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的江南,社会思想和政治经济格局都经历了最剧烈与纷繁之变。明洪武二年(1369)四月,无锡州复为县,属常州府。元末明初的战乱,让无锡遭受了重创,人口锐减,洪武十年(1377)无锡人口仅剩13.8万人,而元代的数字是35.5万人。此后,经过近60年的休养生息,至宣德十年(1435)人口才增至21. 76万人。
明代是风起云涌、外忧内患的时代,倭寇为患,屡侵东南。嘉靖三十三年(1554),无锡民众在知县王其勤率领下,就地取材南门砖石,将原来的土城垣改筑为砖石城墙,日夜赶工,短短70天时间就筑起了周长18里、高2. 1丈的城墙,以抵御外敌。四月倭寇来犯,王其勤率“窑兵”,登城抗敌,激战数日,在坚实城墙守护下,无锡这座小城终于得以保全。
大明王朝,曾是世界上手工业与经济最繁荣的国度。随着政权趋于稳定,科举再兴,海禁渐开,手工业、商业得到恢复发展,促进了市场经济化和城市化进程,在明中期形成了继西汉、宋朝之后的第三个高峰。除了明清之际因战乱一度受到破坏,这一高峰基本上持续到了清朝。随着白银外贸的繁盛,明朝的江南已成为绝对的经济中心。当时的商业大都会有北京、南京、扬州、苏州、广州、西安、成都等,无锡所在的太湖流域商贸最为繁盛。
在农业方面,自唐宋起太湖流域就一直是朝廷重要的粮仓,民谚“苏湖熟,天下足”所云正是此意。明初,朝廷为促进农业生产,修复了许多水利工程。宣德年间(1426—1435),工部侍郎、江南巡抚周忱大规模治理芙蓉湖(无锡湖)并在圩堤内新垦近12万亩良田,号称“十万八千芙蓉圩”,无锡县占地近7万余亩。加上水稻育秧移栽技术的推广和普及,无锡粮食产量逐年增加,《清朝续文献通考》引陈斌《沟洫论》说,“春豆夏麦,秋收禾稻,中年之岁,亩得三石,石一百斤”。无锡白米不仅产量丰,更以软糯馨香名播天下。明代万历年间,光禄寺 仓廒专设储存无锡白米的无锡仓,进贡朝廷每年一千石,约15万余斤。因征收官粮定额连年增加,无锡地产稻米外流,本地居民食米不够,需依赖外省客米补充,于是外地稻米由此向无锡集散。明万历二年(1574),无锡北门大桥附近米市已经形成。清康熙时期“皖豫米商纷然穈集,浙东籴贩靡不联樯”,至清雍正、乾隆年间,米市尤盛,“米豆之业甲于省会” 。南门外的伯渎港、黄泥 两岸,遍布经营米麦豆黍的粮仓米店。北门外的北塘大街、三里桥一带,更是繁华异常,粮油栈店,鳞次栉比,商贾辐辏,百货骈阗。
明代始,江南农业生产已呈现出明显商业化色彩,其标志是农产品并非仅用来自己消费而是主要面向市场,粮食商品化趋势也日益明显,商业性农业的发展加速了各地区之间的商贸联系,许多重要商品的贸易,已不再局限于地方局域的狭小市场,而被贩运到远地销售,乃至行销全国。
宋代开始出现的市镇、市集,在明中叶以后有了更快发展,大量市镇的出现一方面对自然经济发展起到调节作用,一方面加速了人口聚集和市场繁荣,以至成为地区性工商业中心。无锡的梅村、东亭、甘露、荡口、羊尖、南泉、洛社等,都是人烟繁庶的古镇。由城市到市镇,再到星罗棋布的乡村集市,构成了一个地区性的贸易网络。可以说,江南地区是明中期以后最为繁华的地区。江南小镇店铺林立,早市、夜市“买卖昼夜不绝”,小贩、货郎走街串巷,来自全国各地乃至国外的商品琳琅满目,国外客商往来不绝,一派繁荣景象。
运河两岸,街市民居,依河而建,户户开门见水,家家枕河而居。“万井鳞次,崇垣粉堞,相错如绣”,明代《锡山纪略》将无锡城内民宅描绘成一幅精美的绣卷。隔河相望的亲水码头,曲折幽长的石板街巷,林林总总的各色店铺,伴随着欸乃的摇橹声,构成了小城鲜活的滨水生活图景。
在商业大潮中,许多地主富绅也积极从事商贸活动,推动了商业发展和家族转型。他们以商业资本崛起,又凭科举入仕,从而亦文亦宦,名利双收。同时,在望族富绅推动下,斥资兴学,私塾遍地,社会文风日盛,理学昌明,大批文化学者如邵宝、顾宪成、高攀龙等,兴办书院,设坛讲学,汇聚天下文士,倡导实学救世,传播经世思想。
明清之际工商业蓬勃发展孕育出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萌芽,同时发出破土之声的还有新兴市民阶层。“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东林领袖顾宪成作于14岁时的对联成为东林书院最鲜明的旨归,知识分子不再“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而将“修齐治平”作为人生目标。东林党人超越传统知识分子的坐而论道,既是学术群体,也是政治派别;既钻研学问,又有政治诉求。反映出明末思想观念的变革。东林党人要求开通言路,“天下之是非,自当听之于天下”,主张“惠商恤民”“四民平等” 思想,都传达出体现社会进步的民主政治主张,和挑战封建专制的平权意识,也为清代以后实业报国提供了理论铺垫。
