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城市角逐：资源竞争转向治理竞争

失落的重工业骄子

每个城市都有它兴起的理由，或因开埠，或因政治中心迁移，或因举办了一次重大的国际活动，或因发现了丰富的矿产资源。自1878年开平矿务局诞生以来，百余年间，煤炭资源将中国数十个大中型城市推上了工业时代的主舞台。河北唐山因煤而兴，河南焦作、平顶山因煤而兴，安徽淮北、辽宁阜新、陕西榆林因煤而兴。山西多数城市因煤而兴。

淄博，亦因煤而兴。淄博煤炭资源主要集中在淄川和博山两地。淄川，取名于淄水。淄川之地，秦属齐郡。西汉初年建般阳县，隋开皇十八年（598年）为淄川县。“博者，多也”，淄川县以南数十里外，群山连绵，千峰耸立，是以盛产陶瓷、琉璃、煤炭而闻名遐迩之地，于是以“博山”命名。淄博矿务局坐落在胶济铁路沿线淄川和洪山一带，曾是华东地区重要的煤炭工业基地，其煤炭产量曾一度占山东省的半数以上。鉴于淄川、博山煤矿工业的重要地位，新中国成立之前的几年间，曾三次建立淄博特区，对淄博所有矿区和配套产业进行统筹管理。1953年2月，淄博矿务局成立，隶属燃料工业部煤炭管理总局华东煤矿管理局。2002年4月，经山东省经贸委批准，淄博矿务局改制为淄博矿业集团，后划归山东能源集团有限公司所有。近年来，因煤炭资源枯竭和煤矿的政策性关闭，淄博煤矿数量和原煤产量大为减少。

淄博是黄河流域下游城市，距黄河入海口只有200公里左右。与黄河中上游城市相比，淄博的煤炭储量可谓相形见绌。据统计，黄河流域煤炭产量占全国的70%，因此黄河流域成为全国重要的能源原料（煤、钢、电、化工）基地。

位于黄河中游的山西省是全国煤炭大省。山西煤炭资源具有分布广、品种全、煤质优、埋藏浅、易开采等特点，全省含煤面积6.2万平方公里，占全省面积的40.4%。山西煤炭行业最繁荣的时期，正值中国制造业发展的黄金时代。然而，在资源型城市享用自然遗产福利的几十年里，东部城市逐渐走出了粗放加工赚“辛苦钱”的模式，着力发展技术、人才、资本等更为活跃的市场要素，势头超过了黄河中上游地区。

要想发挥煤炭资源的工业生产价值，首先得想办法把它运到生产现场。1904年，山东境内第一条铁路——胶济铁路全线通车，在淄博设立货运站点，使淄博成为北方最重要的煤炭输出地之一。基于交通优势，周边规模较大的工厂相继出现。新中国成立以来，淄博扮演起北方工业重镇这一角色。1982年，山东省GDP达到395.38亿元。之后的三年间，山东经济领跑全国，直至1986年被江苏超越。山东经济荣膺“四连冠”，背后原因有三，即人口基数大、国有资产占比高和重工业繁荣。在重工业领域，淄博对山东省贡献甚多。

重工业不是贬义词。在生产资料匮乏、消费水平相对低下的时代，人民对经济结构和质量并不敏感，关注点主要在增加值上。例如，淄博炼一吨铝，比泉州加工千余条裤子的增加值高；沈阳制造一台机械设备，比温州生产上万个塑料盆更让人有成就感。化工、冶金、造纸、机械制造等这些看似“傻大黑粗”的工业门类，在改革开放初期是“高质量发展”的完美画像。随着工业化进程的深入，产业项目同质化愈加严重，产能由“不足”沦为“过剩”，“高质量”三个字的内涵渐渐发生了变化。淄博这个曾经跑赢整个赛场的重工业先锋，被裁判员吹了哨儿，亮了黄牌。曾经以石油、煤炭等资源为傲的城市不再受追捧，甚至令历任书记、市长犯难。它负重前行许多年，步伐还不能比其他城市慢，因此不得不遮遮掩掩，装出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

之后的若干年间，强烈的危机感迫使淄博渐渐摆脱了对能源产业和重工业的依赖。这要感谢周边的潍坊、滨州、烟台、青岛等兄弟城市。如果没有与它们深化协作关系，淄博的轻工业、服务业也不会迅速成长起来。区域间经济的多样性，加之有效的分工协同，较早地推动了淄博由一个资源型重工业城市向新兴工业城市转型。

与淄博命运相似的城市，还有唐山。

唐山因煤而建，因钢而兴。唐山开埠迄今140多年，享有“中国近代煤炭工业源头”“中国北方民族工业摇篮”的美誉。

唐山开滦煤矿比淄川煤矿早出现26年。不同的是，开滦煤矿为清末官办产业，淄川煤矿为外国垄断资本的掠夺性产业。1876年，清直隶总督李鸿章委派唐廷枢筹办开平煤矿。1878年，开平矿务局成立。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后，煤矿决策者选择托庇于英国。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将开滦煤矿收归国有，在对原有煤矿进行改造后，恢复生产，并且新建了矿井，其中范各庄矿是我国第一座自行设计的年产180万吨的大矿井。有人说，一部开滦煤矿史，就是一部中国近代煤矿业的发展史。

