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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封禅的文化特色

刘凌

本文摆脱以往评判封禅的单一政治角度,采用文化探源方法,上溯东夷文化,联系齐、鲁、秦、楚、两汉文化,着重从天人感应思维、尚东长生思潮和炫耀自警心理三个方面,对汉代封禅特色及其文化底蕴作了新的开掘;肯定了封禅大典以及与之相联系的谶纬、祥瑞等社会事象的一定历史合理性;以期对封禅典礼作出更为客观、全面和公正的历史评价。

封禅是泰山文化的大关节,并与古代主流文化紧密相关。封禅虽始自秦皇,却唯有汉代封禅以其完备形态,为后世封禅奠基。对其作深入研讨,当具典型解剖的意义。以往的研究,多局限于政治批判,结论难免一偏。拙作则尝试运用文化探源方法,侧重对汉代封禅特色作较为系统的文化分析,以期对其作出更为客观、全面的评价。

一、天人感应的典型礼仪

1.天人合一思维与儒学阴阳化

“天人合一”是中国古代最基本的思维方式。这是以小农生产和宗法制为基础,注重人与自然联系和感应的思维形式。古代自然崇拜,山岳动物图腾,各种巫术礼仪,均是其表现形式。

到秦汉时期,这一思维形式又有了新的发展,突出表现为儒学的阴阳五行化。先秦儒学虽然也讲“天命”,但一般说来,较少谈“天”,更注重协调人间关系的“仁”和“礼”。而到秦汉时期,随着农业生产力的发展和政治的统一,正统儒学开始纳入阴阳五行理论框架,构成相当完备、庞大的朴素系统论图式,成为富有时代特色的世界观。一般认为,战国时代的齐国,为阴阳五行理论的故乡。史称驺衍创“五德终始”论,号为“谈天”(《史记》集解引刘向《别录》)。当代学者认为,《管子》一书,使阴阳说与五行说合流 。齐文化为东夷文化的直接继承。战国时的秦、齐、楚诸国文化,与古老的东夷文化均有渊源关系。何光岳认为,《尸子》所载舜之后裔秦不空(有作“秦不虚”)“疑为秦国始祖” 。萧兵考征,楚文化与东夷文化“接址与叠压” 。童书业称,“楚族盖本起于东方”,“秦楚同时以颛顼为远祖” 。而汉兴于楚。因此,这几种文化之间有种天然的亲近。《史记·封禅书》载:“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吕氏春秋》在此基础上建构而成“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序意》)的天人合一思维。由湖北云梦县睡虎地秦墓出土《日书》可知,当时已将“五行”与吉凶、禁忌、祭祀等人事广泛对应 。曾为秦博士的伏生,入汉著《洪范五行传》,是现存系统论述天人感应较早的资料。《旧唐书·五行志》谓“前贤所以穷治乱之变,谈天人之际,盖本于斯”。所谓“汉承秦制”,决不仅是政治制度的继承,也应包括文化模式的因袭。从这一角度说,《汉书·五行志》讲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并不很准确。但应当承认,董氏确实本着“天人之际,合二而一”(《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的原则,将天人感应模式系统化,把自然、伦理、官制、政事、服饰、律历等,统统纳入这一系统模式(参看《春秋繁露》)。刘向《淮南子》一书,也是从事这一事业,“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汇通“天地之理”“人间之事”“帝王之道”(《要略》)。这已形成普遍的时代思潮。《汉书·艺文志》载有阴阳 21 家 369 篇,五行 31 家 652 卷,还有与之有关的兵阴阳、杂占、刑法等多家。艺术创作也受到影响。汉大赋之“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包括宇宙”(《西京杂记》)、“闳侈巨衍”(《汉书·杨雄传》);汉帛画之天地人神汇聚,均植根于上述文化土壤。此外,由儒家伦理和阴阳五行相结合,而形成的天人感应思维,及其所建构成的宇宙论图式,又极力突出帝王的地位和作用。《说文》释“王”为“天下所归往”,表明整个天人系统王为核心。汉初的伏生,已在《洪范五行传》中,明确地将君王的行为与五行紧密联系。其他典籍所谓“德侔天地者称皇帝”(《春秋繁露·三代改制》),“盖闻王者,承事天地,交接泰一”(《汉书·郊祀志》),“王者父天母地,为天子”(《白虎通·爵》),也均是以帝王为轴心,构筑天人合一图式。

