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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钱谦益的复杂经历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虞山老民、东涧老人、等等;人亦因其官衔或籍贯尊之为宗伯、虞山、常熟,等等。他的一生经历复杂,可分作三个阶段进行观察分析。

一、饱经风霜的人生旅程(从涉世到明朝灭亡之年)

钱谦益出生于苏州府常熟县的仕宦人家,祖居县东坊桥外。他少年才俊,青年闻名遐迩,29岁(万历三十八年、1610)中进士,殿试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但因丁忧,家居未出;10年后方出补翰林院编修,管理诰敕撰文。天启元年(1621),典试浙江,即报命;二年冬,以病乞假; [1](p.1774) 四年,返京任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编修,充经筵日讲,历詹事府少詹事、纂修神宗皇帝实录;五年,魏阉打击“东林党人”,遭“除名为民”的处罚。 [1](p.845)

钱谦益与“东林”结有两代人的关系,其父亲与“东林八君子”关系颇近。谦益本人自少年时即随父辈从“东林”游,后尤与高攀龙等人近。但谦益性格怯懦怕事,天启二年冬,他“请告将出都门。”赵南星对他说:欲携酒与高攀龙俱来,“剧谭尽日而别。”钱谦益则以“时内计戒严”推却。 [1](p.1774) 因其做事谨慎的缘故,在东林骨干中,“天巧星”谦益得除籍的处罚,算是轻的。

崇祯初年(1628),钱谦益与“东林党人”重新起用,并迁职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此时,东林骨干丧失殆尽,谦益正当年富力强之时,以其资历、地望、文才,本可以有一番作为;可是,旋因廷推阁臣、结怨温体仁、周延儒等人,论其前有“浙江乡试案”,现有廷推舞弊。经崇祯帝裁定,谦益有失大臣之体,竟与其弟子、同籍,担任吏部主事的瞿式耜一起被削职还家,而温、周反而渐渐得到重用。此为罕见的“阁讼”,以钱氏彻底失败而告终,使得他终生为此耿耿于怀。

钱谦益南归,得到东南众士人的安慰。苍雪和尚有《过访钱虞山北归》诗:“东山高卧人依旧,南国同声喜欲狂”(按:通读全诗,本诗应作于此时。) [2](p.1010) ;反映江南的社会舆论还是偏向谦益,很多江南现任官员仍与其保持良好关系。

崇祯十年,又有乡人张汉儒等人进京告状,诉钱、瞿俩人在乡把持一方、欺凌吏民;钱、瞿遭到逮捕。此狱,经多般打点,求助于大太监曹化淳等人,钱、瞿免予重罚,仅以微责而了结。然而,张汉儒等人死于狱中。 [3](p.792)

以后为钱谦益作辩解的人,说张汉儒等人是依附温体仁的奸民,妄想借诬告钱、瞿,结好温氏,谋得一官半职。不过,我们认为:此事或与阁臣温体仁有关联,看作温氏借机打击宿敌,尚可;说成温氏为了防止钱氏东山复出,预先策划此事,则不能成立。(温氏的影响力甚大,在弘光年间,温氏已去世多年,朝旨仍多次为其追加荣誉,而此时谦益任礼部尚书,并不反对。由此可见,活着的温氏不见得惧怕钱氏。)至于张汉儒氏,其控告乡宦作威作福,不论其动机如何,即使有张冠李戴之罪,罪亦不当死。乡宦的作威作福,在当时比较普遍。钱、瞿在生活上的奢侈与风流本不能掩盖,至于把持地方的事情,钱氏也是有的。张氏入狱致死,完全因为曹化淳滥用刑具、包庇钱、瞿的缘故。(曹氏在崇祯末年表现极其恶劣。)

崇祯年间的两次坎坷,使得钱谦益本人心灰意冷,如沈德潜语:“至六十以后,颓然自放矣。” [4](p.1) 此时,钱氏纳名姬柳如是为如夫人,成为其淡出政治与藐视礼教的表示。谦益曾为礼部侍郎,娶风尘女子入室,文史大师陈寅恪先生说:“为当时缙绅舆论所不容”。不过,“柳爱松圆日得酬,尚书消遣绛云楼”, [5](p.369) 并没有引起东南士人的非议。这是因为明末东南士大夫的靡丽之风特盛,彼此所染相似,久矣不知其丑。在社会闻达中,只有少数人士,如黄道周、黄淳耀等人不苟同香艳习气。

