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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泰山地震的政治影响

赵学法

泰山雄峙天东的特殊地理位置,被古代哲学的五行学说奉为“圣山”地位,而泰山地震作为一种自然灾害,经过“天人感应论”的包装,则成为天下安危的晴雨表,由此衍生的稳重文化根深蒂固,源远流长,并得以传承嬗递,影响至今。

在华夏名山大川中,泰山因其独有的居东方位,与古代政治密切联系在了一起。在科技不发达的古代社会,人们认为只要泰山稳固,天下就平安,从而形成了“泰山安则天下安”的文化理念;而泰山灾异,却被视为不祥之兆,预示着改朝换代或者社会动荡不安,形成了对泰山的畏惧心理。其中,作为泰山最大灾异的地震,历来被封建统治者特别看重,来不得半点马虎和懈怠。因为在最高封建统治者心目中,泰山地震不仅能导致政坛不稳、险象环生,还会对社会生活产生深远影响。古代泰山地震的特殊政治影响力,形成了旧时特有的社会现象,即臣民看着君王的脸色行事,而君王则看着泰山的安危行事,由此可见泰山在人们的思想意识中处于何等重要的地位。

一、泰山神圣地位的形成

泰山崛起于华北平原之东,凌驾于齐鲁平原之上。因其基础宽厚而产生稳固感,形体庞大而产生厚重感,大有“镇坤维而不摇”之威仪。所谓“稳如泰山”“重如泰山”,正是其自然特征在人们心理上的真实反映。但泰山真正成为历代统治者眼中的一座“政治山”,则源于先民对太阳、对东方、对大山的原始崇拜。远古时期,由于东夷部落最先开凿了中华文明之源,而后世历代部落首领又均在泰山文化圈内有所活动,所以深受东方民族文化的影响,泰山渐同国家政权发生关系,由一座自然山渐成一邦之镇、一国之尊。

泰山的神圣地位之所以在中国古代思想界得到确认,首因应推古老五行学说的诞生及盛行。泰山在五岳中位居东方,为东岳。按五行学说,东,于五行属木,于五色属青,于四季属春。在中国古代文化中,这些元素均与生命和生长有关,加之日月经天,自东而始。因此,古人常把东方以及象征东方的泰山视为万物生长之源、起始之地。由于日月又分别代表着阴阳明暗,因此,东方及泰山又成为古人视野中的阴阳交替之所,是起始、交代、更替的象征。泰山又曰“岱宗”,这一名称的由来即源于此。西汉刘向在《五经通义》中对“岱”和“宗”的含义进行了诠释。他认为“泰山,五岳之东岳也,为兖州镇。一曰岱宗,言王者受命易姓,报功告成,必于岱宗也,东方万物之始,交代之处。宗,长也,言为群岳之长也”。东汉应劭《风俗通义》卷十亦云:“泰山,……一曰岱宗。岱者,始也;宗者,长也。万物之始,阴阳交代。”在抬升泰山地位的哲学阐释中,战国时期的齐人驺衍等阴阳学家可谓功不可没。他们颠覆了“五行”的原有排列顺序,将代表东方和泰山的“木”推作首位,同时将五行说移植到社会领域,创立了抽去社会本质的“五德终始说”。尽管这一理论属于牵强附会的虚妄之谈,但却得到了争霸诸侯的崇信追捧,以至使其风行天下,成为热门学问,从而进一步推高了泰山的神圣地位。汉代淮南王刘安《上武帝书》中“天下之安,犹泰山而四维之”的名言,就是这一哲学理念的经典诠释。

汉代大儒董仲舒提出的“灾害天谴论”政治文化观,得到统治者的认可后,广泛渗透于社会政治生活之中,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更加神化了泰山的功能。西汉元光元年(前 134),董仲舒在回答汉武帝诏问时,上疏《天人三策》,其中首策为“天人感应,君权神授”,在肯定君权神授的同时,又以天象示警、异灾谴告鞭策约束帝王的行为,认为“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汉书·董仲舒传》)。这就使得臣下有机会利用灾祥天变建言君主应法天之德行,实行仁政;君王应受上天约束,不能为所欲为,这在君主专制时期无疑具有制约皇权的恐吓意义,有利于政治制约和平衡。而“天人感应”的最佳结合点,被公认为至高无上的东岳泰山,所以泰山的安危为历代王朝帝王所密切关注,其政治影响无疑是巨大的。据《汉书》、《后汉书》记载,汉宣帝、汉元帝、汉成帝、光武帝等几个皇帝,在出现日食、旱灾、蝗灾、洪灾、地震等灾异时,都下罪己诏。后世帝王逢灾荒之年无不祭祀泰山、实行免租减赋、开仓赈灾等措施,均是一定程度上受天人感应论的影响。其中,祭祀泰山是首位的,无形中抬高了泰山的地位。