由上可知,所谓汉人“独尊儒术”之说,不过是对董仲舒尊孔言论(《汉书》本传)的简单化理解。其所尊之儒,已远非先秦之儒本义,而做了阴阳化的改造。如班固所言,“儒”者乃“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汉书·艺文志》)。从忠于原典角度说,扬雄思想要更为纯粹,班固也不得不承认其“文义至深,而论不诡于圣人”,却和者盖寡,“众人之不好”“难与览者同”(《汉书·扬雄传》)。原因就在于他太正统,不能迎合时代潮流。“功成作乐,制定制礼”(《白虎通》),为巩固大一统的帝权,汉代统治者从一开始就把“制礼”置于重要位置,借“制度文采,玄黄之饰”而“明尊卑,异贵贱,劝有德”(《汉书·董仲舒传》)。《史记·儒林传》称:“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叔孙通作汉礼仪。”孝武初立,即大倡“稽古礼文之事”,致使“号令文章,焕然可述”(《汉书·武帝纪》)。光武中兴,也“稽式古典”,制礼作乐;及“明帝即位,亲行其礼”(《后汉书·儒林传》)。因此之故,汉代对原始儒学更感兴趣的不是“仁”,而是“礼”。汉代“循吏”和儒士多以此视儒学,并“以经术饰吏事”,故而“天子器之”(《汉书·循吏传》)。即使通脱如司马迁,也把“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作为儒学灵魂(《史记·太史公自序》)。汉宣帝定五经于石渠(《后汉书·宣帝纪》),章帝大会群儒于白虎(《后汉书·章帝纪》),无不是引经制礼。作为其总纂的《白虎通》实际上就是一部礼论。当然,对这“礼”,也做了神学改造。所谓“礼”者,“事神致福也”(《说文》),“阴阳之际,百事之会也。所以尊天地,傧鬼神,序上下,正人道也”(《白虎通·礼乐》)。先儒之“礼”,也成为封禅的装饰。为行封禅,武帝就“颇采儒术以文之”;由于儒士过于拘泥古典,才“尽罢诸儒不用”,而宠信方士(《史记·封禅书》)。凡此都说明,到汉代,儒学面目已经大变。

2.巫教遗风与鬼神之祀

天人合一思维本是一种非分析的、以直观和猜测为主要手段的朴素思维形式,它带有先天的神秘性就毫不奇怪。所谓“阴阳不测之谓神”(《周易·系辞上传》),而“不测”又恰恰是其本色。所以,“弥纶天地之道”的《周易》体系,便自然包括“鬼神之情状”(《系辞上传》)。其理想境界,便是“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乾·文言》)。中国之有根深蒂固的自然崇拜传统,也与此有关。众所周知,东夷文化就有鲜明的自然神崇拜。其流裔殷商文化号称“巫文化”,也极重视敬神祭鬼。《礼记·表记》即谓“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楚文化承其余绪,并与南方土著巫文化融汇,其鬼神气息尤为浓烈。其地“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国语·楚语下》);帝王“信巫祝之道”(桓谭《新论》)、“隆祭礼,事鬼神”(《汉书·郊祀志》)。所以范文澜说“楚国传统文化是巫官文化” 。与楚文化有亲缘关系的齐秦文化,也有巫神传统。祭祀天地日月四季诸神的“八神”之祭,即兴于齐地。秦染齐俗,也盛神祭,宣公曾“祭青帝”,穆公乃言“梦见上帝”,秦始皇更是“行礼祀名山大川及八神”(《史记·封禅书》)。顾炎武还认为,“谶记之兴,实始于秦人,而盛于西京之末”(《日知录》卷三十《图谶》)。以上巫教传统,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汉代文化。所谓武帝“尤敬鬼神之祀”(《汉书·郊祀志》),决非仅属其个人爱好,而实有文化力的推力。因此,整个汉代都弥漫着神秘氛围。据《史记·封禅书》,汉高祖即自命“黑帝”,与“四帝”同祭。并下诏曰:“吾甚重祠而敬祭。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诸神当祠者,各以其时礼祠之如故。”天下既定之后,更是广置女巫、祝官,遍祀群神。孝文帝称“社稷之福”乃“上帝诸神之赐”,因而飨德报功,“有增诸神祠”(《史记·封禅书》)。直到武帝之前,神巫尚可参与国家祀典。后来巫祝虽被排出祀典,但祀礼仍连绵不断,直到东汉。东汉兴起的道教,也“多巫觋杂语”(《后汉书·襄楷传》)。甚至连赤眉起义军中,也“常有齐巫”(《后汉书·刘盆子传》)。应劭(《风俗通义·祀典》),则载有社神、稷神、风师、雨伯等神灵多种。祀神巫风,贯穿两汉始终。

