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0年10月23日(旧历庚辰年九月二十日),李叔同出生于天津市三岔河口附近一户富有的盐商之家。
在天津人的心目中,名至实归的海河起始于三岔河口。只是到了1918年,在海河裁弯取直时,河口往西北挪移了方位。老三岔河口和原北运河河身被填平改造,铺筑成现在的狮子林大街。这一带原是天津市最早的商业区和居民点之一,在李叔同出生的年代,也还是漕运的终点和盐业的集散地。从这里,可以看到当时天津市容的缩影。
在昔日的三岔河口与北运河河身交汇处南面,有条名为粮店后街的南北向马路,马路东侧,有一东西向小街叫陆家竖胡同。胡同东口2号是一所坐北向南的三合院,李叔同就出生在这所院子里。院子大门口有座不算太大,却很严正的门楼。门楼内的四扇平门,正对着院内的北房。四扇平门像影壁似的,平常日子总是关闭着,主仆人等出入,走的是门楼东面的侧门。院内青砖墁地,一棵已有年头的老梅树,傲立在院子的一角。三合院外面、胡同东口,有座庙宇叫地藏庵。西口隔着粮店后街和前街,就是早先的三岔河口。离北房背后不远,是原北运河河身,往东偏北连着金钟河,沿河“小树林”一带,在天津市内很出名。民国初年,李叔同写过一首题为《忆儿时》的歌词,其中有这样的句子:“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深水游鱼,曾把闲情托。”从中可以想象出当年李家三合院内外的一些景致。
李叔同祖籍浙江省平湖县(今平湖市)。父亲名世珍,以字筱楼(一作晓楼)行世。祖父李锐。李氏家族可能就在乾嘉年间,从南方招商引资时,移来天津经营盐业和银钱业的。 【1】 到李叔同父亲李筱楼一辈,李家已是天津盐商中的巨富之一。李筱楼家设有内局生意,柜房门前廊柱上的木制抱柱对联,上下联第一字分别为“桐”字与“达”字,由此,人称李筱楼家为“桐达李家”;又因取过“存朴堂”的堂名,也有人称之为“存朴堂李筱楼家”,以区别城内冰窖胡同的另一户李姓富贵之家。
李叔同之父李筱楼,1865年(清同治四年)入试乙丑科,连着考取了举人和进士。与他同时中举、中进士的人当中,有桐城派后期重镇吴汝纶等闻人显宦。李筱楼中举后,也曾担任过吏部主事,不几年又辞官经商,继承父业,将李家的富贵推向了顶峰。李筱楼除了正室姜氏外,还纳有张氏、郭氏和王氏三位侧室。长子文锦(字不传)为姜氏所生,娶妻后不几年就去世了。次子文熙(字桐冈)为张氏生养,自幼不太健壮。李筱楼担心,如果文熙也寿命不长,李家岂不是要断绝香火!故在67岁高龄,他又纳年仅19岁的王氏 【2】 。第二年(1880)生下一子,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即后来以字行世的李叔同。传说在李叔同的母亲临盆之际,一只口衔松枝的喜鹊突然飞入产房,将松枝安放于产妇床头,又欢叫了一阵才向外飞去。长大后的李叔同确信其事,将喜鹊留下的那枚松枝,随身携带了一生,直到在泉州圆寂,还挂在他寮房的墙壁上面。这一带有神奇色彩的传说之由来,恐与李叔同后来成了高僧有关。
李叔同3岁(笔者按:本传传主的年龄,均按其虚岁记述)那年(1882),他父亲在老宅(陆家竖胡同2号,现因道路改造而不存)附近的山西会馆南路西大门(即原粮店后街62号,现因道路改造而不存),购置了一所更为宽敞气派的宅第,全家搬来居住。新宅第的前门面向粮店后街,后门在粮店前街,比起老宅,更靠近了老三岔河口。隔着海河西望,就能看到天津旧城东门外的天后宫和玉皇阁。(李叔同故居原址,位于海河东路与新建的滨海道交会处滨海道南侧,现已不存;重建的故居位置,则在滨海道北侧,距原址200米左右。)新宅第的格局呈“田”字形。整个院落由四个小院组成,分前后两大院,除各有十多间正房和厢房,还有仓房、过厅、游廊等设施。像当时天津所有大家富户那样,李家院内也有一些洋式建筑,显示着主人的阔气和文明。在“田”字中间“一横”“一竖”的交叉处,有洋书房一间。这间刀把式的西屋,格式也颇为讲究:瓦顶上设有流水沟,东西两面有窗户,三层窗子,两层玻璃,一层纱窗。室内摆有一架当时还很少见到的钢琴,而床架、书柜、茶几、坐椅、写字台等,统统是红木打制。洋书房台阶下面有竹篱围成的小花园,名为“意园”。“意园”与后院游廊相通,和前院的书房、客房以及两边的房厦组成一个小巧别致的园林结构。园内有修竹盆花、山石盆景,还有金鱼缸、荷花缸、石榴树,等等,整个环境安谧清静,又不失生气。这座大门前挂有“进士第”匾额、过道内又悬着“文元”匾的院落,从外观上或从内部格局上看,都在显耀着院主的富贵与名望。每当镖局将成箱的财物从外地押进大门时,车马声喧,人进人出,更显出了主家正繁华升腾的气象。由此不难想象出,比李筱楼中举早了近二十年(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进士)的李鸿章等清朝政要和外国驻津领事们,能够出入这所宅第的原因了。