在这种“天人感应”舆论环境中,汉宣帝于神爵元年(前 61)以诏令的形式,确定了五岳祭祀制度,其诏旨“令祠官以礼为岁事”,“自是五岳、四渎皆有常礼;东岳泰山于博,……皆使侍者持节侍祠。惟泰山与河岁五祠,其余皆一祷而三祠云”(《汉书·郊祀志》)。由此可见泰山政治地位的显赫。王莽新政代汉自立后,于天凤四年(17)在首都长安明堂举行封建诸侯之礼,特命“钦告岱宗”(《汉书·王莽传》)。这一大典仅祭告泰山而略他岳,将泰山抬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由于泰山处于五岳之首,象征着社稷安危,所以每当泰山地震发生,统治者们多半会坐立不安,内心忐忑,或者为此更弦易辙,改变政治路线图,或者为了维护政局稳定,秘而不宣,瞒而不记。于是,泰山不安而天下不安,逐渐成为一种令统治者恐惧的传统政治文化心理。

这种文化心理的形成,还与泰山地震的不断“警示”密切相关。据今本《竹书纪年》卷上记载,泰山最早的地震,发生在夏帝发七年(约前 1650),“七年陟,泰山震。”就是说,夏帝发死时,泰山发生地震。南梁任昉在《述异记·上》记载:夏帝桀时期(约前 1650—前 1600),“桀时泰山山走石泣。先儒说,桀之将亡,泰山三日泣。”不久,夏朝就被商朝取而代之。后世在总结夏朝倾覆的原因时,往往与稳固江山的象征——泰山联系在一起。又据《战国策》卷十三记载,周赧王三十一年(前 284),泰山周边的嬴(今莱芜西北)、博(今泰山区旧县)之间地裂,并现涌泉。《史记·燕世家》载,同一年,燕国大将乐毅率燕、秦、魏、韩、赵五国之师伐齐,攻破70 余城,齐国几近灭亡。当时,正值齐国阴阳家驺衍在世,五德终始说盛行。在方士们的心目中,抑或“主生”的泰山发生地震,昭示了齐国的灭顶之灾……如此等等,在唯心论者的视野里,泰山地震预警了政局的不稳和社会的不安。

二、泰山地震的政治影响

从夏代晚期至清代末年,见诸史册的泰山地震共有 28 次。泰山地震并非每次都有典史记载的重大政治影响,或者产生重大影响而被统治者刻意隐瞒了,但有史可查的仍不乏成例。

例一,震落东平国。泰山地震影响政治兴亡的例子,莫过于西汉晚期的废除东平国。据《汉书·宣元六王传·诸侯王表二》记载,宣帝立东平国(治无盐村,今属东平镇),封其子刘宇为东平王。元帝即位后就国。刘宇死后,其子刘云嗣位。建平三年(前 4),无盐境内瓠山(又称峗山,今名白佛山)之石自行立起。这是由地震引发的山体异变,属于自然现象,但瓠山系泰山余脉,两山间距仅百余里,从而引起深受“灾害天谴论”影响的刘云极度惊惧,慌忙前往立石处致祭,以求国泰民安。不料这一善举却被政敌诬告谋反罪,招致杀身之祸。按汉律,诸侯王是没有资格祭祀泰山及其余脉的,刘云的行为显然触犯了朝廷规制。最后,刘云被逼自杀,东平国遂废,改为东平郡。一个西汉版图中的东平国,就这样被震落了。直到五年后的元始元年二月,汉平帝继位后才平反了刘云冤狱,封刘云之子开明为东平王,但国号已销,不可再圆国王梦,只能屈就郡王。