3.封禅——天人感应之礼

时代呼唤一种能充分体现天人感应、巫风神祭和帝王一统的礼仪形式。汉代循吏和儒士心领神会,便以先代巡狩为基础和依据,建构全新的仪典。

在古代文化中,天、地、人号称“三才”。《荀子·礼论》曰:“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在封禅大典中,“礼之三本”均有体现。尤其是天、地之祀,更置于突出位置。《论衡·祭意》云:“王者父事天,母事地,推人事父母之事,故亦有天地之祀。”而山岳,“万民之所瞻仰”“湜乎天地之间”,“天地以成,国家以宁”(《韩诗外传》卷三);“居六合之间,助天地变化,王者尊而祭之”(《论衡·祭意》)。因而它便成为沟通天、地、人的最佳媒体。《祭意》又云:“山川以下,报功之义也。缘人生有功得赏,鬼神有功亦祀之。”于是便有山川之祀。

不过,由于天人感应思维和特定政治意图,山岳封禅每每被说成天意的启示,从而掩盖其真实社会动机。如汉武就声言,他是“遭天地况施,著见景象,屑然如有闻,震于怪物,欲止不敢,遂登封泰山”(《史记·封禅书》)。倪宽曾对武帝论述封禅云:“陛下躬发圣德,统楫群元,宗祀天地,荐礼百神,精神所乡,征兆必报,天地并应,符瑞昭明,其封泰山、禅梁父,昭姓考瑞,帝王之盛节也。”(《汉书·倪宽传》)东汉张纯请行封禅云:“明中兴,勒功勋,复祖统,报天神”(《后汉书》本传)。说明封禅大典正是天、王感应的礼仪形式。祭天、祭地、祭祖,接见群僚,抚恤孤老,不正是与天、地、人、鬼相沟通吗?《春秋繁露·王道通》称:“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非王孰能当是?”封禅,不就是帝王“取天地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的政治宗教大典吗?

二、尚东意识与长生思潮

1.尚东意识与封禅东岳

由于阳光对人类生存和农业生产的特殊重要性,太阳崇拜和与之相联的东方崇拜,便成为较早也较为牢固的自然崇拜,东夷文化就有太阳崇拜传统。《海外东经》即有“十日所居”的神话传说。《帝王世纪》引作“大荒之中,晹谷之上,有扶桑,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皆载乌”,日与鸟是东夷族双重图腾。齐国的“八神”,就有两位日神和一位春神(东方神)。太阳神“巫咸”,乃是秦、楚之“共神” 。屈原《九歌》所颂“东皇”“东君”均为太阳神。以上文化传统,自然会对汉人有所濡染。而到战国后期,特别是经齐国阴阳家的努力,五行开始与五方相对应。作于稍后的《黄帝内经》,就已出现五行与五个方位(东西南北中)的对应。到汉代,随着天人感应系统论的确立,这一对应更为明确和强化。《孔子家语》卷六《五帝》曰:“五行用事,先起于木,木东方,万物之初,皆出焉。是故王者则之,而首以木德王天下。”《论衡·符验》云:“东方主春,春主生物”,“四时皆有力于物,独求春者,重本尊始也”。这就赋予东方以“生”“始”“初”“首”等含义。