在当时列强们划定的租界中,“桐达李家”位于奥国租界。李筱楼次子文熙,以富商士绅身份,在华人组织中担任过董事。“意园”洋书房中的那架钢琴,据说还是奥国驻津领事赠予的。
如同一般的盐商巨富,李叔同的父亲也从万贯家财中拿出一小部分,做些慈善方面的事。1930年秋天,已是出家人的李叔同,在浙江慈溪金仙寺,对青年友人胡宅梵口述其父“乐善好施”的事迹。筱楼公“设义塾,创备济社,范围甚广,用人极多,专事抚恤贫寒孤寡,施舍衣食棺木。每届秋末冬初,遣人至各乡村,向贫苦之家探察情形,并计人口之多寡,酌施衣食。先给票据,至岁暮,凭票支付。又设存育所,每届冬季收养乞丐,不使冻馁,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年斥资千万计,而不少吝惜,津人咸颂之曰‘李善人’” 【 3 】 。
搬来粮店后街新宅院不到两年,即1884年,李叔同父亲身患痢疾,病势严重,多方延医不见好转,于是干脆停医不再治疗,不意反倒渐渐病愈了。李筱楼晚年精研理学,又信仰禅宗,他从自身病情的异常变化中意会到,自己的“舍报之日”已到,便嘱咐家人延请高僧学法上人等前来诵念《金刚经》。聆听着和缓悠远的梵音,李筱楼安详而逝,卒年72岁。临终前,他还嘱咐过家人,灵柩停家7天,请僧人们分班诵经,好由经声引领他一路向西。还要放焰口,免得饿鬼们在中途作梗。中过进士,在吏部做过官,又是津门一宗巨富,李筱楼丧礼的场面是可以想见的。而由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点主”,武官马三元“报门”,更增添了“桐达李家”的哀荣与势派。这一年,李叔同5岁。听到父亲去世,他独自来到卧室“掀帏探问”,有些难过,有些茫然,但并不惊慌和胆怯。在停柩发丧期间,他目睹了和尚们诵经忏礼的全过程,将每一个关节的具体情景记在了心里。十多年后,还经常和侄儿麟玉(即后以字行的圣章)等玩和尚念经的游戏。他装“大帽”和尚,在那里念念有词,圣章等在下首当小和尚,听从调遣。几个人有时用夹被,有时用床单当袈裟,地下炕上折腾个欢。
当地有位姓王的孝廉,由儒入佛到普陀山出家,回津后住在附近的无量庵里。李叔同的侄媳妇,接连遇到公公(比叔同大整整50岁的长兄文锦)、丈夫、太公过世,觉得人生没有了意味,就到无量庵里向王孝廉学念佛经,并学袁了凡记功过格。还不到6岁的李叔同,也经常跟去旁听。在庵里听会了《大悲咒》《往生咒》,回家就从头到尾背起来,且亦能学记功过格。奶母刘妈妈发现他在背诵佛经,觉得不好,让他改念《名贤集》中的格言。他就念“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高头白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这类句子,念着念着,联想到自父逝后,家人死亡相继的情景,幼小的心灵中生起了人生苦空无常的感觉。在刘妈妈的初意中,或许以为佛经上的话与《名贤集》中的那些格言不同,前者不是小孩子应该学习的。她不可能懂得,在内里,二者有不少地方恰是相通的。
父亲去世,长兄文锦又早已亡故,二哥文熙掌管“桐达李家”,以其丰厚的祖传家业,继续展现着富贵之家的门庭。
李文熙举过秀才,30岁后学了中医。1902年,他将河南省内黄县的引地(盐业)出让给了他人。1911年,祖辈留下的钱庄又遭歇业,从此家道中落,他也弃商从医,悬壶济世,在津门医家中颇得名望,被尊称为“李二爷”。李文熙的继室姚氏,和后来以教育家闻名的国民党元老李石曾之妻为同胞姐妹。1929年,李文熙去世,丧仪也还是气派的。“点主”为清末翰林刘嘉琛,“报门”的是天津警察厅厅长杨以德,“桐达李家”的遗泽也还没有完全消失。
1885年,李叔同6岁,二哥文熙担起了他的启蒙教育。一开始,文熙教他读认眼前碰到的那些字词联句。厅堂的抱柱上有父亲生前请人书写的大联,上联是清代刘文定的一句话:“惜食惜衣,非为惜财缘惜福。”读到能背诵下了,二哥又告诉他:“这是说,一衣一食当思来之不易,不能任意抛掷糟蹋,要养成节俭惜物的良好习惯。”叔同自幼颖悟,识字快,理解力也高。7岁那年,他跟二哥学习《玉历钞传》《百孝图》《返性篇》《格言联璧》《文选》等,一遍过去,就能琅琅成诵。生母王氏也经常教他记些名诗格言。开饭了,见到桌子还没摆正,她就用筱楼公生前所守《论语·乡党篇》之则告诫说:“古人讲过,‘席不正,不坐’。”古代没有桌子和凳子,都是在地面上铺席子,坐在席子上。王氏引用这句话,是指桌子还没摆正,就不能坐下来吃饭。她这样引用,既让儿子学了一条古训,又在实际生活中规范了他的行为方式。