瓠山地震是一次史书不曾记载的泰山余脉地震,竟然导致了封国被废,国王自杀,由此可见泰山在汉代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崇高地位。最高统治者不能容忍诸侯王打破礼制、擅自致祭泰山及其余脉,谁若违反,就会以谋反罪论处。当然,残酷的政治角斗不可能如此简单,但拿擅自祭祀泰山说事、削藩集权、剪除政敌却是名正言顺的。

例二,吓死南燕帝。泰山地震影响政治最极端的例子,莫过于南燕皇帝慕容德被泰山周边一次地震吓死。慕容德系慕容垂之弟,南燕开国皇帝。晋太元二十一年(396)八月,北魏拓跋珪率 40 万大军,兵分三路,对后燕的中山(今河北定县)、信都(今河北冀县)、邺城(今河北临漳市)发动猛烈攻势。慕容德虽然取得了邺城保卫战大捷,但信都和中山却被北魏攻陷,国君慕容宝逃跑,后燕政权严重受创。晋隆安二年(398)正月,慕容德从邺城移师至滑台(今河南滑县)代行帝制,史称南燕。晋隆安三年(399)三月,慕容德与前秦对攻之际,不料后院起火,滑台在内奸的策应下被北魏占领,南燕面临着迁都的重大抉择。尚书潘聪力排众议,建议慕容德迁都广固(今山东青州市西北,古青州治所),慕容德采纳了潘聪的建议,放弃滑台,越黄河,定兖州,拔琅琊,占莒城,克广固,成功控制了今山东全境。晋隆安四年(400)八月,慕容德在广固城登基称帝,大赦天下,更名备德,改元建平,尽展治国之才,雄踞齐鲁,窥视周际,图谋发展。晋元兴元年(404)二月,桓楚武悼帝桓玄被刘裕打败,江南大乱。慕容德闻讯,立刻调兵遣将,准备攻取江南,然而磨刀霍霍之际,却被一次泰山周边的突发地震吓病而无奈放弃。

据《十六国春秋》记载,晋元兴元年二月,广固城附近发生了一次地震,属泰山余脉地震。“二月,夜,地震,在栖之鸡皆惊搅飞散”(《南燕录》)。从史籍记载来看,这次地震很轻微,不过让那些正在栖枝的鸡“惊搅飞散”而已。然而,慕容德却非常紧张,联想到当时盛行的“灾害天谴论”和上年四月境内爆发的王始起事,“泰山贼王始聚众数万,自称太平皇帝,署置公卿”(《资治通鉴》),慕容德不能不把这次地震看作是上天对他的谴告。于是,地震使慕容德“疾动经旬,几于不振”(《南燕录》)。直到三月份,有人用偏方拿白酒内服外揉,慕容德才缓过劲来。因此,慕容德不得不放弃进兵江南的绝好战机。到了九月,慕容德的病情有所好转。然而,恰恰在这个非常关键的特殊时间,广固城再次发生地震。这次地震,明显要比上次强烈,导致“百僚惊恐”(《资治通鉴》),“百寮惊越”(《南燕录》)。对此,《青州大事年表》对此次地震亦有相同记载。慕容德是一个极其敏感的皇帝,震后又闻河水泛浑,就吓得魂不附体,说不出话来,当天晚上就死了,享年 70 岁。在现有的文献记载中,慕容德是唯一被泰山周边地震吓死的皇帝。

例三,惊破易储梦。泰山地震吓阻阴谋易储的典型事例,莫过于明成化年间的太子固位。明孝宗朱祐樘的母亲纪氏是广西纪姓土司的女儿,进宫后先被选送内书堂学习,然后被派充内藏看护皇家典籍。一个偶然的机会,纪氏被明宪宗朱见深临幸,就此怀孕。当时后宫众妃中得享专宠的是年长宪宗 19 岁的万贵妃,她恃宠而骄,一手遮天,将所有妃嫔视为仇雠,唯恐别人争宠。《明史·万贵妃传》载:万妃“机警,善迎帝意,遂谗废皇后吴氏,六宫希得进御”。“成化二年正月生皇第一子,帝大喜,遣中史祀诸山川,遂封贵妃。皇子未期薨,妃亦自是不复娠矣”。受此打击后,万贵妃益发专横跋扈,心狠手辣。万妃察知纪氏身怀有孕,便丧心病狂地命人给她强服堕胎药,结果派去的人同情纪氏的遭遇,心怀恻隐,象征性地让她吃了一点,未能堕胎。在善心宫女和太监的掩护照料下,纪氏有幸平安生下了皇子,并小心翼翼、东躲西藏地养到了五岁。然而,“孝宗之生,顶存许无发,或曰药所中也”(《明史·万贵妃传》)。这位侥幸存活的皇子,就是后来的明孝宗朱祐樘。