秦汉建都咸阳、西安、洛阳,泰山均在东方。泰山滨海,极便观日,也容易产生太阳和东方崇拜。泰山名称,也体现出“东方”内蕴。“泰者,天地交通,阴阳用事,长养万物也”(郑康成《周易乾凿度》卷上)。而“岱”通“代”,取阴阳交代之义。以上便是封禅取址泰山的文化根据。众多史籍,已有明述。《汉书·天文志》:“泰山,岱宗,五岳之长,王者易姓告代之处也。”《后汉书·祭祀志》:“王唯封为改代,故曰岱宗。”《白虎通·封禅》:“始受命之时,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太平也。所以必于泰山何?万物所交代之处也”,“必于岱宗何?明知易姓也”。《风俗通义·五岳》:“东方泰山……尊曰岱宗。岱者,长也,万物之始,阴阳交代。云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天下,其惟泰山乎?故为五岳之长。王者受命易姓,改制应天,功成封禅,以告天地。”这种尚东意识,归根结底源于“以农为本”的古代国情,尚农与尚东(尚阳)紧密相联。“木,东方也”(《汉书·五行志上》),“东方者木,农之本”(《春秋繁露·五行相生》)。汉代仍是“以农桑为本”(《汉书·昭帝纪》),帝王每每“亲耕籍田,以为农先”(《汉书·董仲舒传》),这便是尚东意识的现实基础。

2.长生思潮与泰山“知命”

前者,秦皇曾东巡海上,求“仙人羡门之属”和“不死之药”。但唯独汉代封禅,才寄意封禅泰山“仙登天”,以求“不死”。下有诸臣倡导,上有帝王力行。申公谓“汉主亦当上封,上封则能仙登天”,丁公谓“封禅者,合不死之名也”。于是武帝便“欲放黄帝,以上接神仙人蓬莱士,高世比德于九皇”。武帝还曾禅祀石闾,“石闾者,在泰山下址南方。方士多言,此仙人之闾也。故上亲禅焉”(《史记·封禅书》)。据《汉书·郊祀志》载,汉武曾数次禅石闾,均与求仙有关。“仙”者,乃“长生”之人(《说文》八上。)求仙与长生思潮互为表里。由《汉书·艺文志》可知,两汉仙风极盛,专集即有神仙家 10 家 205 卷。

仙论之盛于汉,有复杂的社会、历史原因。儒家虽然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毁弃”,但更看重的还是“立身行道,扬名后世”(《孝经·开宗明义章》)。《孟子》则强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孔子甚至主张“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对生命采取消极态度。唯有道家,从复返自然、全真养性角度,张扬“长生久视”之道。而到秦汉间,这两种主张似有融合趋势,开始看重人伦的生命基础。《吕氏春秋》即谓:“为国之本在于为身,身为而家为,家为而国为,国为而天下为”(《执一》);“凡事之本,必先治身”(《先己》)。《新语·明诫》云:“安危之郊,吉凶之征,一出于身。”《淮南子·道应训》借楚人詹何言曰:“故本任在身,不敢对以末。”均是强调身家性命的重要。而中医学的发展,又为祛病强身、延年益寿,提供了可能条件。仅《艺文志·方技略·医经》就载有医经 7 家 216 卷,经方11 家 274 卷。所以,以“保性命之真”(《艺文志·方技略·神仙》)为宗旨的神仙说颇为流行,各类仙话层出不穷。以“长生”为主旨的道教在汉代产生,也决非偶然。而此一思潮,又与帝王在太平盛世永久享乐的追求一拍即合。此外,作为汉文化源泉之一的楚文化,本来就有融合昆仑神话和蓬莱仙话的神仙传统 。汉代神仙思潮,也是对它的继承和发展。