1888年,李叔同9岁,就常云庄先生受业,接受老式的正规教育。头年读《孝经》和《毛诗》,转年读《唐诗》《千家诗》;11岁读“四子书”、《古文观止》等;12岁后,学了两年训诂、《尔雅》和《说文解字》;十四五岁时,又细读了《史汉精华》(《史记》和《汉书》的精选本)和《左传》等数种史籍。经过七八年家馆课程,李叔同在经史诗文和文字学等方面,具备了扎实的根底,为后来得以“文章惊海内”、精研佛典,打下了基础。
在受业于常云庄先生的三四年里,李叔同对《说文解字》兴致尤浓,专心致志地临摹过《宣王猎碣》等篆字碑帖。他还反复练习过刘世安临摹的文徵明手书《心经》,以至于小小年纪,作诗有“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等一类句子,透露了他从小倾向佛门的心理素质。
1895年,李叔同16岁时考入城西北文昌宫旁边的辅仁书院,学习制义(八股文)。和当时天津另外两处书院(三取书院、问津书院)一样,辅仁书院与官学已无多大区别,以考课为主,不再讲学。每月考课两次(初二、十六两日),一次为官课,一次为师课,分别由官方和掌教出题、阅卷、评定等级,发给奖赏银钱,以督促学业。李叔同在进入书院前,已饱读经史诗文,学有根底,加上自幼聪慧,每次考课作文,只觉得有不尽之思绪需要写出。按照格式,文章是要一个字一个字填写在格子中的,老师发下来的纸张又是有一定限量的。叔同每感到意犹未尽,纸短文长,就在一格中改书两字交卷,博得了“李双行”的美称。他的文章常常名列前茅,获得奖银。
除了辅仁这类书院,当时天津还有专授新学的洋务书院。关于这两类书院,李叔同在进入辅仁的第二年(1896)旧历五月间,曾给徐耀廷写信说:“……今有信将各书院奖赏银,皆减去七成,归于洋务书院。照此情形,文章虽好,亦不足以制胜也。”在信中,他还引了小友朱莲溪的一首诗加以嘲讽:“天子重红毛,洋文教尔曹。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糟!”李叔同在辅仁书院,尽管有“李双行”的美称,文章又能频频得奖,但看到这般情形,学习制义的兴致也不会太高了。他在给徐耀廷的同一封信中说:“弟拟过五月节以后,邀张墨林兄内侄杨兄,教弟念算学,学洋文。”由此也可以看出,李叔同幼年不只精读四书五经等传统学问,对新学也很留意。
但李叔同毕竟出身于进士之家,自身对经商又无兴趣,想要继承和光大其门楣,除了科举和功名,暂时还别无选择。这时,一份山西浑源县恒麓书院教谕思齐对诸生的《临别赠言》引起了他的兴趣。《赠言》中说:
读书之士,立品为先。养品之法,惟终身手不释卷……诵诗读书,论世尚友,是士人绝大要着。持躬涉世,必于古人中择其性质相近者师事一人,瓣香奉之,以为终身言行之准……古文则须于唐宋八家中师事一家,而辅之以历代作者;时文则须于国初诸老中师事一家,辅之以名选名稿。小楷则须于唐贤中师事一家,而纵横于晋隋之间……天分绝伦者无书不读,过目不忘。此才诚旷代难逢。至于中人之资,纵不能博览兼收,而四部之中,亦有万不可不讲者……制艺之道,方望溪以“清真雅正”为主,此说诚不可易。……自来主司取士,无人不执中异不中同之说,习举业者,不可不知……应试之文,必有二三石破天惊处,以醒阅者之目,又须无懈可击,以免主司之吹求……小楷是读书人末技,然世之有识者,往往因人之书法卜其终身。其秀挺者,必为英发之才。其腴润者,必为富厚之器。至于干枯潦草,必终老无成。大福泽既不可期,小成就亦终无望。况善书之士,大之可以掇词科,小之可以夺优拔,要皆仕进之阶。有志者诚不可以忽也。
李叔同以为,思齐教谕的经验之谈,可以作为自己读书进修的圭臬和“终身言行之准则”。因此,他便亲手抄写,反复研读。从其往后的人生之路中,我们也可以明显地看出思齐教谕这番话的深远影响。