柳如是来到钱氏身边后,使其心理出现了变化。一方面是惜时恋生;另一方面是激起宦情。前者是因生活有了新的乐趣,除了贪图青发白肤的欢悦之外,还在共同读书、吟诗、待客、交游、著述之中,找到红颜知己。后者由彼欲引发此欲,白发青肤不能不想恢复其社会地位。所以,他“以东林之末响为复社先”, [6](p.1408) 借力于复社人士,暗中策划周延儒复出;劝重返政府的周延儒“含弘光大”;还上疏崇祯帝,建策输诚。随后,他见到了复出的希望,有“甲申三月十一日,赐环召公”,不幸,“而遇十九日之变。” [7]

终明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钱氏通籍35年,为仕尚不足4年,在仕途上碌碌无为,既无政绩,也无重要奏章可言,反而留有监考失察之过,却总是以栋才自任、宰辅在望,可见其不自量。不过,由于钱谦益出身显、地望隆、文才优,屡遭不幸,得到了东南士人的普遍同情,口碑尚好。如:

黄道周上疏言:自己有“七不如”,“文章意气,坎坷磊落,不如钱谦益。” [8](卷.255)

侯方域答张溥:“天下所观望者,惟虞山(钱谦益)与娄东(张溥)耳。语云行百里者半九十。西铭(张溥)必有以处此。敢因明教而僭及之。” [9](p.225) 张溥为当时闻名遐迩的复社领袖,而钱谦益则是在“东林党人”中为翘楚。

王铎“答牧斋”云:“妒造物私以青缕管厚足下也。足下之外,谁复才负渊岳,与足下七雄中,推为秦楚者乎?仆御儿港弱兵也。殳矛缺短,实不敢执小旗鼓而见足下孙吴之垒。” [9](p.22)

二、易代之际的拙劣表现(从南明福王政权建立,到北京卸职回乡)

顺治元年(明崇祯十七年,1644)四月,南明福王政权由马士英等人拥戴成立。马氏贵州籍,但久任东南地方官员,与东南党社人士来往密切。如,他与钱谦益等人共同为陈子龙所主编的《皇明经世文编》作序。马氏因拥戴之功,把持朝政。久居南京的阮大铖,是大才子,曾降节沦为魏阉集团成员,遭到罢黜;后又结揽一批文人墨客,与马士英声气相通,最终同谋专政。马、阮先后起用几批闲置在家的东南仕人;却没有很快安排谦益出任官职。谦益不能无动于衷,急切地讨好马、阮。他上疏荐政敌蔡奕琛,一并颂马、雪阮。这一行为遭到社会舆论的批评。但在马、阮一边却得到谅解,安排谦益担任礼部尚书、协理詹事府事、充经筵日讲官。可笑的是,同列礼部尚书的蔡奕琛,对谦益的讨好并不领情,反而上疏驳斥钱氏。这在当时,“人两哂之”。 [10](p.336、348) 《爝火录论略》因云:“钱谦益身为党魁,被逮获释,自当息影山林,绝口不谈朝政,庶不失为东林人物。何乃荣利熏心,奥援干进,吞马、阮之饵,出报国心长一疏,尽丧其平生所守。吁,富贵利达之溺人。若是之深哉?” [10](p.987)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谦益此时标榜调和党争,似乎公允;实际上企图掩盖其向恶势力妥协的实质。阮大铖是一位工于心计而有才华的奸臣。张岱云:“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11](p.133) (野史中还有不少钱、柳向阮氏套近乎的材料,或可忽略不论。)此时,钱谦益接收驻镇江水军将领郑鸿逵送来的贽礼,从而收其侄子郑成功为门生(见黄宗羲《赐姓始末》)。

次年二月,钱谦益上疏请予还家修国史;未准,命在任料理;寻改掌部事。四月,上疏请自督师救扬州,又不许。五月上旬,马、阮携弘光帝南逃后,谦益做好南京迎降的准备。他与王铎、赵之龙等人,多日会议密谋,策划迎降的全过程,然后共率文武官数百员、马步兵22万跪降清军。

钱谦益降清后,在南京逗留半年左右。他为清朝做了哪些事情?

