一幅画的神韵来。“心为万法之源,众妙之本。”名老中医的话对。

《鹤立图》成了我的成名作。

苦尽甘来,真有名了。就有人为我在重庆、成都、杭州、北海、景德镇等处设了武辉夏画馆、桃花源画室、白鹭湾画室、放鹤楼、放鹤亭、鹤云陶瓷画室等等。还有重庆南岸的千佛寺画室,我敬佛不信佛,千佛寺的常慧法师喜好绘画,拜我为师。

画馆画室多了,更不得闲。我本怕闲,就吃住在画馆画室里;寻找丹顶鹤的收获使我酷爱云游,回家的时候少了,夫人有埋怨,我心安理得……

满头银丝的张玉伟进“九方斋”来,岔断了武辉夏的话,他是武辉夏的发小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擅长书法绘画。武辉夏热情招呼他坐,添茶叶斟茶水,他对朋友总是热情。

兴头上的武辉夏继续讲说,张玉伟听得激动,起身吟诗:“他属猴,比我长三岁。窄窄地进,窄窄地出,如洞穴般延伸的尽头,是武辉夏的家。举步吱吱嘎嘎地响,落脚嘎嘎吱吱地鸣,朽木地板的呻吟,是那个时代的歌……”武辉夏呵呵笑,起身接吟:“我爱鹤,我画鹤,我心如鹤,与鹤共舞……”

我听他俩比手画脚的吟诵,回味武辉夏的讲说,心不平静,沧桑而不沉沦,潇洒人生呢。看室内挂的对联:“性本止戈画盈云气凭鹤舞;情钟辉夏室漫茶香待友来”。落款:老谭撰联、毛锡雄题书。老谭是重庆著名作家蓝锡麟的笔名,毛锡雄是重庆书法家协会的副主席。室内还有武辉夏的《双鹤图》,画面右上角“画鹤人”的题字,是我见他绘此画时即兴题写的。

古人有诗曰:“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鹤鸣九皋,声闻于天。”鹤,画鹤,对鹤当歌,人生几何,鹤心常在。我由衷感叹。 cUB0BlnYm3vsiNlJ+2NLfrz5d7EFpsurbXiQpgDs3v/B8Pldl5XnK8MazC+Eaj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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