李叔同仲兄文熙元配卢氏,1889年生子麟玉时难产去世。继配姚氏,系津门盐商巨富和“天津八大家”之一“鼓楼东姚家”姚学源(1843——1914,曾任长芦盐纲总兼京引总催)之长女。姚家祖上向有家馆之设。19世纪90年代后,青年才俊赵元礼即在姚氏家馆担任西席。李叔同既然已对辅仁书院失去兴趣,就在1896年(17岁)下半年,请人教算学、读洋文的同时,由二嫂引荐,进入姚氏家馆,师从赵幼梅学习诗词文章。赵幼梅(1868——1939)为津门名士,名元礼,又字体仁,号藏斋。光绪朝拔贡,民初当过国会议员,学识渊博,诗书皆精(为“津门四大书法家”之一),有《藏斋随笔》《藏斋诗话》等著作行世。李叔同在姚氏家馆,随赵幼梅初学辞赋八股,后学填词。在诗(词)趣上,赵推崇苏东坡,愿意向李传授的主要也是苏诗(词)艺术。李原是熟读过唐诗、五代词的,现经赵师以苏诗相贯,由唐入宋,再通读两代名家名作,融会贯通,深得唐诗宋词之奥秘,诗艺词艺俱进。不只其诗“由晚唐以入北宋”,在词艺上,亦能“窥东坡堂奥”(李叔同青年时期的友人王吟笙语)。东坡好以禅语入诗,又多豪放清雅之语,这对李叔同的诗词风格产生了较深的影响。我们可从他后来所写《初梦》《满江红·民国肇造志感》等作品中所显示的“外柔内刚”的格调中看出来。
同一时期,李叔同又师从天津书印名家唐静岩学习书法金石。唐静岩(1823?——1898?),名育垕,又名毓厚,号湖陵山樵等,以字行。原籍浙江,久居天津,以行医为业。在书艺上,唐早岁学唐隶,继又改学秦汉,但一时难脱先入为主带来的习气;后终“以博涉之功”,“一洗唐隶之习”。其“篆刻深稳,有秦汉风度,尤以转折处颇有《天发神谶》意” 【4】 ,著有《颐寿堂印谱》一卷行世。李叔同以学有所本,博采众长,专门置备一素册,共24帧,请唐先生遍书钟鼎、篆隶、八分各体。唐先生书写完工,他则以篆书题签册名为《唐静岩司马真迹》,下署“当湖李成蹊署”,册后还钤上自刻的“叔同过目”篆字印章,唐则作一跋语,叙述了这一艺事的经过。跋文曰:
李子叔同,好古主也,尤偏爱拙书。因出素册念四帖,属书钟鼎篆隶八分等,以作规模。情意殷殷,坚不容辞。余年来老病频增,精神渐减,加以酬应无暇,以致笔墨久荒,重以台命,遂偷闲为临一二帖,积日既久,始获蒇事。涂鸦之诮,不免贻笑方家耳。
为了让书法爱好者有一共同学习的范本,李叔同于光绪丙申年(1896)刊印了唐静岩的这一真迹。
上面提到过的徐耀廷其人,又名药庭、月亭,祖籍河北省盐山县,世居天津,时为李家桐达钱铺账房先生,比叔同年长二十多岁,叔同尊他为“五哥”“大人”。徐耀廷胞兄徐子明为津门一名画家,亦擅书法金石。因家学渊源,耀廷也能书善篆。在金石书画方面,李叔同不只师从唐静岩,也把徐耀廷视作自己的启蒙师长,常向他咨询艺事。1896年夏天,有两三个月时间,徐耀廷为桐达钱铺业务上的事,旅次张垣。这期间,叔同与他频频通信。除了报告一些家中琐事、熟人近况、社会见闻、气候变化,谈得最多的,还是个人的学业和书法金石。“弟昨又刻图章数块,外纸一片上印着,谨呈台阅,祈指正是盼”(旧历五月十五日信);“昨随津号信寄上信一函,内有篆隶仿一张,图章条一张。并有笺墨仿致函,谅必早登台阅矣”(旧历六月十八日信);“阁下在东口,有图章即买数十块。……并祈在京都买铁笔数枝。并有好篆隶帖,亦祈捎来数十部。价昂无碍,千万别忘!”(旧历七月十五日信)……从中可以想象出,李叔同此时学习书法金石专心一致、念兹在兹的情景。
李叔同之父既有妻妾四人,如同一般封建大家庭中的妻妾关系,李家妻妾之间也不会那样平等和谐,相互间难免有些矛盾。李叔同生母王氏,位在末次,她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李叔同说过:“我的母亲很多,我的母亲——生母很苦。”这个“苦”字,非指物质生活,主要是说她在大家庭中所处的地位低下。丈夫一去,这种情形更加突出。李筱楼病故那年,叔同母亲年仅25岁,孤儿寡母,又节妇禁多,情景是凄凉寂寥的。她盼望着儿子快快长大,成家立业,早点儿抱上孙子,好变换一下周边的环境。1897年,叔同满18岁,由母亲做主,聘娶南运河边芥园附近的俞姓姑娘为妻。俞家经营茶业生意,也算当地一户殷实人家。叔同属龙,俞氏夫人大两岁,属虎。两人是这般属相,家中老保姆就说:“他们夫妻是‘龙虎斗’的命相,一辈子合不来的。”虽是迷信说法,却又不幸而言中。李叔同与俞氏夫人相处,仅有七八年光景。然而就是这七八年的时间,李叔同大部分也是在学校与社交界中度过的。
结婚这年(1897),李叔同以童生资格(未入学的学生称为童生,考入学校后为其进身之始。童生都得在本县参加考试,分正考、复考两次考试)应天津县儒学考试,学名李文涛。在这年应试中,他写了多篇文章,现在留下的有三篇,题目是:《致知在格物论》、《非静无以成学论》、“策问”《论废八股兴学论》。
既是儒学考试,就得以儒家之言为依据。李叔同应试前两论的题旨,如同一般士子作文,也是在代圣人立言,个人的见地不多。有些独到见解的是“策问”《论废八股兴学论》。文章中流露的尽管是一种微弱的声响,但仍不失为时代的声音。