一是劝降。徐树丕《识小录》记:“钱牧斋南京投降表,约有千余字。大半骂明朝诸帝,自成祖而下,鲜有免者。其半则颂清之诸帝也。”钱谦益又以招降江南为己任,亲笔写信,委托私人到苏州、常熟、太仓等地,呼吁各地士民迎接清朝,不必抵抗。

二是献礼。他以私人名义送厚重的礼品给满清贵族;还把从民间采纳的、本来想置入弘光帝后宫的秀女献给满贵。

三是诱降在杭州的潞王。这些事情表明了他在向清朝表示忠诚,立功邀赏。而在他做这些事情时,柳如是就在其身边,有何建议,从无记载。只是事后有说,钱柳在水池边推搡,似乎是柳氏欲投水状。疑信两似,与前几件事实相比,意义不大。

顺治二年秋季,北军挟南明福王、潞王以及包括钱谦益在内的一批降臣到北京,以前资授钱谦益为礼部侍郎,管理礼仪事务。事闲权微,很不得志,浮沉数月之后,他因病请求免职,获准带衔归乡养病。然后谦益于当年秋季,返回故里。 [7] 钱氏此次北上南归,首尾一年有余。

钱谦益在京期间,心态十分不好,既以不得新政府信任而懊丧,又为返乡后的遭遇担心,于是写了一封《与邑中乡绅书》, [12](p.823) 投石问路,为返乡作了铺垫。书信的要点是:一是申辩“臣服”并招降苏州各地的理由,所谓:“大事已去,杀运方兴。弃身舍命,为保全万姓之计”。“仆挺身入营,创招抚四郡之议”,是为了乡民免受蹂躏。二是述说自己冒死劝清兵停止屠杀乡民,是立功的;所谓:“吴中变后,面启豫王,恳求禁戢抢杀,别明逆顺。抗论往复数四,王颇变色动容。”三是坦白自己,身为降臣,但暗中在掩护家乡抗清的人士;所谓:“海寇之入虞也,有主其谋者,有受其聘币者,有勾引居停者,有飞书走檄者,事后密报,络绎不绝。若非此中有人,一力遮盖,曲意斡旋,恐诸公亦将交臂引领。”最后,他还担心有人反清念头不泯,以劝告的口吻写道:“幸老翁一线弱息,投诚委命,一一听桑梓高贤处分,惟所死生之而已。更有一言,自附忠告。末劫中一切杀运,皆众生恶业感召。今诸公身出汤火之中,目睹屠戮之惨。须相与提醒良心,讲求公道引生机,迎善气,勿增长罗刹种子,勿再落汤火之中。”

这是一封贰臣的自供状。以后,有人把钱氏降清的理由改成:一是欲行文种、范蠡抑或朱胜非之事,意即今后里应外合,恢复故国。二是存身为了写国史。(见顾苓《塔影园集》:“北师入京,乃谬为招谕,阴图伺隙不得而行文种、范蠡之事,计复不售” [7] 与吴祖修《书牧斋诗后》:“不死拟将成汉史,孤生忍独守玄经。”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牧斋不死,一以明史自任;一以受温体仁讦未得相位为恨;佐命兴朝,庶展抱负也。此意为柳塘指出。” [4](p.833)) 且不论钱谦益如何自我表白,在当时都是惨淡无力的。钱氏门生后学设法为其遮丑,更是徒劳。

对钱谦益这段时期的表现,抗清人士与民间社会舆论开始是十分惊讶、然后是十分愤怒。有的说他是丧心病狂的“蒙面灌浆人”;有的指斥其为“贰臣”,如无名氏《题虎邱石下》:“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阕,官高依旧老东林”; [13](p.2446) 有的直把他当作马、阮帮凶,“推其原,马、阮为亡国之奸,而高弘图、吕大器、钱谦益,笃实生厉阶,遂使东南半壁,一日沦丧云。” [10](p.341) 。昔日的党人社友也对他作出了激烈的批评。如陈子龙语:“翩翩入洛群公在,剩有孤臣泪不干。” [14](p.528) 顾炎武著《文辞欺人》条目,云:“今有颠沛之余,投身异姓,至摒斥不容,而后发为忠愤之论,与夫名汙伪籍而自托乃心,比于康乐、右丞之辈。吾见其逾下矣。” [15] 夏允彝批得最严肃。他说:“钱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此皆国运所关。生此辈以致朝野纷纷也。”(见《幸存录》)其子夏完淳说:“谦益不过欲得揆席,为此丧心之事。”(见《续幸存录》)