无锡的教育,也于明清时期进入了新的历史区间。明代二泉书院、城南东林书院、崇正书院,清代共学山居、锡山书院,文化学术中心、舆论宣传阵地遍布锡城。城乡私塾更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到清宣统元年(1909),无锡、金匮两县共有私塾866所,生徒9400人。与此同时,以义学为主要形式的家族教育在望族士绅的推进下得到极大发展。官方办学与民间办学共襄教育之盛。由此创造了一系列科举奇迹。唐宋至明清,无锡一县就出了5名状元、3名榜眼、6名探花、3名传胪、530名进士、1200多名举人,也在科举史上创造了“六科三解元”“一榜九进士”的佳话。
清雍正二年(1724),为加强对经济强县无锡的控制,分无锡为无锡、金匮两县。清乾隆年间,社会稳定,无锡人口剧增,两县总人口突破百万。晚清,无锡逐渐超越了科举框架,出现了一批崇尚科学、勇于实践的学人。华蘅芳、徐寿、徐建寅、薛福成,一批活跃于晚清社会舞台的英才,让无锡在鸦片战争后,得开放风气之先,引领中国民族工商业的步伐,开创出城市发展的黄金时代。
清道光二十年(1840),鸦片战争爆发,英军以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大门,拉开了屈辱与抗争的中国近代史序幕。战后,东西方的经济、文化相互交汇,动荡间碰撞出变革的火花,东南沿海地区则成为中国近代政治、经济、文化变革的摇篮。生计飘摇、国运未卜,动荡乱世间,精明的无锡人看到的是一种新的文明正在孕育,一个新的舞台正在搭建,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开启。近代百年风雨沧桑,无锡有识之士面对国家民族的危难,承继经世致用、求真务实的传统,走实业救国的道路,创造出全方位挣脱封建陈腐观念、独立创新的工商文化,谱写了无锡近代百年崛起的华章。
清咸丰十年(1860)爆发太平天国战乱。在历经三年多酷烈的战事之后,无锡城已残破不堪,战前的64万人口锐减至27万,只余四成。 [1] 同治元年,锡金城乡士绅恢复了恒善堂,处理地方善后事宜。此后,逐渐发展为议事机构,管理地方公款公产,直接插手地方政事,开地方“自治”之先河。战后的无锡,显示出惊人的修复能力。清同治五年(1866)后,一度被毁的无锡米市逐渐恢复。至光绪九年(1883),米行已增至80家, 在城北、南、西水运要道形成了“八段米市”。其中三里桥一带、古运河沿岸,米行林立,每年粮食成交额在400万—800万石。对岸的江尖渚附近,粮食堆栈鳞次栉比,仓容量达200万石。粮船往来,朝夕不绝,帆樯如织,篙橹交声,商贸再度繁荣。光绪十四年起,清政府把浙江各州府的漕粮转到上海、无锡采办,又指定江苏各县的漕粮在无锡集中装运,无锡成为江浙两省的办漕中心和漕粮转运站。运河北岸,码头衔接、粮行相连、堆栈相傍、客商云集。
经历了太平天国战火的劫难,无锡原有农业经济格局被打破。战乱平息后,流亡上海的绅商地主返乡,并迅速兼并散亡户的土地,重修宗族义庄,恢复生产。他们敏锐察觉到市场走势,设茧灶,缫丝弄桑,建立仓厅,将地租收入转化为工商运营资本。明清时期,土布交易堪称“吾邑生产之一大宗”,明弘治时期无锡仅莲蓉桥布市已“一岁所交易,不下数十百万” 。清中叶时,土布织机遍布乡野,全县有织布木机约4万—5万台,年出产土布约300万匹,占全国棉布产量的6. 7%,经销土布则达700万—1000万匹。清同治元年,清廷允许洋人采办土货,清光绪时,无锡各乡镇丝茧交易已蔚为大观,“每至四月间,茧行林立,收茧之多,岁必数万金。” 无锡蚕桑业与手工缫丝业初具规模,城乡三大丝市分布于北门外、南门外和东乡鸿山,丝行共30余家,每逢新丝上市,“蚕农丝商云集,道之为塞” 。据锡金厘金总局统计,光绪四年苏常镇三府生丝总产为35.5万斤,其中无锡以13.8万斤独占鳌头,超苏州生丝量的68.29%。其后两年,无锡手工缫丝产量为32万斤,其中生丝输出超过18万斤。 清光绪六年,《申报》称:“近年来苏地新丝转不如金、锡之多,而称之销场亦不如金、锡之旺。” 无锡丝茧市场甲于东南,“丝都”的誉称由此而来。
清光绪九年,英商在许舍首设其均蚕行,直接收购鲜蚕烘干运上海工厂缫丝。至19世纪90年代,茧行规模较大者有70余家,茧灶800余座,并出现了为中外丝厂代理收购蚕茧的茧行。由于外商在锡收购,加上水运便利,省内及浙江、安徽等省部分县的蚕农纷纷到锡售茧。
频繁的商贸活动,培育了无锡工商业的先行者,他们以敏锐的目光和开放的心态,及时抓住历史性的发展机遇,充分利用区位优势、民智民力,用经世致用的智慧改写了城市历史,推动着无锡从一个县治小城成为清末民初的经济重镇,进而在近代民族工商业发展进程中大放异彩。
[1] Lynda S. Bell,From Comprador to Country Magnate:Bourgeois Practise in the Wuxi Country Silk and Industry,In Joseph W. Esherick,Mary B. Rankin.(eds.), Chinese Local Elite and Patterns of Dominance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pp. 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