第二年,即1898年春天,李叔同仍以童生资格入天津县学应考,又作了两篇课卷文章。其一为《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论》,慨叹国家之没有人才。李叔同以为,所谓中国之大臣,多不学无术而又恬不知耻。李叔同的另一篇课卷时文,题为《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论》。这是一篇谈资源的文章。文中李叔同提出了几项如何经营矿产的措施,并认为,培养中国自己的“矿师”最为切要。
两年来,李叔同在其所写的几篇论文中,暴露了清末国政吏治的腐败无能,透露了他忧国忧民的爱国热情。像当时的多数爱国知识分子一样,他所能探索到的也是一条实业救国之道。在《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论》一文末尾,还有这样一段话:
盖以士为四民之首,人之所以待士者重,则士之所以自待者益不可轻。士习端而后乡党视为仪型,风俗由之表率。务令以孝悌为本,才能为末,器识为先,文艺为后。
可见,李叔同中年以后反复强调的“士以器识为先”“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等思想,在其弱冠之前已经开始形成。
虽说已经结婚成家,又在县学应试中用功,但李叔同和同时代的众多名士、富家子弟一样风流。在温存妻子、操练八股之余,他也热衷于唱京戏,列身票友之中。他频繁地出入梨园票房、剧坛歌台,或粉墨登场,或为名角们捧场叫好。
时有名伶杨翠喜一角,色艺出众,红遍京津,广大戏迷为之倾倒,王公贵族也为之引颈垂涎。围绕着这位名伶,当时中国政坛上还演过一出轰动南北的丑剧。合肥有段芝贵其人,是个无赖。他为巴结权贵,求得升迁,用重金买下杨翠喜献于庆亲王奕劻之子、时任农工商大臣的载振。载振则通过裙带关系,将他提升为黑龙江省巡抚。段到任后,搜刮民脂民膏,大发横财,引起公愤。御史江春霖看不过,上表弹劾。载振恐其事发,将杨翠喜嫁给了天津盐商王益孙,得以免究内幕。段芝贵被革职,杨翠喜也从此退出舞台,隐居民间。不料一波甫平,一波又起。当时上海有家名为《南方报》的小报,主持者志载希,系载湉(即光绪帝)的大舅子,瑾妃、珍妃的哥哥。总主笔为文廷式(字芸阁)的弟弟文某。志载希与文芸阁谊在师友之间,瑾妃、珍妃又是文芸阁的学生。有这样一层人事相连,志载希与文某得以悉知段芝贵与载振以杨翠喜做交易的详情。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何种动机,在其主办的《南方报》上捅出了载振和杨翠喜的桃色新闻。这样一来,清政府觉得有失皇室体面,不得不下令上海道蔡乃煌,将《南方报》查办关闭了。这是有关杨翠喜的余话与后话了。
而这位杨翠喜正是李叔同情有独钟、倾慕迷恋的一位名伶。李经常去戏院为她捧场喝彩,跟她还有一段撕扯不清的情感纠葛。在移居上海偶尔北返时,即1901年,李还去京看望杨翠喜,看过之后,又写下《菩萨蛮·忆杨翠喜》二阕。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沉。
此时此刻,他还不能忘却杨翠喜。
19世纪末,正当李叔同问学进修之际,天津文化教育界以著名教育家严修和学者、诗人王守恂等为中心,活跃着一批多才多艺、思想倾向较为开明先进的才子名士,李与这个名士圈中之人多有交往。李叔同与这些名士们的关系,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师友关系,另一类是艺友关系。严修、王守恂以及前面提到的赵元礼和唐静岩等,属于第一类。
严修(1860——1929),幼名玉珪,字范孙,号梦扶,室名恒斋、蟫香馆、毋自欺室等。先世为浙江慈溪人。其七世祖(始迁祖)应翘公北来经营盐业,定居天津。严修青箱传世,自幼饱读经书。18岁(1877)应院试,补廪膳生;23岁(1882)应顺天壬午科乡试,中举人,次年中癸未科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经考试合格授翰林院编修,开始了长达八年的京官生涯;1894年授贵州学政。在黔三年中,他为该地的文化教育事业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严修卸职离黔时,该地学界为其刻立的“去思碑”和“誓学碑”,称其为“经师兼为人师”“二百年无此文宗”。严修面对中国甲午战败、被迫签订《马关条约》丧权辱国的严重局势,深切地感受到变革科举制度、造就经世致用之才的迫切性。