朱祐樘五岁这年,明宪宗朱见深终于知道了这个秘密,于第二年将这个独子册立为太子,其母也被封为淑妃。不久,纪淑妃被万贵妃所害,“暴病”身亡。《明史·万贵妃传》载:“纪淑妃之死,实妃为之。”周太后担心万贵妃对孙子再下毒手,遂将朱祐樘时刻带在身边,照料抚养,严防不测,并叮嘱太子远离蛇蝎心肠的万贵妃。万贵妃明白,将来太子继位后,自己绝对没有好下场,一心想置太子于死地,但苦于无从下手,遂改变策略,放松专宠控制,允许明宪宗临幸后宫其他妃嫔,此后皇子渐多。于是万妃就天天在宪宗面前说太子的坏话,劝其改立兴王为太子,同时指使“皆假贡献,苛敛民财,倾竭府库,以结贵妃欢”(《明史·万贵妃传》)的佞臣钱能、覃勤、汪直、梁芳、韦兴等人从旁鼓噪。明宪宗对万贵妃一向俯首贴耳,言听计从,又见宠臣众口一词,便萌生易储之意,并开始着手准备。然而,当明宪宗召来性情耿直、任事恭谨的太监怀恩拟旨时,却遭到了坚决抵制。《明史·怀恩传》载:“宪宗末,惑万贵妃言,欲易太子,恩固争。”竟致以头碰地,誓死不从。宪宗一怒之下罢去怀恩的司礼监掌印一职,贬往凤阳守灵,并继续谋划废立太子。东宫之位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泰山地区发生了一次强烈地震。据《山东省地震史料汇编》等史料记载,明成化二十一年(1485)二、三月间,泰安州及莱芜等县屡屡发生强烈地震,“震声如雷,泰山动摇”。到四月戊午,“礼部奏:‘近两广、山东、陕西、京畿地俱震。而泰山为五岳之宗,一二月间摇动者四,灾尤异常。宜特降香币,命巡抚山东都御史诣泰山祭告,以祈神贶,安人心。’制可。”

古人相信天人感应。泰山作为五岳独尊的国之镇山,其平安灾异历来被视为国家治乱兴亡的晴雨表。按照五行说,五岳对应五方,泰山在东方,主生,属木,为青,属震位,故太子之宫称“东宫”或“青宫”,且有“帝出乎震”之说。泰山主东宫太子之位,是历代王朝就有的共识。明宪宗得知泰山地震的消息后,惊骇不已,恐慌万分,立即召人占卜,“占者谓应在东宫”(《明史·万贵妃传》)。明宪宗闻听此言,意识到易储乃逆天行事,遂放弃更换太子的行动,下令不准再议废立太子之事,同时派遣官员祭告泰山,表示悔意。泰山地震不仅惊破了万贵妃等人的易储梦,而且也使朱祐樘的太子之位得以稳固。当然,云谲波诡的宫廷斗争内幕复杂,但泰山地震促使明宪宗收手却是不争的事实。如果不是这次泰山地震,明廷势必重新拼图,引发政坛动荡不可避免。

