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说与“天命”说是传统中国对统治权的两种主要的解释方式。在中古时代,“天命”说在塑造统治合法性当中占据主导地位,对其构成挑战的,主要就是“实力”说,即“逐鹿”说。不过“逐鹿”说基本上是被统治阶级所排斥和打压的,被视为乱臣贼子频出的根源。比如东汉初年割据陇右的隗嚣认为西汉的建立,是“昔秦失其鹿,刘季逐而掎之”。班彪为了否认“逐鹿”说,而写成《王命论》,极力为刘氏的天命辩护,认为刘邦建汉是早有征祥,是天命所在,不是力所能致(《汉书》卷一〇〇《叙传》)。沈约撰《宋书》之所以立《符瑞志》,目的也是“欲使逐鹿弭谋,窥觊不作”(《宋书》卷一一《律历志》上)。隋朝李德林因为梁士彦及元谐等人频有逆意,抗衡隋朝,仿照班彪作《天命论》,极力攻击逐鹿之说(《隋书》卷四二《李德林传》)。这跟《旧唐书》描述隋末群雄的态度是一样的,《旧唐书》史臣曰:“有隋季年,皇图板荡,荒主燀燎原之焰,群盗发逐鹿之机,殄暴无厌,横流靡救。高祖审独夫之运去,知新主之勃兴,密运雄图,未伸龙跃。”(《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
当然,《旧唐书》是后来编纂的,在描述隋末群雄时,自然极力否认李唐的统治权来自群雄逐鹿,而是强调唐高祖的兴起是天命早著,不是光靠力争得到的。在“天命”说占据政治思想史主流的隋代和唐代中前期,尽管逐鹿中原的群雄是以智谋、强力夺取政权的,但他们在论述自己统治的合法性时,却自然而然地求助于天命学说,说自己是接受天命来统治人民的。隋末群雄中,不但李渊、李密如此,窦建德、萧铣也不例外。
隋朝的崩溃来得非常迅速,而隋炀帝却选择了偏居东南的江都作为自己最后的据点,将西京大兴城和东都洛阳抛弃在群雄逐鹿的汪洋大海中,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很大的失误。在隋炀帝退居江都后,群雄蜂起,最后形成了李密、窦建德、王世充和李渊等主要势力,隋朝彻底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
在隋末群雄的竞逐中,有一个显著的现象,就是李、刘二氏假天命而号令天下。李渊以“李氏将兴”为号召,认为自己就是谶谣中的“桃李子”,而出自窦建德集团的刘黑闼等,则打着“刘氏当王”的大旗,与李家的谶言相对抗。其实,“李氏将兴”和“刘氏当王”并非简单的谣谶,而是有着深厚的政治思想和宗教信仰的根基。唐朝之前,汉朝是唯一一个绵延数百年的大一统王朝,谶纬之学从兴起后就与今文经学结合在一起,宣扬刘氏才具有天命,比如《春秋演孔图》说:“卯金刀,名为‘刘’,赤帝后,次代周。”光武帝刘秀则制造“刘氏复起,李氏为辅”,以及“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等谶语。王莽末年开始流传的“刘氏复起”的谶记,在东汉王朝覆灭之后再度出现,如“汉祚复兴”、刘氏“系(继)统先基”等口号。在其号召下,张昌、刘尼、刘根、王弥,以及刘芒荡、刘黎、刘灵助等先后起兵,甚至三国时期刘备建立蜀汉、西晋末年匈奴贵族刘渊起兵反晋,同样是在“汉祚复兴”这个谶记号召之下发动的。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卯金刀”就成了统治者敏感和警惕的符号。
陕西唐高祖李渊献陵石犀(西安碑林博物馆藏)
刘秀起兵复兴刘汉时,“宛人李通等以图谶说光武云‘刘氏复起,李氏为辅’”(《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从东汉末年起,围绕着道教《太平经》的“太平世”历史观深深地影响了魏晋南北朝的政治与社会,那时社会上弥漫着“末世将至,大劫轮回之期已到”的观念。这与其说是政治家利用谶纬去迷惑民众,不如说是政治家顺从了当时普遍的“末世之劫,救世主下凡”的信仰。于是“刘氏”谶语就与道教的类弥赛亚信仰结合起来,宣扬“刘氏复兴”。同时,“李弘”作为老君的化身出世拯救世人之说,也越来越为大众所认知。“李弘”或者老君出世,是道教终末论和类弥赛亚信仰不断发展的产物,在中古政治和社会运动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李渊建立唐朝,就是在这样的思想和信仰的背景下完成的。李密宣扬的一套说辞,实际上跟李渊基本一样,他们都将自己视为拯救世人、建立新朝的救世主。
唐老君像,原立于临潼骊山老君殿。雕像为圆雕,汉白玉材料,刻工细腻,线条简洁生动,造型饱满,神态逼真,是不可多得的唐代造像佳作。
隋大业六年(610)道教造像记拓片