1897年8月,他提出了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影响巨大的“请开经济特科”的主张,并在10月间上奏朝廷,意在科举之外,打开一条选拔具有西学知识和实际才能者的道路。梁启超称严修的这一奏折,实为“新政最初之起点也”。但严修也以此为封建顽固派所不悦,并失欢于他的座师、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桐,故从贵州返京后,被免去翰林院的职务,仅仅留了个编修的虚名。1898年初,严修以有事请假为名回了故里。此后,严以家宅为基地,或以家庭之力,或与张伯苓、王益孙等合作,开始了新式教育的实验。1905年冬,严诏署学部侍郎,及至1910年3月,由于“确见天下事决不可为”,便以扫墓为借口,再次告假回津。从此,他不复出仕,一心从事办学活动。自1898年至1928年的30年间,严修与张伯苓等创办了包括幼儿教育、小学、中学、女学、大学等在内的南开学校系列,并以此名闻遐迩。严修还是一位诗人与书法家。作为诗人,他与天津同时期的另一著名诗人王守恂,在中国近代诗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近代诗学家汪辟疆在《近代诗派与地域·河北派》一文中说:“若天津严修、王守恂二家,并有诗名。”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则说:“范孙通方之彦,尤负时望,诗亦渊懿。在美时游山诸作,骏快似东坡,可诵也。”严修还被誉为“天津四大书法家”之一,其字秀逸雄浑,功力深厚。李叔同之父筱楼公与严修之父仁波公,在清同治年间已开始交往友善,李、严两家系世交。但李叔同比严修晚生20年,二人并非同代人。李与严修交往,最早不会早于他十三四岁的时候,而此前严修正在北京翰林院供职,1894年后他又远在贵州,因此,李便是有意接近严修,估计机会也不会很多。其与严修有较多接触,当在1898年初严从贵州返回津门之后,但这段时间也不是很长,因为是年秋李即南下沪上了。虽说这样,严对李的影响也是不能低估的。这一点,本传将在后面的叙述中提及。
单就诗文而言,出生于天津而能在近代中国文坛闻名者,严修之外就是王守恂了。王守恂(1864——1937),字仁安,别号阮南,晚署拙老人,与赵元礼等同在辅仁书院受教于津门著名诗人杨光仪。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科进士,授刑部山西司主事。1905年后历任警法司员外郎、郎中、总办兼掌印参议上行走、法律馆纂修、河南巡警道、内务部参事、浙江钱塘道尹、直隶烟草事务局会办等职。王不只以诗才闻名,学问文章亦见重于时,为津门一著名学者。晚年与严修等组织城南诗社和崇化学会,酬唱抒怀之余,以传授传统文化为己任。著作有《王仁安集》四集和《阮南诗再存》等,所著《天津政俗沿革记》《天津崇祀乡贤祠诸先生事略》等史籍,向为方志学界所看重。关于王守恂的诗歌创作,汪辟疆在《近代诗人小传》中说:“其诗学致力甚深,得力于肯堂 【5】 较多。其用意之作,亦复健举。”由来新夏主编之《天津近代史》第十二章“天津近代的文化·文学”中则说,王的诗篇“多与他的生活有关,或移情入景,或借景寓情,其技法是颇具功力的”,而“思想内容”则不如严修等人的作品。李叔同从十六七岁开始即与王守恂有所交往,谊在师友之间。王年长16岁,李自称王之“门人戚子”,尊王为“先生”“讱庵仁者”。1898年后的十多年间,二人中断了联系。1912年秋天起,李在杭州任教,后数年王则在钱塘道尹任上,二人同在杭州,便又有了较多的接触。从他们在杭州交往的情景,亦可想象出二人先前在津门时的密切。
李叔同在天津名士圈中还结识了一批擅长书画金石的艺友,交往较多的有孟广慧、王襄和王吟笙等人。
