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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当惊讶，因为在我面前的正是手拿电话的加缪本人。加缪，消瘦、长脸、乱发，一双眼睛充满非凡的活力，在这个与故乡距离遥远、生活艰困的巴黎。
也许正是这种艰困的生活把这种炯炯之色赋予了加缪，因为不仅一双眼睛闪闪发亮，而且他的微笑也同样如此，还包括他说话时的言辞以及他永不停歇的双手。
因为加缪经历过一段艰难的青春。为了完成学业，他不得不从事各种工作：售卖汽车配件、从事海事代理、管理气象台、做政府职员、当演员。最后他做了记者，并因此得以频繁旅行。
即便一个人还没有积蓄起自身的光芒，一段类似的人生经历也足以令他光彩照人。而且，加缪曾经是抵抗运动中法国知识界——而且不仅仅局限于知识界——最突出的人物之一。
当我和一群朋友谈到准备就西班牙问题找个人进行采访时，有好几位同时提出了同一个名字：加缪。
事实上，加缪完全可以被所有西班牙流亡者称为同志，而且，所有在比利牛斯山另一边受苦的人，都可以把他称作他们的捍卫者。他二者都是，真挚恳切，带着一种卓越的率真，实在看不出一点点架子。
西班牙的事态对他而言几乎就是他个人的事，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并没那么了不起，我母亲是西班牙人，来自巴利阿里群岛
。
（他熟悉我们的语言，熟悉我们的作家。他熟悉我们国家的大问题和我们流亡者的小问题。无论远近，很少有杂志在谈论西班牙时不受加缪的启发。各种纪念册、文章、报道、呼吁、序言，加缪为我们奋笔疾书，孜孜不倦。他依然有充足的时间与爱意去为我们着想，给我们帮助，去为我们伟大诗人的出版工作出一份力：先是加西亚·洛尔迦
，几个月之后是马查多
。
加缪不仅仅是一位成功的作家，而且是一位大作家：他的《卡利古拉》是最能让公众留下深刻印象的剧作之一；他的《局外人》是最能让我们反躬自省的作品之一；他的《西西弗斯神话》是最能为我们对人性加以阐明的随笔之一；他的其他作品也都是如此。
不过加缪的伟大艺术作品属于他天生的诚恳，就如同一切艺术作品，都来自与其他人情感的共通。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之间的谈话漫长而卓有成效。加缪不是一位乐观主义者，他用一种无与伦比的、几乎令人羡慕的洞察力观察着“我们的事情”。）
九年以来
，我这一代人便体验着西班牙的生活。
这就仿佛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正是通过西班牙，我们了解到，有道理的人也可以被击败。正是因为这一点，你们的战争已经是我们的战争了，因为它是一场为了自由的战争。
（加缪说话短促而跳跃，他的双手仿佛在用赞赏的手势把句子切断。）
尽管，在我们往昔的苦难过后，佛朗哥
及其同党的残暴终究会在我们眼中变得寻常，但某种无法弥补的正义依然会走上前台，它来自全民的激情。正是因为这一点，西班牙对我们而言依旧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它提醒着我们，当我们以为战争结束时，我们弄错了，就像我们在1936年也弄错了一样，没有看出当时战争其实刚刚开始。
对于那些正在关注西班牙的人来说，如果我们拥有更加冷静的意识，我们的庸碌无为也许能少受一些谴责。佛朗哥杀死了洛尔迦，但法国却任由马查多在一座集中营门口
死去。在非正义得到纠正之前，那些在加西亚·洛尔迦遇害与马查多之死中看到过某种双重警告的人，不可能重获平静。
毫无疑问，存在许多个人的理由。按照血缘关系，西班牙是我的第二祖国。在这个吝啬的欧洲，在这个人们把某种可笑的念头当作激情的巴黎，我体内一半的血液正在因七年来强加给它的流亡而受苦，它憧憬着收复那唯一让我感到与自己和睦相处的土地，只有在那个国度，人们知晓如何度过一种不受生活之爱与生活之绝望影响的人生。
不过，西班牙之所以让我感兴趣，并不是出于个人反应。每一位欧洲的有识之士都对西班牙感兴趣。可以说他认识到，这个不幸的国家保存着西班牙通过它那些战争与革命努力表达的秘密。
如果没有贫穷的西班牙，这个引人入胜的欧洲将变成什么？西方一边力图发现各种总结与方针，一边撕碎了自己，西班牙却轻而易举地把它们制造了出来。但它只能通过造反的力量，通过自由的骇人冲击把它们传授出来。作为起义的故乡，它的那些伟大事业都是朝向不可能之物发出的强烈呼喊。它的每一项事业既是对世界的控诉，也是对世界的歌颂。
但是，世界不能少了西班牙，却如此自然地忽视它，以致我们几乎不敢对此表示震惊。否则，我们如何会同意只从西班牙接收那怪诞之物
呢？而且，不仅我们容忍这些怪诞之物，我们还和它签订商贸条约。
（加缪继续说着他短促的分句。他回顾了不久之前他对那些用尊严交换几斤橙子的法国人
发出诅咒时使用的言辞。）
那些只顾现实的人经常对我们说，这对我们完全不重要，这不关我们的事，民主就在于不要去管别人。这不对！我们已经知道民主无国界，我们比那些只顾现实的人更加清楚我们曾经为何战斗。我们战斗是为了自由人之间可以不带羞耻地看待彼此，是为了每个人都可以去体验属于他自己的幸福，不至于感到自己被迫背负起由他人的屈辱组成的重担。当西班牙这片自由的土地继续被专制所统治，哪个人能够感到自由呢？
自由必须提供给所有人，否则就给不了任何人。在这个世界上，每当有一个人被套上了枷锁，我们每个人就都被捆绑了一截。
（加缪谈论着未来。他不认为未来令人愉快，但他认为未来确凿无疑。西班牙终将自由。
不过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必须着重向美国人，向英国人，向所有国家里只顾现实的那些人证明，西班牙唯一可行的秩序，就是你们的秩序，共和派的秩序，向他们证明，结束令他们如此恐惧的极端主义的唯一手段，在你们的国家和在其他国家一样，就是让人有能力关注他们自身的幸福，而不是去积累对佛朗哥及其默许者的仇恨与怨愤。为了这个任务，你们可以把我考虑在内。不要认为我怀有私心。我只是想回西班牙，我在那里将会感到它比其他地方更令我宾至如归，但只要佛朗哥还在，我就不愿意去那里。
（显而易见，加缪可以确信，当佛朗哥不再统治西班牙，我们这些热爱加缪的人，将尽我们的一切努力让他感到“宾至如归”。他已经清楚地告诉了我们应该如何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