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岁时,恰值抗战,避难乡间,碰到一位比我小些的女孩,逗我“盘诗”;因为太小,赛歌主要比数量,比谁唱得多,不大管内容,即令偶涉“敏感”,也不大有“感觉”。偶尔有针对性极强的。她唱出十几首嘲笑城里人的诗,大都是城里人如何愚蠢,迟钝,妄自尊大,韭菜麦苗分不清,走路怕被水牛顶,下水又怕蚂蝗叮,无用之至。看到我十分狼狈,她便发扬自我批评精神,“我骂乡下人好了”。我也唱了几首讽刺诗。大抵是进城害怕汽车之类(那时我们堂堂省会城市,只有一辆供婚礼租用的老爷车)。大部分想不起来。隐约记得她的一首:
日头在东虹在西,
想你想得肚中饥;
小雨难解妹口渴,
想你好比舀水用抓篱。
20岁左右,读到闻一多的《神话与诗》,不禁想起,这不正是《诗经·曹风·候人》第四章的民间翻版吗?
芸兮蔚兮,南山朝齐;
婉兮娈兮,季女斯饥。
《毛诗》传笺与《周礼》郑众注都说南山朝现的是“升气”,郑玄等则说是“虹”,反正是阳光折射水气形成者;如闻一多所说,虹暗指的是季女,小姑娘,或“妹”。“饥”指爱或性的饥渴,和风细雨很难解决;何况水过抓篱,统统漏掉,赋比兴俱全。《诗》一直活在民间。听乡亲们说,渔村居民全都会盘诗,唱歌。不但红白婚丧要唱诗,土地、水面(打鱼范围)争执,新仇旧恨,家长里短,全都用唱诗来解决。谁能用诗歌证实“领土”的开辟占领,历史归属与争议经过,谁就胜利;对方也心服口服,自认倒霉。诗歌是匕首,是投枪,是号角,在他们全然不是譬喻而是实指;谁都要极力用盘诗来刺刀见红,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真是一个诗的世界,艺术的伊甸园。只有势均力敌,谁都不信服谁的唱歌本领,才会“械斗”,用镰刀、鱼叉,血、牺牲。那时天高皇帝远,清官难断“家务”事。“打冤家”的结局,仍然是由双方族长、老人、歌头、教书先生,也许还有聘请的历史顾问或文学评委,坐下来翻查方志、族谱、歌书,引经据典,口诛笔伐;其间仍不免有诗为证,以歌代檄,相互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折冲尊俎,揖让进退,定下新的乡约村规(许多仍用三五七言写成,以诗代史),一场春意盎然的“凡尔赛和会”胜利落幕。有人说,语词在事物之先,“语言决定历史”,其实还不如说“诗歌专政”来得干脆。盖如朱自清所说:“以乐歌相语,该是初民的生活方式之一……那时有所讽诵,有所祈求,总之有所表示,也多用乐歌。人们生活在乐歌中。”
这样,渔港或乡村的孩子可以不上私塾,诗歌却非学不可。“不学诗,无以言。”话语权利被剥夺,怎么可能生存呢?女孩子更要学诗,否则不但不会谈恋爱,结婚、生孩子都不可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期间,为了“破四旧”,云贵有些地方禁止绣花和唱歌,一些苗家姑娘便因为嫁不出去上吊自杀。我们都感到不可思议。作家、学者几十万字的手稿被烧掉还不自杀,她们却为艺术或诗歌献出如花的生命!可如果一起回到那个以“文学”或者“文学人类学”为生存方式的语境,那一切都明白了。苗家绣的、唱的是比历史书还“可靠”的神话传说,唱的是自己的由来与本真。枫树心里活着蝴蝶妈妈,那是人类和宇宙的创造者。蝴蝶由卵而青虫而蛹而成虫,跟这个世界的美丽变化完全一致。宇宙是有生命、有灵魂、有诗歌的:蝴蝶便是灵魂的化形,梁山伯祝英台和蒲赛姬,乃至庄子,都曾化蝶(参看我的《蝴蝶梦》一书)。我们本来是“诗意地栖居”在这个世界,如今却被散发毒气的钢筋混凝土的“伪森林”所围困。蝴蝶妈妈协助(或说“生下”)剖尤或蚩尤公公,领导人们开荒种地,挖矿冶铸,制造工具和武器(华夏史书也承认蚩尤吃石头而铜头铁额,发明刀枪剑戟)。这是多么美妙的“历史的真实”加上“诗歌的真实”。
这些全都“书写”在苗族的头帕和围裙上。可是我们大部分权威历史著作,却都遵从徐旭生先生引证的《逸周书》上一句含糊的话,断定蚩尤是“东夷”的祖先。更进一步,是要消灭他们的历史与存在的依据,不让人家谈恋爱、娱乐、言说。云南、贵州某些地方,湖南梅山地区,到现在还特意用枫木雕刻剖尤(蚩尤)公公的肖像、傩面具或吞口,唯此“枫面”才能赐雨降丰,辟邪除害。因为枫树是剖尤所化;晓来谁染霜林醉?点点是离人泪。蚩尤被杀以后鲜血染红了枫叶,决不仅《山海经》所说蚩尤“桎梏”化为枫木也。屈原的《招魂》结尾说(附今译):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深湛的江水啊岸上见神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千里遥望啊春浓更惊心。)
魂兮归来,(灵魂啊,回来吧,)
哀江南!(江南一片哀旧情!)