早在隋唐之前,以“李弘”“刘举”为号召的政治事件就贯穿了整个魏晋南北朝,而这些政治蓝图往往跟宗教信仰紧密相关,道教的李弘和佛教的弥勒都被用来作政治性的解释。比如《太上洞渊神咒经》卷一《誓魔品》就讲:“至甲午之年,刘氏还住中国,长安开霸,秦川大乐。六夷宾服,悉居山薮,不在中川。道法盛矣。‘木子’‘弓口’,当复起焉。”预言李弘会在刘氏“继统先基”之后“复起”。“木子”“弓口”就是“李弘”,而李弘实际上就是道教塑造的理想君主,他会在将来降临世间,建立理想国度。从北魏到唐朝,很多的起兵造反者都打着“李弘”和“刘举”的旗号。北魏寇谦之曾借老君之口,批评借助李弘、刘举起事的行为:“世间诈伪,攻错经道,惑乱愚民。”
敦煌两件《洞渊神咒经》抄本P.3233,P.2444,末题“麟德元年七月廿一日奉敕为皇太子于灵应观写”。图示为P.3233。《洞渊神咒经》预测李弘出世,真君降临,其文多有刘氏复兴、李弘继立的政治性预言,比如“至甲午之年,刘氏还住中国,长安开霸,秦川大乐。六夷宾服,悉居山薮,不在中川。道法盛矣。‘木子’‘弓口’,当复起焉”之类。敕写此经,可能正是为了表示唐高宗时皇太子李弘是应谶当王,合乎天意。
但言老君当治,李弘应出,天下纵横返逆者众。称名李弘,岁岁有之,其中精感鬼神,白日人见,惑乱万民,称鬼神语,愚民信之,诳诈万端,称官设号,蚁聚人众,坏乱土地。称刘举者甚多,称李弘者亦复不少。”(《老君音诵诫经》)史书中记载的“刘举”起兵很多,比如北魏时期,就有好几次。
这些救世主的宗教信仰和政治理想,对北朝到隋唐的政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隋朝建立之初,隋文帝面临的第一场严重的谋反即与此有关。他诛杀了颇有野心的大臣刘昉,巩固了自己的权力。刘昉“常云姓是‘卯金刀’,名是‘一万日’,刘氏应王,为万日天子”(《隋书》卷三八《刘昉传》)。在诛杀刘昉的诏书中,隋文帝严厉驳斥所谓“刘氏应王”的谶言,强调天命在自己。
唐朝建立之后,刘姓大臣屡屡被猜忌贬斥。比如唐初的重要将领刘师立被人揭发“姓在符谶欲反”(《新唐书》卷八八《刘师立传》);另一位将领刘兰因为“刘将军当为天下主”的预言被杀(《新唐书》卷九四《刘兰传》);贞观十九年(645),又有刘道安蛊惑人心,煽动造反;等等。武则天时代,“刘氏当王”的观念也对政治产生了重要影响。万岁通天二年(697),刘思礼谋叛被杀,也跟此有关(《新唐书》卷八八《刘义节传》)。武则天上台之后,有“代武者刘”的谶言,引发武则天的激烈反应(《新唐书》卷一一七《裴伷先传》)。睿宗时代,长安有刘诫之谋反事件的发生。玄宗开元年间,大量的造反也都跟刘氏有关,比如开元十三年(725)的洛阳刘定高、开元二十三年(735)的洛阳刘普会、开元二十四年(736)的长安刘志诚等。玄宗对“卯金刀”非常敏感,以至于他将杨钊的名字改为“杨国忠”,“国忠本名钊,以图谶有‘卯金刀’,当位御史中丞时,帝为改今名”(《新唐书》卷二〇六《杨国忠传》)。
唐恭陵(李弘墓)
李渊大力宣扬自己名符图谶,要放在这种宗教信仰背景下才能得到理解。一直到唐高宗时代,高宗还给武则天与他所生的第一个儿子取名“李弘”。敦煌两件《洞渊神咒经》抄本P.3233及P.2444,其末均题:“麟德元年七月廿一日奉敕为皇太子于灵应观写”。《洞渊神咒经》预测李弘出世,真君降临,其文多有“刘氏复兴”“李弘继立”的政治性预言,可能就是唐高宗和武则天强调自己的儿子李弘是应谶当王,合乎天意。
从隋朝瓦解之后的情形看,群雄逐鹿中原,绝大多数以“李”“刘”为号召。天下不是姓“刘”,就是姓“李”,似乎已经成了各种政治势力的共识。当时有童谣云:“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刘(流),不决则为李(沥)。”意思就是杨隋灭亡之后,当皇帝的要么是刘姓,要么是李姓。因此,在唐朝建立之初,大臣李孝常和刘德裕就谋划推翻唐朝,建立新的刘姓王朝。刘德裕对这首童谣的解释是:“李在未决之前,刘居已决之后。明知李氏以后,天下当归我家。当决之,顺天之命耳”——意思是说,池水在决堤流(刘)出之前,必有水沥(李)入地下。但是最后还是要决堤流(刘)出。在这一新的解释中,李唐王朝变成了过渡政权,将来会被刘氏取代。(《册府元龟》卷九二二《总录部·妖妄》)
从北朝到唐朝的很长的历史时期中,“李氏将兴”和“刘氏当王”等谶语背后深厚的宗教信仰和知识背景,对政治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李渊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建立了唐朝。从某种意义上说,唐朝的建立,也是宣扬建立理想国度的救世主思想的产物。
李寿墓志(西安碑林博物馆藏)。墓志为楷书。李寿,字神通,李渊之从弟。隋官搜捕李渊的族人,李寿与长安大侠史万宝、河东人裴勣、柳崇礼等人起兵响应李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