孟广慧(1868——1941),字定生,因住家内藏有汉代打击乐器 于,故取名 于室,号白云山人。祖籍山东邹县,清顺治年间,因先祖为官始迁居津门。孟广慧之父继尊,曾任道台,擅书法。三叔继勋,举人出身,曾任内阁中书、军机、刑部湖广司主事等职,亦能诗善画,且收藏丰富,精于鉴赏。广慧家学渊源,4岁即随父诵读诗词,5岁开始练习书法,至8岁已能写擘窠大字。考取秀才后无意仕进,以鬻字为生。在清末民初的天津书坛上,孟广慧与华世奎、严修、赵元礼被誉为“四大书法家”。作为书法大家,孟广慧之成就来自他能探源篆隶,功力深厚,又不拘一法一体。孟是甲骨文的最早发现者之一,且能从书法角度予以借鉴吸收。津门古文字学家和书法家王襄说过,孟“研求殷墟有素,于彀、宾、亘、韦诸史之笔法运用于汉隶之间,宜汉隶之独步一时,为流辈所倾倒”。在民国初年举办的全国书法展上,他的汉隶被评为“东亚第一”。其书体流畅醇茂,厚重深沉,行笔稳重圆转,不仅有篆书意趣,且融入了甲骨文的朴拙洗练,畅达挺劲,充满抒情写意的笔触,形成了酣畅、倜傥、流美、庄谨的隶书新貌。不只隶书,孟于其他各体亦精,且能“把真、草、隶、篆综合一体,又结合颜、柳、欧、赵、苏、黄、米、蔡等历代书法家特色,纳古法于新意之中,生新法于古意之外”(孟广慧哲嗣孟昭联语)。孟广慧擅临摹,11岁时写何绍基字已能乱真,后更有“津门临写南帖北碑第一好手”之称。李叔同在少年时期,即与孟广慧友善。李、孟间的频繁交往有七八年之久。最突出的一点是,李在书法起步阶段,就能像孟广慧那样追溯源头,在篆隶上下功夫。
王襄(1876——1965),字纶阁,天津人。著名殷墟文字研究家。出身于书香门第,7岁随大兄就读于私塾,11岁从叔父筠生读,18岁又拜列天津著名学者王守恂门墙,专读科举学业,1897年补县学生员。此后,他又阅读了大量介绍新学说、新思想和自然科学知识的书籍报刊。1906年31岁时,他考入京师高等实业学堂矿科,五年后毕业奖为举人,授知县,赴开封入其业师、河南巡警道王守恂幕府,为帮办文牍;1914年转入盐务部门任文牍科员,直至64岁时退休。王襄从20岁起就酷爱研究古代彝器的款识和金石之学,并学习摹印。作为书法家,王襄练笔之勤,竟至砚池磨穿。他擅长篆书,其字有“篆势盘努,拙中见巧,返璞归真”之妙。王襄之弟王钊(1883——1946),初名衡,字燮民,一字雪民。他跟兄长研究金石文字、书法篆刻,于周秦古玺、两汉印章及殷契文、金文等,均能融会贯通,规貌取神。王钊以印人著名,其所刻于章法结构尤为看重,整饬严谨中富有变化。晚年以铜器铭、贞卜文字体所作边款,风格奇特,为人喜爱,有《王燮民先生印谱》等存世。青少年时期的李叔同也雅喜古文物,常去津门文物收藏家李子明处讨教鉴赏方面的知识,并在那里结识了王襄,由王襄而得识王钊。从此,李在书画金石和文物鉴赏方面,又多了两位同道好友。
王吟笙(1870——1960),名新铭,以字行,天津人。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丁酉科举人,女学的热心倡导者和实践者。自1907年在天津东马路天齐庙址创办民立第四女子小学堂,直到1929年调市教育局工作,他担任校长二十余年。王多才多艺,书画篆刻、诗词联语无一不精。他的擘窠字功力深厚,天津不少学校的匾额出自其手。所作山水粗毫皴点,气势雄浑,自成一格,有《理石山房印谱》及《啸园楹联录》十卷问世。李叔同与王吟笙是近邻,二人青少年时即友善,常在一起切磋书画金石之艺。李为王刻过印章,收入《李叔同印存》的就有四方。
李叔同在师从赵幼梅、唐静岩学习国学诗文、书法金石期间,与严范孙、王仁安、孟广慧、王襄、王吟笙等津门名流时相过从,品赏诗词文章、探讨金石书画,在这些艺术领域更是突飞猛进。叔同仲兄文熙的内侄姚惜云,作有《李叔同与我家之关系》一文。文章在描述李叔同与上述艺界名流以及其他一些杰出人士(如书法大家华世奎、画家马家桐、徐士珍、李采蘩等)交往时说,李与他们“终年盘桓,不耻下问,学与日增。但是个人见解,另有独到之处,所以他的诗、词、书、画、印刻无一不精。此外对古今金石、文玩、碑帖、字画之真赝,有鉴别能力,百无一失。在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前,公认为天津一才子” 【 6 】 。对李叔同在“天津时期”已经表现出来的深厚学养和超群才华,友邻王吟笙有这样的描述:“世与望衡居,夙好敦诗书。聪明匹冰雪,同侪逊不如。……少即嗜金石,古篆书虫鱼。铁笔东汉学,寝馈于款识。唐有李阳冰,摹印树一帜。家法衍千年,得君益不坠。”朋辈曹幼占也在诗中推崇过:“高贤自昔月为邻,早羡才华迈等伦。驰骋词章根史汉,瑰琦刻画本周秦。” 【7】 在文学艺术上,为了涌现和造就杰出人物,社会需要创造出一定的人文环境和文学艺术氛围;而期望成才者,又能不耻下问,将自己无间地融会于那种人文环境和文艺氛围之中。李叔同青少年时期文艺创造力的生长以及往后之发展,就与他在津门时所处的那种环境和氛围有关 【8】 。