蚩尤死后尸骨或魂化枫树,诗人由此想及自己的君王同样身死异乡,孤魂何托;“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触景生情,宁不悲伤之极。
南国的儿女用诗歌谱写、描画历史,历史融化在她们的血肉中,诗歌洋溢于灵魂里。“诗言志,歌永言。”“诗亡吝志,乐亡吝情,文亡吝言。”志有三层意思:
情志:情感(抒发)
志意:意愿(表达)
志记:事实(记叙)
所谓“初民”,以诗歌心灵(或其所集中的意象)把三者凝聚在一起。“诗是记忆术。”([法]阿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用活跃的画意诗情记录并再现自己的历史和哲学;他们完全知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决意使用诗歌与刺绣代替文字,创造自己的史诗与诗史。
“不学诗,无以言。”这样,她们就把学习诗歌当作自我启蒙、自我教育、自我传承的第一要务。“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歌是人生的第一步。从摇篮到坟墓,生命的每一过渡仪式,就是“礼”。礼而立,同样要与诗歌伴生,共振,“礼乐谐作”;成于乐,终于在宇宙的和弦里,形成自身的人格与存在(请参看我的《孔子诗论的文化推绎》,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乐合同,礼乐之统,管乎人心矣。”(《荀子·乐论》)
在怀抱里的婴儿,就喜欢听节奏明朗、旋律优美的音乐,乃至押韵合辙、轻松愉快的诗歌。它们的韵律往往与孩子的心律合拍,解放其情绪与肌肉,舒缓其呼吸与心跳,不是引起他们欢笑便是引导他们入眠。这是最早的“诗教”。咿呀学语之时,最喜欢复诵的就是快板、短诗、韵箴乃至电视上的广告词。“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明白易懂,顺口好记。黄遵宪忆曾祖母诗云:
牙牙初学语,教诵《月光光》;
一读一背诵,清如新炙簧。
“月光光,照池塘。池塘里,咚咚响。什么响?青蛙唱。……”这是对孩子最早的文学训练与陶冶。“小子何莫学夫诗?”诗歌最低限度能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但这是最低层次。孩子必须“睡眠”在音乐里,“游戏”于诗歌中:文学是他们最佳化的生存方式。“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之心,便是诗心。风雅颂南,兴观群怨,全在其中矣。
保罗·布洛代尔说:“只要有语言的地方,只要有词语的地方,就存在诗,但它处在一种没有显露出来的状态。”长歌代哭,远望当归。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
正像维柯《新科学》所说,原始的语言就是诗。出口就是“日头在东虹在西”,“婉兮娈兮,季女斯饥。”出口成章,却不一定是天机骏发,不学而能。她们从小学诗,学押韵。上古时期的大学叫作“成均”,“成均”就是押韵,是诗歌的ABC。笔者真想不通,古人居然如此小题大做。我曾到过一个地方小剧团工作,那里的演员大部分不识一字,却能极快记住唱词,还能自编自演一种“幕表戏”。剧情,如《杨家将》,大家都熟悉,提调或检场(导演)只要分配好角色,便什么事不问。唱词,有相当一部分是“帕里——洛德”理论所谓“套语”,即“水词”,逢山说山,遇水唱水,背熟了就能随机搬用;大部分是临场编制,押韵合辙,上仄下平,一字不差(新编剧本,唱词韵辙声调不对,他们就“唱不出来”)。有一次,“杨二娘”唱词捎带了“杨三娘”一点儿绯闻,三娘奋起反击,两人在台上你一句我一句的“流水”,以宣叙调来互揭隐私,照样上仄下平,纹丝不乱,主胡拉得格外起劲,台下只觉得好玩,后台已笑成一团。“原住民”最重视的就是这种“即兴”的口占,应急的文才。即景取喻,因事起兴,“蜀山水碧蜀山清,圣主朝朝暮暮情”,这是最高级的“兴”。情景相生,物我交融。“日头在东虹在西,想你想得肚中饥”,说不定正是细雨蒙蒙,阳光乍露,朝虹西垂,“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才能如此浑然天成。“小雨难解妹口渴,想你好比舀水用抓篱。”全无阻隔板滞之感。
我曾在文学人类学与比较文学成都年会上说过,文学人类学是一种思考方式、一种研究方式、一种生存方式。文学本质上是“人学”,只不过是用“形象”来表述,用“情感”来表现的“人类学”;人类学本身潜在着文学取向,因为它不但要从体质与文化两方面研究人类的生长,还要从心灵或情感上去把握与审视生长中的人类。文学人类学本质上是诗与形象的人类学。所以,我坚持“文学人类学要走向人类,回归文学”(1997年在厦门首届年会上的发言,刊登在《文艺研究》上)。回归文学,就是要在更高层面上“复归”或者“重构”我们曾经诗意地栖居的世界,使我们的研究更加有趣、生动、多彩。我们不是退化论者,却认为如今的世界的“诗意”确实被金钱与纷争挤压得几乎只剩一堆枯骨。前几年香港年会的主题是“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文学还能做什么”,我认为应该改做“文学不能做什么”。我们甚至不能为诗歌与艺术的死亡开追悼会。但是,人类学却告诉我们“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真正的诗与诗意是永恒的。“到处都有诗。它到处都有,但只有在蹩脚的诗人那里没有。”(布洛代尔)至少它以泰勒所说的“文化遗痕”(Cultural Survivals)的形态生存着,等待我们去发现、批判或鉴赏。例如电视征婚,“非诚勿扰”就有很多的喜剧、悲剧,诗歌或者文化人类学。但这些只告诉我们过去和现在不同程度上有文学人类学这样一种“多元文化”下的“生存方式”;至于应该不应该或者怎么样去建构、去复归、去重现,那是另一话题了。
(已刊于《百色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