成化二十三年(1487),明宪宗朱见深病死,太子朱祐樘顺理成章继承大统,是为明孝宗,次年更换“弘治”年号。抑或对泰山怀有感恩之心,明孝宗对泰山格外关注,曾数次遣官致祭泰山,并大兴土木,修缮东岳庙和碧霞元君庙。弘治八年(1495),诏修碧霞灵应宫,历时两年,耗银 7000 余两;弘治十二年(1499),又发内帑银 8000 余两,修葺东岳庙。明孝宗还有《御制告文》:“维弘治十六年岁次癸亥正月朔初一日己巳,皇帝遣御马监苗逵,致祭于碧霞元君曰:懿德含宠,仁慈广霈,佑苍生于寿域,鼓群品以沾依。兹因眇躬,偶爽调摄,敬祈神力,永保康宁。特以香帛,用伸告祭,益彰灵应,福佑家邦。谨告。”明孝宗因身体欠佳不能成行,派太监苗逵致祭碧霞元君,将自身的健康和国家的福祉寄托于泰山女神的保佑,其尊崇之情殷殷可鉴。

例四,康熙瞒震情。为稳固政局被皇家刻意隐瞒震情的典型例子,莫过于清康熙年间的郯城地震。康熙六年(1667)七月,年仅 13 岁的康熙在北京紫禁城太和殿举行亲政大典后,紧接着就派内秘书院学士刘芳躅致祭泰山神,祝文曰:“惟神天门神秀,日观昭灵,德沛青阳,育成品物。朕躬亲政务,祗荷神庥,特遣专官,用申殷荐。惟神鉴焉。”(《岱览·首编·祝文》)足见康熙帝对泰山的推崇备至。然而令这位帝王料想不到的是,亲政后的第二年六月十七日,泰山南部的郯城发生了旷古未有的 8 级大地震,波及泰山,震感强烈。康熙《郯城县志》载:“戌时地震,有声自西北来,一时楼房树木皆前俯后仰,从顶至地者连二三次,遂一颤即倾,城楼堞口、府舍民房并村落寺观,一时俱倒如平地……人立地上,如覆圆石,辗转摇晃,不能站立,势似即陷,移时方定。阖邑震塌房屋约数十万间……”然而,记载康熙一朝史事的《圣祖实录》却对郯城地震未做笔录,仅记载了震后的赈灾及减免税赋等事项。由于《清史稿》的主撰者皆为清朝遗老赵尔巽等人,所以对这次大震也讳莫如深,避而不谈。相对于强度略低的康熙十八年京师大地震,相关史料却大书特书,记载翔实。官方似乎在有意回避郯城地震。

史家分析认为,正是因为郯城距泰山太近,震波殃及泰山,皇家深恐搅动人心,加重不稳的政局,才缄口不语、默而不宣的。不仅如此,就连在地震中遭受严重破坏的泰山岱庙,在《重修东岳庙记》碑中也不予记载,将其倾圮的原因统统归咎于明季战乱。在整个事件中,官方还抹掉了康熙六年的那次整修。这就更加印证了史家们的推断。很明显,郯城大地震对于还未完全站稳脚跟的清王朝,对于亲政仅仅一年的少年皇帝而言,绝对是一个不祥的征兆,所以讳言郯城地震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另一方面,这也充分说明了康熙对泰山的重视以及泰山灾异对政治的重大影响,以致康熙在位 61 年间,曾三次亲祭泰山,六次遣官代祭。其中康熙二十三年(1684)十月,他携“三孽既定,台湾归化”之丰功伟绩,以胜利者的姿态登泰山、祀东岳,履行一个“真命天子”“功成告天”“为民祈福”的宏愿,在祝文中称颂泰山神“惟神屹峙东方,育成庶类。天齐巨震,功开万物之先;日观崇标,尊为百灵之府”(《岱览·首编·祝文》)。为了证实清王朝入主中原的合法性,康熙还派人实地考查泰山与长白山的延伸关系,并亲撰《泰山山脉自长白山来》(又称《泰山龙脉论》)刊布天下。康熙对泰山的崇拜和倚重,由此可窥一斑。

泰山地震的政治影响,进一步加深铸牢了人们对泰山的敬畏观念,从而衍生牵强附会的“泰山祥异论”。这一论调,在古代思想界颇有市场,很容易被人们认可,得以广泛传播。始修于明代嘉靖年间的《泰山志》卷之四《祥异》,收录了史籍中不少关于泰山祥异附会人事变迁的案例。其中关于泰山地震影响政治生活的记载尤为翔实,旨在强化泰山安危对政治兴衰的决定作用,为泰山稳重观的形成提供了理论依据。