那么,求仙为何要到东岳泰山呢?这又与上文所说的尚东意识直接相关。东为木德,与春相应,主生,是一个充满生机、欣欣向荣的方位。于是,东方便与人的寿命产生类比、对应。《墨子·明鬼下》曾载:郑穆公曾昼见“鸟身素服”的东方神句芒,告以承天帝命“锡女寿”。这是最早的东方主寿说。很自然的,位处东方的巍巍泰山,也便成为象征、期许生命的神山。汉代到处传说,泰山有长寿的仙人。汉镜铭即曰:“上太山,见仙人,食玉英”,“直上天,受长命,寿万年”(《金索》第六册《鉴镜》)。以上,便是汉武封禅求仙的文化背景。

《风俗通义·正失·封泰山禅梁父》载:“俗说,岱宗上有金箧玉策,能知人年寿修短。武帝探策得十八,因读曰八十,其后果用耆长。”此事虽不见正史,却也与武帝“封禅不死”的意图相合。《孝经援神契》也谓:“泰山天帝孙也,主召人魂。东方万物始成,故知人生命之长短。”足见泰山知命,确为汉代流俗。由此又引发出泰山“主生死”的意识。泰山“主生”,上文已略述之。为何能主死?盖因本阴阳观念,“生”与“死”是相互对立、转化的概念,所谓“死人归阴,生人归阳”(《金索》第六册《鉴镜》汉镜铭)。《庄子·知北游》曰:“死生有待耶?皆有其一体。”《法言·君子》认为,“有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终,自然之道也”。由泰山“主死”又引申出“泰山治鬼”说。《说文》九上曰:“人所归为鬼”,也即“人死为鬼”,并不具后来“鬼”之狞厉与恐怖,而且每每鬼、神并提互训。关于“泰山治鬼”,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和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五,均有翔实考证,兹不具引。鬼论同仙论一样,为汉代时俗。《盐铁论·散不足篇》称:“今世俗宽于行,而求于鬼。”《风俗通义》第九卷,载有多种鬼怪故事。《艺文志·杂占》中,也列出多种论鬼之书。“汉受亡秦之敝,又亡以化之”,号称“难治”(《汉书·五行志上》引董仲舒对策)。至哀、平之际,更是“残贼弥长,和睦日衰,百姓愁怨”(《哀帝纪》),“妇女老弱,构怨伤化,百姓苦之”(《平帝纪》)。鬼论之兴,正是对现实苦难的一种补偿。新建构的天人系统图式,也需给“人所归”安排一个位置。广为流行的阴阳说,则为鬼论提供了理论支撑。“或说鬼神,阴阳之名也,阴气逆物而归,故谓鬼”(《论衡·论死篇》);“阴阳者……假鬼神而为助者也”(《艺文志·兵阴阳》)。楚国“信巫鬼”(《汉书·地理志》)的传统,也是汉代鬼论的文化土壤。汉代封禅虽无明确祭鬼记载,但禅祭伴以祭祖,实属祭鬼之举。如汉武就曾“祠太一五帝于明堂之上上坐,令高皇祠坐对之”(《史记·封禅书》);光武建武间,则“禅祭地梁阴,以高后配”(《后汉书·祭祀志》)。

三、炫耀与警戒的二重奏

1.好名风习与政治炫耀

众所周知,汉代封禅有明显的政治炫耀动机。所谓“舒盛德,发号荣”(《史记·封禅书》),所谓“表著己之功业”“扬显己于天下”(《白虎通·号》),已将此特色和盘托出。君臣均以此为契机,充分肯定当代文治武功。司马相如称道“大汉之德,逢涌原泉”“德牟往初,功无与二”(《史记》本传)。汉武帝封泰山,“以为典常,垂之于后”(《史记·礼书第一》),并做“振兵释旅”的军事炫耀(《史记·封禅书》)。后汉张纯,称颂光武帝“恩德云行,惠泽雨施,黎元安宁,夷狄慕义”(《后汉书》本传)。建武封禅刻石赞曰:“皇帝以匹庶受命中兴……十有余年,罪人则斯得,黎庶得居尔田,安尔宅,书同文,车同轨,人同伦,舟舆所通,人迹所至,靡不贡职。”(《后汉书·祭祀志》)。《孝经钩命诀)云:“封乎泰山……焕炳巍巍,教化显著。”(《御览》五三六引)。反过来,人们又将政治的隆盛,定为封禅的必要条件。《史记·封禅书》开篇即谓:“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及衰而息”;而“功不至”,则不能封禅。《风俗通义·五岳》、《白虎通义·封禅》均倡“功成封禅”。后汉张纯主张“治世之隆,必有封禅”(《后汉书·张纯传》)。光武帝建武刻石文曰“治平则封”(《后汉书·祭祀志》)。徐天麟称汉代封禅是“夸张治功,为炫世辉俗之举”(《东汉会要·礼一·封禅》按语),文中子称为“楚汉之侈心”(《大学衍义补·秩祭祀》引),均为一语破的之论。