因着父辈的关系,李叔同幼年见过李鸿章、王文韶 【9】 等清廷政要。1896年旧历八月初五,李叔同致徐耀廷的信中,有这样的话:“李鸿章兄至九月初间,可以来津。王文韶兄降三级留用。”这说明,“桐达李家”在李筱楼去世后,仍与李鸿章等显贵有所联系。按理说,李叔同之于李鸿章、王文韶应为晚辈,信中却以兄称呼对方,可见二李以及李叔同和王文韶的关系并不疏远。由此也可以推想到,李鸿章当时倡导引进西方科学技术的洋务运动,对李叔同的思想不会没有影响。这是可从他应天津县学的《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论》等课试文章中看出来的。
19世纪末20世纪初,李叔同治学和成长的年代,正值中国的多事之秋。中国自甲午战败后,由于东西方列强步步进逼,开始了被掠夺瓜分的浩劫。面对严重的内忧外患,中国知识分子中的一批有识之士,在进行着旨在变革时弊、振兴国运的尝试,爱国民众也在开展反抗入侵者的斗争,但这些尝试与斗争都没能获得成功。1895年,在国人群情激愤、要求拒签《马关条约》的浪潮中,康有为、梁启超联合各省在京会试的举人1300余人签名上书,提出“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的主张,史称“公车上书”。以这一举动为发端,康、梁等维新派人物,开始了改良主义的政治活动。1897年年底,德国强占胶州湾事件促使康、梁的改良运动达到高潮。次年(1898,戊戌年)6月,光绪帝顺应民意,接受康、梁上书,下诏变法,推行新政,维新变法进入实施阶段。其基本内容是:改变现状,学习西方,发展资本主义,救亡图存。但仅仅过了三个多月,由于伪装赞成变法的袁世凯告密,出卖了维新派,慈禧太后和荣禄发动政变,慈禧以“训政”的名义,重掌国柄。历时103天的变法(史称“百日维新”),以失败告终。光绪帝被幽禁瀛台,谭嗣同、林旭等六君子被害,变法的倡导者康有为、梁启超匆忙离京,在天津国民饭店躲藏数日后流亡日本。
儿戏·其一
干戈兵革斗未止,
凤凰麒麟安在哉。
吾徒胡为纵此乐,
暴殄天物圣所哀。
——(唐)杜甫 诗
李叔同处于国家内忧外患的环境中,其思想情绪不会不受到影响。这在他1898年应天津县学课试的文章中也是有所反映的。他在《管仲晏子合论》中说:
闲尝读史至齐威王宣王世。而地方三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邱山。三军之众,疾如锥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窃叹齐以弹丸之邑,何竟若是之繁盛乎!而不知溯其兴国者有管仲,溯其保国者有晏子。
李叔同以课试形式论述这段历史,很显然,是在借古喻今,就现实情景立论。他是渴望着当今时代能有管仲、晏子一类的政治家、改革家出世,以重振日渐衰颓的老大中华。作为课试文章,《管仲晏子合论》不足百字,难免简单捷说,却也透露了李叔同在康、梁维新变法时期思想倾向的一些信息。他是赞同康、梁主张的。根据其口述、由胡宅梵记录整理并经本人改正的《记弘一大师之童年》一文中说:李叔同“闻康有为戊戌之变政,似有合乎怀抱,于焉救世之心,亦日甚一日” 【10】 。当时,他对人说过这样的话:“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图存。”李还在一方闲章中公开宣称“南海康君是吾师”。李叔同在彼时彼地刻下这方闲章,笔者以为,其实内含不闲。其中,除了有对康有为书法理论主张的推崇和对康有为佛学思想的揄扬(这两点,本传后面的文字中将作具体论析),无疑还包含着对康有为(以及梁启超)维新变法之举的首肯。但康、梁倡导的维新变法百日即遭失败,这就更加重了李叔同对国家和个人前途的忧虑。他在政界也认识一些人,如他家的世交李鸿章,和另一政要王文韶。但李鸿章在甲午战争和维新变法时的表现,也使他失望了。正是这位李鸿章(还有王文韶),和盘踞在紫禁城里的奕劻、荣禄等后党人物沆瀣一气,支持叶赫那拉氏镇压了维新变法运动。至此,他先前推行洋务运动时提出的所谓“外须和戎,内须变法”,后一句话的结局已如上述,而前一句话已变成了对入侵者的屈膝投降,这是在出卖国家。这般情景使李叔同痛切地意识到:“北方事已无可为!”
李叔同的母亲由于身份上的原因,在大家庭中一直过得很不愉快。叔同结婚,虽多了个儿媳妇与她相伴,但还是解脱不了凄清与压抑。她早有远离“桐达李家”的打算。时局的变化成了她决心远走的契机。有人根据李叔同在维新变法期间的一些言论与表现,怀疑他是“康梁同党”。母亲觉得他的安全不能保障,需要出去躲一躲。而李叔同也正感觉到,北方已不是自己发展的地方,这样,就于1898年10月间中止了县学的学业,奉母携眷去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