然而,黄宗羲批评得委婉一些:“往往以朝廷之安危,名士之陨亡,判不相涉,以为由己之出处。” [16](p.374) 吴伟业也仅仅以怜惜的口吻,说钱谦益与其门生瞿式耜之“末路顿殊。” [6](p.943)

钱谦益的丑行,殃及池鱼。社会舆论对柳如是也作了一些批评,还揭露柳氏在钱柳分离时期的隐私。平心而论,柳氏并未随钱谦益上北京,赢得自尊;但是,柳氏在马、阮时期有过一些出格的表现,不能得到东南士人的尊重;在南京、苏州出现一些嘲讽诗,贬低钱柳人格的传闻日甚一日。计六奇《明季北略》云:“钱声自色娱,末路失节。……丑状令人欲呕。” [17]

到清末,钱谦益的全部作品公诸于世之后,还有人试图回护钱谦益降清行为,如常熟金鹤冲先生作《钱牧斋先生年谱》(《瓶粟斋诗话》作者沈其光认为金氏“颇多回护”。 [18](p.575) 但同样是邑人的黄人先生毫不回护,说:“盖蒙叟才大而识暗,志锐而守绥,故愈巧而愈拙。” [19](p.293)

总之,这一阶段,是钱柳俩人不光彩的年月。按传统政治道德所要求的,论仕人为君子小人的评价之尺,一是量以“夷夏大防”,二是量以“君臣之义”。二者皆是“东林党人”、复社以及其他文社忠节之士视作等同生命的操守,也是清初八九十年间,明遗民赖以自存互勉的绝对观念。钱谦益开始是依附马、阮,“已见利禄溺志”;以后, 颜迎降,成为“贰臣”。其所作所为,完全是一个汲汲功名利禄的无耻之人,哪里像“东林领袖”?

三、晚年的各种努力(从北京卸职归里,到去世)

这一时期钱谦益的表现,异常奇特,不容易把握。

钱谦益返乡后,故里舆论对其不利。因谦益在降清后,立即劝乡人也降清,当时流传只要“送款”,“兵至不戮一人” [6](p.226) 。结果是大批乡人遭杀戮。《爝火录》云:“(顺治二年)七月十四日,时钱谦益已降于大清,读书者意其家必无兵到,多躲入半野堂绛云楼中,第三日传说绛云楼尸最多。大半是带巾秀才,读书人面孔也(自注:见《妖乱志》)。” [10] 遇难者亲友不仅记恨新朝,也记恨劝降而又无力保护乡民的钱谦益,说明仇恨的种子早已播于故土。

另一方面,清政府对明朝降臣、不论文武、不计劳逸,均报以半信半疑的态度,在使用中严密监视,一旦发现有异常,毫不留情;对闲置在家的降臣,更有严厉的监督措施。钱谦益南归后,各地时常发生一些原本降清的文武官员的“反叛”传闻,清廷十分注意这方面的动静。所以,钱谦益还乡后,接连两次被抓,事非偶然。

第一次,时为顺治四年(1647)三月底,在苏州寓所被捕。案发突然,柳如是为了宽慰谦益,与其结伴而行;直至河北真定,柳如是暂时落脚在当地显宦梁氏家,谦益被捉进北京,投入刑部狱中。钱谦益再次遭遇京城狱中无比的痛苦,直到十几年后,临死前,他还记得此次被囚惨状。 [21](p.649) 好在此案在押时间不长,钱柳在本年冬季即南归了(此据葛万里《牧斋先生年谱》说)。

第二次,在顺治五年(1648)春夏之际,钱谦益被抓到南京,是因牵涉“黄毓祺案”。 [21](p.768) 此案,在押、结案皆在江南。所以,钱谦益受的罪小于前一次。到了次年暮春时,谦益得到初步解脱,可以在江宁、苏州两地走动了;直到年末,正式结案,牧斋完全放归,可以在常熟家内大事宴请新老宾朋了。 [21](p.916)