淄博和唐山的产业相似度很高。除了采矿业，二者在陶瓷、纺织、冶金和化工领域都有一定的地位，但淄博的经济总量只有唐山的一半。以2022年为例，淄博GDP为4402.6亿元，唐山GDP则为8900.7亿元。二者的主要差别在什么地方呢？

首先是煤矿。近年来，因煤炭资源枯竭和政策性关闭，淄博煤矿数量从最多时的300多，缩减至个位数。唐山开滦煤矿实现营业收入870亿元，其中非煤收入占到了80%以上，煤化工产品总规模达到860万吨。不过，真正拉开唐山与淄博经济总量差距的是钢铁产业。钢铁是唐山立市之基。新世纪伊始，受环保政策影响，盛极一时的唐山钢铁产业被迫转型。国务院办公厅曾转发国家发展改革委等部门关于制止钢铁、电解铝、水泥行业盲目投资若干意见的通知，要求各相关部门和机构认真贯彻执行，而唐山因政策贯彻不力被点名批评。唐山全市70家钢铁企业，80%没有经过环评，钢铁行业无序发展，已造成严重的环境污染。调查显示，2003年以后新增的炼钢产能中，经有关部委核准的项目产能不到全部新增产能的20%，绝大部分产能未经核准、环评和科学论证。除唐钢外，唐山新建钢铁企业总产能超过1000万吨，但这些建设项目只是得到了地方政府的许可。唐山钢铁业迎来了最剧烈的波动。虽然钢铁产业受到政策制约，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唐山的经济总量一度位居全国地级城市前30名。而今，唐山是河北省第一经济大市，其支柱产业仍然是钢铁、煤炭、水泥、陶瓷及相关产业。2020年，唐山全年规模以上钢铁企业实现主营业务收入7020.5亿元，占全市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的58.8%。也就是说，钢铁占据了唐山将近六成的工业销售收入。

面对唐山的高钢铁产能，淄博只能甘拜下风。2018年年底，山东全省的钢铁总产能为9000万吨左右，不及一个唐山市的。2022年，济南、淄博、聊城、滨州等传输通道城市的钢铁企业产能退出70%以上。2018年淄博市政府印发的《淄博市新旧动能转换重大工程实施规划》多处提及落后产能的“压减”，包括压减淘汰低效装备制造产能、压减炼铁产能和粗钢产能、压减电煤等。淄博这些年在传统工业领域做的减法比加法多，这或许是淄博GDP尚不及唐山的一半的主要原因。

产能过剩是传统工业的通病。根治过剩，不能仅靠关停、限产和改变生产方式，更关键的是要对旧的发展理念下猛药。在企业高度依赖土地、资金、劳动力等传统生产要素的时期，大部分城市不断上演这样的剧情：投资人通过一纸项目计划书获得政府批地，随后将土地质押融资，获得银行授信后采购设备，建设工厂，通过经营盈利、还款还息并获得续贷，如此循环往复。假如企业不盈利怎么办？投资人会虚报经营情况续贷，挖掘新的质押条件获得授信，获得资金还项目贷款，即“拆东墙补西墙”。如果最后无力还贷，可以进行债转股或被“接盘侠”收购，改头换面，“东山再起”。糟糕的是，住宅市场化、互联网投资市场兴起之后，实体经济获得的利润开始注入其中。上述时弊屡治无效、屡禁不止的深层次原因，可以总结为急功近利的政绩文化导向、变本加厉的金融杠杆、低廉的违法成本和信息不对称。

供给侧改革的利刃砍向了阻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每一个症结。例如：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健全劳动、资本、土地、知识、技术、管理、数据等生产要素由市场评价贡献、按贡献决定报酬的机制”；《国家创新驱动发展战略纲要》明确指出，要发展智能绿色制造技术，推动制造业向价值链高端攀升，重塑制造业的技术体系、生产模式、产业形态和价值链，推动制造业由大到强转变；《关于支持“专精特新”中小企业高质量发展的通知》要求，通过中央财政资金进一步支持中小企业高质量发展；等等。在制度和产业政策的作用下，银行税务征信联网，卫星巡查违法用地，银行贷款审批权限上收。权力管严了，土地管死了，货币管紧了，信息透明了，情面不好使了，舆论监督越来越有效了。我们期待着，投机主义下的“大肚腩”渐渐成为“肌肉男”。

河北有唐山，淄博也有个唐山。

唐山镇，隶属于淄博市桓台县。2023年5月，光明网转载了人民网的文章《淄博又上大分！这次不是烧烤》，再次介绍了淄博的“长者食堂”。数据显示，按照“城区扩面、农村建网，示范引路、加速铺开”的思路，经过一年多的建设发展，淄博市已建成长者助餐服务设施1000余处，月均服务老年人30万人次，形成了“日间照料中心+长者食堂”“农村幸福院+长者食堂”等多种发展模式，有效解决了广大社区居家老年人的“一餐热饭”问题。

唐山镇的养老工作名声在外，而其氟硅材料产业则深藏不露。21世纪之初，淄博在唐山镇辖区的基础上建立了东岳氟硅材料产业园区，后更名为淄博东岳经济开发区。氟硅材料广泛应用于军工、航空航天、石油化工、机械、建筑、电子信息、电力电器、汽车、轻纺、医药、农业、环保、食品和新能源与战略性新兴产业等工业领域和高新技术领域。目前，这里已经成为亚洲最大的氟硅材料生产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