《泰山志·祥异》起篇即开宗明义地说:“《传》曰:‘祥多者,其国安;异众者,其国危。’又曰:‘和气致祥,乖气致异。’天人交感之际,治忽安危之所由也,不可谨乎?而况泰山宗岳,发育万品,而气化攸先,其为祥异,每关乎天下国家,尤当致谨,而可以无志乎?夫祥异者,天也;乖和者,人也。必先责之人,而后求端于天。是故察乖和以鉴几微、以图治安者,必先于兹山焉可也。”

在泰山地震影响政治方面,《祥异》举例说:“汉昭帝元凤三年(前 84)春正月,泰山大石起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围,入地十八尺,三石为足,立处有白鸟数千集其旁。……符节令眭弘以为石阴类下民象,当有庶人为天子者。坐妖言伏诛。其后,宣帝起于民间。”泰山大石起立,系由地震引发,属于自然现象,但在“符节令”的眼里,却是“石阴类于民象”,预示着“有庶人为天子者”。虽然妄言者被诛杀,但“宣帝起于民间”的事实,却验证了预言者的正确。

《祥异》又举例说:“晋武帝泰始四年(268)七月,泰山崩坠三里。京房《易传》曰:‘自上下者为崩。泰山之石巅而下,厥应圣王受命、人君虏。’是后怀、愍二帝俱辱虏庭,沦胥于北,元帝中兴于南。此其应也。”晋怀帝司马炽和愍帝司马邺“俱辱虏庭,沦胥于北”,源于西晋王朝立国之后分封诸王,依靠士族,骄奢淫逸,滥赏滥杀,导致“八王之乱”,激起流民起义,少数民族造反,一些异族贵族乘机反晋,与“泰山之石巅而下”没有因果关系,但史家却将二者生硬地捏合在了一起。

上述记述在今人看来不免滑稽可笑,但在科技不发达的古代社会,却极具说服力和震撼力,逐渐形成一种企盼泰山平安的朝野共识。所以,每遇泰山地震,官方定要遣官致祭,几乎成为封建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必修课;即便泰山不震,皇家也要定期祭祀,以求泰山永固,江山安在。而普通百姓的朝山进香,多为寻求神佑,祈祷平安,于是泰山神庙香火不灭,信众延绵不绝。旧时,朝野共同膜拜泰山的文化心理是一致的,就是借泰山的稳和重,诉求社会的安定和人民的平安。因为在人们的心目中,即便泰山有震,也不会被撼动,被损毁,只有依托泰山,才是最安全、最吉祥的。所以,泰山文化的核心理念,可用“稳重”二字予以概括。

三、稳重文化理念的扩充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泰山地震的政治影响早已荡然无存,但由此衍生的稳重文化理念,却传承下来,依然左右着民众心理趋向,成为泰山文化的核心内容,并不断得以扩充丰富,弘扬彰示。

其一,“国泰民安”的美好寄托。泰山“雄重盘礴”(金代诗人元好问语)的山姿,自古以来就是稳定安宁的象征。《易经》在《履》卦之后第 11 卦为《泰》卦,“履而泰,然后安”。泰,乾下坤上。卦辞曰:“泰:小往大来,吉亨。”与之相对应的则是《易经》第 12 卦《否》,和《泰》卦相反,象征闭塞、阻隔,不是人间正道,所以有成语“否极泰来”。民国学者易君左进一步解释说:“盖‘泰’之一字,除训为‘大’外,尚训‘安’也”。人们很自然地将泰山与国家、社会的安定联系在一起。前述汉代淮南王刘安的“天下安,犹泰山而四维之也”之说,意为国家的安稳,宛若泰山被结物的大绳所固定一样牢不可移。从此泰山成为体现“国泰民安”民族价值观的最佳载体。泰山南麓金代以降所置军、州、府、县,均循此意而命名为“泰安”,泰山极顶也由此得名“太平”。大观峰上“与国咸宁”“与国同安”“斯山之固,国家柱石”以及丈人峰上的“国泰民安”等题刻,均系人们寄托美好心理的真实写照,切中了泰山文化的这一要义。