这两次被捕的真正原因至今不很清楚。在两次被捕前,钱谦益是否抗清、以什么形式抗清,实质性的材料不足,还不能断然评论。那些举报材料说钱谦益参加抗清活动,尽是些似有似无的情况。第一次,是牵涉“谢升案”。(按:《塔影园集》如是说;《清人诗集叙录》 [20](p.3) 认同。但是,金氏《牧斋先生年谱》 [12](p.940) 不以为然。)结果,弄错了,放了回来。第二次案发后,有不少地方官员尽力为钱氏开脱“罪名”;似乎说明谦益仅仅为蜚闻所中,并无确切证据。清政府不好定性量刑,但是对一个风烛残年、且有过输诚表现的老人,尚且不能网开一面,固然因清朝对降臣的不信任所致,也有可能是上下奸人贪其财,财尽而祸消。

然而,钱谦益真正被激怒了。之后,他做了很多涉及反清复明的事情。像他先前在《与邑中乡绅书》中写到那些行为:“有主其谋者,有受其聘币者,有勾引居停者,有飞书走檄者”他都尝试了。如:钱谦益写书信给抗清将领瞿式耜、姜曰广等人,建策献计(1649);联络过清金华守将马进宝(1650年5月);接受抗清将领李定国的来函(1652);等等。《投笔集》还隐约地说,他如何联络与策应抗清将领郑成功与张煌言的北伐,以及为义军捐款,等等。(见《塔影园集》、《投笔集》)他还写有大量的诗文,或托以古人、或直述对清政府的不满与对明朝的怀念,并歌颂抗清复明的英雄。)至于,有学者猜测钱谦益还在料理郑成功部设置在苏、杭一带的商务,恐怕不成立。因为,经商养兵事,由郑成功部叛将黄梧提供官府,岂不供出经办之人? [12](p.944))

钱谦益受两次被捕的激怒,激活了若干因素。从外部因素看,家乡士民抗清的行动与遭受清政府残暴镇压的情景,时时刻刻地折磨着他;昔日的师友门生,或遇难故世,或英勇就义,或坚持武装抗清、或隐逸自保忠贞。死去的感召,活着的敦促,无不激励老人改辙。另外,还有如夫人柳如是的希望。(然而,柳如是入清后,笃事内典;诗作未有留世。)从内部因素看,自幼的人格素养、积年的学养,时时刻刻敲击着他,促使他下决心与清朝离心离德,与民间抗清势力结合在一起。他在降清的时候,图的是个人的“东山再起”;所以不惜降节辱名,投靠异朝夷主。他盯住的是个人权利地位,期望得宠于新主之后,或许还有类似姜尚、四皓等人的机遇。可是,希望完全落空。他真的反省了,竭力把自己的言论与社会主导舆论一致起来、把自己的行为与忠节隐逸人士连接起来。

值得注意的是,钱谦益两次被捕前,真正的抗清行为尚无确切材料,他反而被捕。两次被捕之后,他真正抗清了,言论激烈了;反而没有被捕。无论是编织“文字狱”时,还是所谓“通海案”时;他都安然无恙。其中缘故,非后人可以揣摩得透。(按:陈寅恪先生试图说明钱谦益反戈一击之后免遭清廷镇压的原因,可惜语焉不详。 [22](p.1218) 与此相关的是,钱谦益如此积极地表现抗清倾向,还是不能获得当时与后世社会舆论的广泛谅解。

仅以那些与钱谦益交往的明遗民为例。如黄宗羲、归庄,对钱氏以往降节行为有所宽容,敬佩其辞职南归,所谓恕其前愆,嘉其后意;但也坚持了原则。

归庄与谦益的关系密切。论名份,俩人是师徒;论私谊,归庄应感激谦益。但是,归庄对谦益尊敬归尊敬,并非失去独立思考。他对谦益的评价都是有分寸的。归庄在拜谦益为师时,自称“经术”已有师,“诗学”已有师,“理学”难有师,“文章之道”愿拜谦益为师,可见一斑。归庄先后有三篇向谦益祝寿的文字(传世的仅为祝六十大寿与祝八十大寿二篇)。虽为文字应酬,前后文字则有不同意趣。前者尚祈老人能有谢安、姚崇之功;后者亦庄亦谐,仅为老人助兴而已;另外,一幅贺岁联:“居东海之滨,如南山之寿”,仅以地望、人寿言之,且寓意隐晦,并非一味颂扬。尤其是,归庄明知“古称三不朽,立言为下。” [23](p.183) 可在“祭钱牧斋先生文”中,归庄仅许死者“立言”之能。 [23](p.471)