但这“夸张”“炫世”和“侈心”,是否全无历史合理性呢?否。平心而论,无论是孝武还是光武,确有些炫耀的资本。古今史家均承认,他二人当政时期,在经济、政治、军事、外交诸方面,都有所建树,堪称“盛世”。以此而论,臣子颂德,并非全属阿谀,也有些引以自豪的成分。帝王亦然。孝武之“缥缥有凌云之志”(《汉书·扬雄传》),主张“化隆者闳博,治浅者褊狭”(《史记·礼书第一》),均与此有关。受到天人感应思维模式的影响,又往往将这种炫耀归之于“天意”。董仲舒认为,“受命之君,天之所大显也”,改正朔、易服色仪典,乃“不敢不顺天志而明自显也”(《春秋繁露·楚庄王第一》)。后汉梁松谓:“承天之敬,尤宜章明,奉图书之瑞,尤宜显著”,“受命中兴,宜当特异,以明天意”(《后汉书·祭祀志上》)。班固则称:“王者受命,必立天下之美号,以表功自克(见)”,“不显不明,非天意也”(《白虎通·号》)。但我们却不能因此而否定这种炫耀的历史合理性。

封禅这种炫世辉俗之举,竟然得到整个社会的响应,就不能简单地归之为统治者的欺骗了事。其中必有更深层的文化原因。前文曾谈及,战国时期的齐、楚、秦等国文化,均有些亲缘关系,并影响到汉代文化。作为汉文化重要背景的楚文化,本来就有气势浩大、铺张扬厉和夸饰的特色,文崇一称之为“狂飚式的文化” 。这也影响到汉人社会心理。汉代艺术的雄浑之气,也与此有关。汉大赋自不必说,即如高祖之《大风歌》《鸿鹄歌》和武帝之《秋风辞》《瓠子歌》,也充满雄豪之气。沈德潜注《瓠子歌》曰:“好大喜功之举,不无畏天忧世之心。文章古奥,自是西京气象” 。封禅之炫耀,与这种“西京气象”似灵犀暗通。齐国文化“有霸国之余教”(《战国策·齐策第二》),齐人“多自高大,以养名声”(《汉书·朱博传》师古注);又云“尊贤上功”(《吕氏春秋·远见》)、“齐俗尚侈”(《汉书·袭遂传》)。秦国也有“首功好武之风”(王应麟《困学纪闻》)。以上文化素质,与汉帝王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相结合,就酿成一种普遍而强烈的求大好名“侈心”。光武帝开初虽曾斥封禅为“盛称虚美”(《后汉书·祭祀志》),却也终于未能免俗。因为这毕竟是一种文化潮流。连对祭神祀鬼持保留态度的司马迁,也肯定封禅为“天下之壮观”(《史记·封禅书》)。

2.祥瑞与警励

古代社会,人们对许多自然、社会现象做不出科学解释,又见某些自然祥异与人事吉凶偶有对应,便产生出祥瑞和灾异意识。祥异之说,虽然先秦典籍已有记载,但风行域中还是在汉代。这与阴阳五行说和天人感应论的广为流行有直接关系。大量记述就在前、后《汉书》的《五行志》中。但如何正确评价其历史作用,还有待深入研究。

