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结束,我携眷从重庆回到上海。家乡房屋都已烧光,上海房子昂贵,只得暂时在杭州招贤寺借住。就有人来劝我买一所房子,地点在断桥下面,保俶塔后面,围墙内一亩多地,两所房屋,买价很便宜,记得好像是一千五百万元,那时通货膨胀,究竟值得多少,记不清了。我一听到这所房子,就知道是许钦文的产业,是发生过一件惨案的。姑且去看看,回想那件惨案觉得阴气森森,汗毛凛凛。家人都不赞成买此屋,就回绝了。另在招贤寺附近租屋而居。
这件惨案发生在抗日战争前几年。我在上海艺术师范当教师时,有一个学生名叫陶元庆的,绍兴人,生得娇小玲珑,像个姑娘。他的画很有特色,鲁迅十分赏识他,把自己的小说《彷徨》《呐喊》都请他画封面,又替他的个人画展作序言,都载在《鲁迅全集》中。我在江湾立达学园办美术科时,请陶元庆来当教师,他就住宿在校里。他有一个妹妹,叫陶思堇,就叫她到立达美术科来当学生。这妹妹身材比哥哥长大,肤色雪白,可惜鼻子稍有些塌。陶元庆有一个好朋友,叫许钦文,也是绍兴人,是有名的文学家,我久闻其名,不曾见过。他常从杭州到江湾来看望陶元庆,就宿在他房中。我因此认识了许钦文。此君貌不惊人,态度和蔼可亲。他在杭州当教师,生活裕如,却年逾而立,尚未娶妻,是个单身汉。他每次来望陶元庆,总是送他些东西,都是生发油,雪花膏,手帕,花露水之类,似乎真个把他当作女人,我心中纳罕。
后来,立达经费困难,美术科停办了。一批未毕业的学生和几位教师,由我写信给杭州西湖艺专的校长林风眠,要求他收留。林一口答允,并希望我也去。我辞谢了,但把学生及教师陶元庆、黄涵秋送去。于是,陶元庆和陶思堇都迁到了杭州。不久,陶元庆患伤寒症死了。许钦文悼念他,为他在西湖上营葬,叫我写墓碑。又在保俶山后面买一块地,造一个“元庆纪念室”,旁边又造两间小屋及浴室厕所厨房。他是独生的,雇用一个老妈子。陶思堇住宿在校中,常到他哥哥的纪念室去玩,后来,索性迁住在纪念室旁边的小屋里,并且邀请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名叫刘梦莹的来同住。这姓刘的我不曾见过,但听说长得花容月貌,比陶漂亮得多。陶邀这朋友来同住,也合乎情理。因为许是单身汉,和她两人同居,不免嫌疑。于是,许钦文独居纪念室,两位小姐住在相隔一片草地的小屋里。早上,两人打扮得齐齐整整,双双出门,行过断桥,穿过桃红柳绿的白堤,到平湖秋月对面的艺术学府里去学歌学舞,学画学琴,趁着夕阳双双回家。这模样竟可列入西湖十景中。可惜好景不长,不久祸起萧墙了。
许钦文出门去了。这一天大约是假日,两位小姐不去上学。陶思堇派老妈子到湖滨去买东西了。刘梦莹到浴室洗澡。洗好后,披着浴巾退出来的时候,陶思堇拿着一把刀等在门口,向她后颈上猛力砍了一刀。刘负痛跳出,陶持刀追出,两人在草地上追逐,刘终于力弱,被陶连砍十余刀,倒在青草地上的血泊中了。陶回进房间,吞了一瓶不知什么毒药水,也倒在床上了。
老妈子买东西回来,敲门不开。向邻家借了梯子,爬到墙上去看,大吃一惊。就有胆大的人爬进院子里去,开了大门。我现在闭目想象这院子里的光景,真是动人:碧绿的草地,雪白的裸体,绯红的血泊——印象派绘画没有这般鲜明!
官警到场勘验结果,刘梦莹身中十八刀已死,陶思堇服毒自杀未遂。于是一面收尸,一面拘捕陶思堇详加审讯。据说她假装疯狂,不记得杀人之事。案情迁延不决。许钦文犯重大嫌疑,亦被拘捕,后来释放了,曾写一篇“无妻之累”发表在某报纸上。不久,抗战军兴,杭州牢狱解散,陶思堇嫁给了审讯她的法官。真乃奇闻怪事。其它情况我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