黄宗羲与钱谦益的关系密切,也很佩服钱谦益的文学成就,但是他对钱氏的总体评价,是有保留的。请观察,黄宗羲说:“平生知己谁人是,能不为公一泫然。(自注:钱宗伯牧斋。)” [2](p.45) 又说:“余将行,公特招余枕边云:‘唯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其子孙贻,与闻斯言。其后孙贻别求于龚孝升,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 [16](p.375) “平生知己”,又何以未接手墓志、免于进退两难为幸?可见一斑。(还有袖金七两、代写三篇酬文、顾麟生事、撰写塔铭文字,等等不少问题,有待细论。看《钱牧斋先生全集》、《归庄集》、《黄宗羲全集》,无论归庄,还是黄宗羲,都没有与钱谦益一起参与抗清行动的痕迹。那个称红豆山庄为钱谦益抗清据点、便于归庄、黄宗羲往来的说法,仅仅是假设而已。)

为了解释这些问题,有必要理出一些确切的事实:

(1)钱氏的改辙与忠贞隐逸人士的气节不同。后者是自甘枯槁,守贫固节;谦益却在与遗民往来的同时,照样与大批清朝官员相处结好;他对马国柱、梁化凤等地方官僚的阿谀奉承,百般谄媚,也为贞士所厌;他还遣子侄去求新朝功名。(黄宗羲也是这样做的。同样遭到严苛的社会舆论的谴责。)

(2)谦益的真实想法不好判断。比如,他一方面颂扬抗清义士(对陈子龙、夏允彝、李待问、谭贞良、黄淳耀等均有赞颂);可是另一方面,他颂新贵也不轻描淡写,如,对年轻自己许多的龚鼎孳恭维之至。见吴伟业《龚鼎孳诗序》云:“牧斋晚年不自得,适会先生谒告南还,相与淋漓倾倒与白门、金昌之间。斯二者相知为深。”另外,在吴伟业弃隐重仕的问题上,社会舆论是以规劝吴伟业重节为主,钱氏则是致辞欢送:“花院槐厅多故事,早传音信到菰芦”。 [6](p.240) 他一方面似乎是竭尽全力为抗清势力奔跑效命;另一方面同期大部分诗文在哀叹:“伊余久归佛,繙经守僧寮”;“卖身佛门”。 [21](p.544、598) 他一方面“每笑柴桑处士,观《山海经》,览穆王图、流咏荆轲、田畴,胸中犹扰扰多事。” [21](p.1541) 还自称:“世咸指目以为怪鸟恶物”(《有学集》第1140页)或自愧于谢翱 [21](p.732) ;另一方面,他自诩雄俊海内,矜才之骄气仍不减当年,竟以年高八十的周初吕望“自励” [21](p.1502)

(3)谦益斥清的抗清诗文(如《投笔集》),令人生疑。清初江南抗清人士,诸如顾炎武、归庄、徐枋等人公诸于世的文字都比较谨慎;黄宗羲对容易触犯清朝忌讳的言论,概作删汰,一为全身远祸,二与其送子应试的决定不相违。 [25](p.11) 何钱谦益独能无所畏惧,表现得比忠贞人士还要激烈勇猛,触犯朝廷而不顾、置子侄入仕而不虑呢?谦益对一些乡民热衷告发的习气素有警觉,不惜多次暴之于文字。但他把那些充满反清情绪的文字传示门生之时,何以置惯于举报的“小人”而不顾呢?

如此看来,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谦益拙于行而巧于文,那些得以名垂百世的事情多半是言过于行。

总之,谦益在这第三阶段,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个令时人、后人皆琢磨不透的人。他非常特别,一心想在青史扬名,既投靠新朝以求佐命之位,又思赎罪立功;既想认罪思过,又不想付出太多的代价,使人疑其“不著一辞”。 [4](p.17) 谦益的功不抵过,心诚可怜,人不谅解,是不可回避的事实。谦益说:“仆生平痴肠热血,勇于为人。” [21](p.1352) 诚以为然,亦有心热力拙之效。 KNvA+mAoZcMrarYZrbr22Z/GsMgagWwrXeU12SuugrTpoVvS5iUajqQU4Zzd16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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