自近代以来,学术界多将汉代祥异、谶纬等说视为荒诞不经、毫无可取之物。以今观之,自应如是。但如作历史分析,则未免有偏。还是清代经学家皮锡瑞所论较为中肯:“古时儒者,以为人主至尊,无所畏惮,借天象以示儆,庶使其君有失德者犹知恐惧修省”“汉儒籍此以匡正其主” 。从而使帝王“思瞻天地,内惟自新”(《汉书·武帝纪》)、“战战兢兢,惧失天心”(《汉书·哀帝纪》)。伏生《洪范五行传》,就开始将君王的行为与五行变异相联系,指出许多自然灾异,均与帝王诸种失误相对应。这对帝王自然是一种警戒。伏生身贯秦汉,其中或不无总结秦皇失误教训之意。武帝时,董仲舒等人也称说灾异,以儆示帝尊。班固也认为,天之所以“有灾变”,是为“谴告人君”“觉悟其行”(《白虎通》卷四《灾变》)。当然,这也埋伏着危险。一旦触犯龙颜尊威,就招灭顶之灾,董仲舒下场即是如此(《史记》本传)。

那么,祥瑞又如何呢?是否只有歌功颂德一途呢?也不是。诚然,祥瑞是对帝王功德的感应,所谓“上顺天心,下安百姓,此正义善事,当有祥瑞”(《汉书·元后传》王章奏事)。但有时,帝王视之为一种压力,以之作为戒勉和警励,并作点自我批评,从而出现半推半就的姿态。宣帝元康元年,出现祥瑞,便“夙夜兢兢,靡有骄色,内省匪解”。神爵元年诏曰:“朕之不明,震于珍物,饬躬斋精,祈为百姓。”(《西汉会要》卷二十九《祥异》上)东汉明帝永平十七年祥瑞出,制曰:“天生神物,以应王者,远人慕化,实由有德,朕以虚薄,何以享斯!”像光武、和帝等,乃至“自谦无德”,抑而不宣(《东汉会要》卷十五(祥异》)。与这种姿态相应,统治者往往采取大赦天下、减免租税、赈济鳏寡孤独一类措施,使社会矛盾有所缓解,客观上有利社会发展。

据《史记·封禅书》,“睹符瑞”是封禅的一个基本条件。因为“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白虎通》卷五《封禅》),而“治平则封”。汉武、光武封禅,均以祥瑞作先导。前者有一茎六穗、双角共抵、宝鼎之类,封禅时还有白云出封中、填星出如瓜等(《西汉会要》卷八《封禅》)。后者则有《河图赤伏符》、《河图会昌符》等谶文(《东汉会要》卷三《封禅》)。这种以符瑞为由头的封禅,虽然充溢着炫耀与显扬,但同时也不乏自勉与自儆,如刘彦和所云“戒慎以崇其德”(《文心雕龙·封禅》)。汉武封禅就既有“以眇眇之身承至尊,兢兢焉惧不任,惟德菲薄”的自责,也有“肃然自新,嘉与士大夫更始”的自勉,并伴之赐酒帛、减租税、行大赦的新政(《史记·封禅书》)。光武帝封禅,则表示继承发扬“乾乾日 ,不敢荒宁,涉危历险,亲巡黎元”的勤政原则,并施行免租(《后汉书·祭祀志》)。这大约就是封禅所多少具有的一点积极作用。

以上,对汉代封禅特色及其文化意蕴作了简要论析。意在说明汉代大行封禅,除现实政治原因外,还有其深广的文化背景,决非仅是帝王个人之所好。所谓“缙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汉书·郊祀志》),虽不乏夸张,却也并非全属造伪。一个全社会都共认的造假行为决不可能持久。司马谈无缘参与封禅含恨而亡(《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相如临死念念不忘劝奏封禅(《史记》本传),都包含着某种真诚。融汇齐、楚、秦文化的天人感应认识图式和对汉代功业的自豪感,是封禅典礼的巨大文化推动力。承认这些,才可能对汉代封禅作出客观、全面和公正的历史评价。

[作者简介]刘凌(1940—),男,山东临沂人,泰安师专中文系教授。

原载于《泰安师专学报》1998 年第 3 期 lpKG2XT46j1+nqDnT4nUMk7H0dpVylpWHiCLB3ZT4z3wWPZdU9/9XTT4dPeprHL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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