这一文化心理还广泛深入地影响到民间百姓,如家居建筑时有条件的人家一定要讨一块泰山石奠基,有讲究的门户要在要冲处安放“泰山石敢当”,奇石收藏者必定有泰山石镇馆,等等,均系泰山稳重文化的心理使然。“国泰民安”的文化观,不仅上升到国家政治层面,而且也被广大民众所接受,成为朝野共同的祈愿和诉求。

其二,“重于泰山”的价值取向。由于泰山崛起鲁中,通地拔天,给人以浑厚、稳重的视觉感受,在古人“君子比德”的思维中,泰山顺理成章地成为某种高尚人格的象征。汉代大史学家司马迁就振聋发聩地提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报任少卿书》)这一譬喻以及司马迁的重大历史影响,形成了中华民族人生价值的衡量标准,激励着一代代优秀华夏儿女为富民强国而奋斗不止。1944 年 9 月 8 日,毛泽东主席在《为人民服务》一文中引申此义,称:“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赋予“重于泰山”以时代精神。1996 年11 月9 日,媒体公开发表江泽民同志 10 年前撰写的《责任重于泰山》一文,将“重于泰山”之义进一步拓展,扩大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成为公民尽职尽责、报效国家的主流价值取向。如今,各行各业已将“责任重于泰山”奉为操守准则,自觉履行义务,勇于担当责任。

其三,“平安文化”的深入人心。泰山作为华东地区的第一高山,最早的文化定义,就是“平安”二字。远古时期,黄河下游经常洪水泛滥,先民借助泰山之高以避难求生。在原始人类的心目中,泰山是安身立命、种族延续和平安度日的重要保障,形成了依赖泰山的文化心理。泰山的护佑,使生活在泰山周边的人们很自然地产生了安全感和敬畏感,又有泰山地处东方的特殊地理位置,在古人的朦胧意识中,泰山就是日出的地方,为自然万物的生存发展带来了光明和热能,而这些又是人们须臾不可离的生存条件,所以产生泰山崇拜不可避免。山东莒县陵阳河遗址出土的大汶口文化陶符——日、火、山彩绘,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其中的山形特别硕大显眼,由此可见大山在人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昭示着平安对于人类生存的决定性意义。先民的图腾信仰,为泰山的神灵化奠定了广泛的心理基础。无论泰山神的化身是东岳大帝,抑或万能女神碧霞元君,还是民间推崇的泰山石敢当,其核心价值均是平安文化。无论远古部落领袖柴望泰山、封建帝王封禅泰山,还是皇家遣官祭祀泰山,其主要政治目的,都是乞求国泰民安。因此说,“平安”二字,是泰山文化的精髓。进入现代社会,随着科学知识的普及和社会的进步,所有披着神秘面纱的泰山祭神仪式均退出了历史舞台,唯一传承至今的泰山文化,就是稳重文化的核心——平安文化。每年数百万人的泰山游客,无不将祈求平安作为首要目的。“登泰山,保平安”的口号之所以叫响,就是泰山平安文化深入人心所致。

概言之,作为自然形成的泰山,从远古社会开始,就登上了广受人们崇拜的首选地位。进入文明社会后,泰山被古老的哲学观包装成了圣山,又被宗教披上了神山的外衣,还被历代皇帝封“王”称“帝”。主要愿景,就是企盼泰山稳固不震,天下太平,国泰民安。现代文明揭去了泰山的神秘面纱,还原了泰山的真面目,只剩下了泰山文化的核心“稳重”和精髓“平安”,并将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因为这一价值观,符合人们的共同心愿,代表了人心所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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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周郢.泰山通鉴(先秦至清代卷)[M].济南:齐鲁书社,2005.

[3]易君左,王德林.定泰山为国山刍议[Z].周郢,校注.泰安:2010 年泰山文化协会编印本.

[4]汪子卿.泰山志[M].周郢,校证.合肥:黄山书社,2006.

[5]唐家品,高儒林.泰安文化通览[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2.

[作者简介]赵学法(1950—),男,山东肥城人,泰安日报社原副总编辑、山东作家协会会员。

原载于《泰山学院学报》2015 年第 2 期 jp+7mkYk3QZAcitlDuTmMHsOAwUd3Spt6/48HBEr+1HZ0M8xS3wm40d+jx20vD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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