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说:“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 。这表明学术研究还需借助于历史的想象力。但历史想象与艺术想象也有所不同,它好似“带着镣铐跳舞”,一切都要建立在“实证”之上。我们切不可拿“想象”作“证据”,“误认天上的浮云为天际的树林”。这也是党史研究者应当牢记的“信条”。
党史学本是史学的一个分支,它的“根基”是历史学。若再进一步看,也不光是党史学,其实一切社会科学都应以历史学为基础。李大钊说:“纵观人间的过去者便是历史,横观人间的现在者便是社会” 。也就是说,要洞察现实的社会,就不能不研究过去的历史。胡适之则把这种认识的思路,比作“祖孙的方法”。这一方法从来不把事物看作一个孤立的东西,而把它视为“历史”的一个“中段”;“上头有他的祖父,下头有他的孙子。捉住了这两头,他再也逃不出去了” 。
但历史现象与自然现象毕竟不同,自然现象只有“外表”,而历史现象的背后还有“思想”,“有一个思想的过程所构成的内在方面” 。因此,我们只有通过“想象”,才能把握它内在的“思想”,才能从一堆枯燥无生气的原材料中发现有血有肉的生命。马克思说:“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观念上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 这对于党史研究来说,也有很重要的启发意义。比如,我们工作和生活的高校,有一系列文件、规定和条例指示它的发展。其核心是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这项制度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我们要弄清这个问题,就必须运用“历史”的方法,同时借助“想象”的力量。
首先,要揭示这一制度的“原生态”。它可追溯到苏俄的党团制度。1924 年国共合作后,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为保证组织独立性和政治影响力,中共学习苏俄的做法,于当年 9 月颁发《中国共产党、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央关于民校工作合作办法》,决定在国民党内工作的党员和青年团员合组成立党团。这是中共关于在非党组织中设立党团(即后来的党组)的最早规定。当时中共不仅不担心可能被吞并和溶化,相反却抱有要改造国民党去推动国民革命的意图,甚至还希望“在国民党左派中,吸收真有阶级觉悟的革命分子,渐渐扩大我们的基础” 这种“反客为主”的态势,以致国民党人也不能不慨叹:“所谓国共合作,事实上成为国民党的分子的个体与共产党整个的团体的联络,所谓国民党容纳共产党,事实上变为国民党分子不是为共产党所溶化,便是受共产党所包围” 。这可能也是国民党推行整理党务案的一个重要动因。
其次,要考察这一制度的来龙去脉。虽然大革命失败了,但中共在此期间所收获的经验却以一种“思想”的形式保留下来。并且在新中国成立以前,中共的这一“思想”,至少还有过两次成功运用。一次是在军队中,中共经过“三湾改编”,在军队的最基本细胞中植入共产党的因子,以确保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一次是在高校中,中共经过“延安整风”,在各类高校中执行党组制度,以确保党对高校的绝对领导。1949 年新中国成立后,中共的执政地位使它有更多空间,来发挥这一“思想”。60 多年来,中共领导下的高校,先后经历“校务委员会负责制”“校(院)长负责制”“党委领导下的校务委员会负责制”“党委领导下的以校长为首的校务委员会负责制”“党的一元化领导”“党委领导下的校长分工负责制”“校长负责制”等七种形式后,最后定型为“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透过这些错综复杂的制度,我们看到的是其一以贯之的“思想”。因此,只有借助历史想象力,通过这些制度背后的“思想”,我们才能把握它们前后一贯的内在联系。
此外,还要关注这一制度变化的偶然因素。否则,我们就有可能将丰富而复杂的历史事实“简单化”,甚至陷入历史“宿命论”的泥潭。其实,新中国成立以来,高校党的领导制度曾受过两次偶然事件的影响。第一次是1957 年 4 月,毛泽东与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人士座谈,明确提出过撤销学校党委制的建议 。但不幸的是,这一建议却因反右斗争扩大化走向了反面,而那些提出有关“教授治校”“民主办校”的主张,则成了后来许多人被打为右派的罪证。第二次是改革开放后,1985 年 5 月 27 日颁布的《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明确提出学校要逐步实行校长负责制。但这一改革方案却受到了 1989 年政治风波的严重干扰。于是在 1989年 8 月 28 日,党中央下发的《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党的建设的通知》中,明确提出:“高等院校实行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试行校长负责制的范围不再扩大。”
总之,只有实际运用着历史想象,我们才能学会历史地去想象,才能透过思想揭示出历史的真相。这是就我们工作和生活的高校而言,而对于在此之外的其他社会现象更是如此。事实上,对许多研究者来说,研究对象与他个人经历并无直接关系。研究农民的人,不会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农民;研究政治史的人,也许还是一个政治的门外汉;而研究土匪史的人,更不可能亲自去当土匪。如果没有历史想象力的参与,他们的研究工作可以说是寸步难行的。
在历史研究中,想象力的作用不仅限于装饰性,而主要是“构造性”的。 这一点和艺术想象确有相似之处。钱钟书也认为,“史学家追叙真人真事,每须遥体人情,玄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于小说,剧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仅同而可相通”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司马迁。他在《史记》中创立的记史方法,比如刘邦之母大泽遇蛇、韩信下邳遇黄石公等,就颇具艺术想象的意味。这表明我们在研究中,还需着力开发自己的“想象力”,探寻深入“过去时空”中,力争与前人“处于同一境界”的方法和路径。
一是运用历史想象,将事实连缀为历时性的过程。李大钊说:“昨日的事件与今日的事件,合构成数个复杂事件。势力结合势力,问题牵起问题。无限的‘过去’都以‘现在’为归宿,无限的‘未来’都以‘现在’为渊源。‘过去’、‘未来’的中间全仗有‘现在’以成其连续,以成其永远,以成其无始无终的大实在。一掣现在的铃,无限的过去未来皆遥相呼应。” 而历史学的任务,就是掌握这个“现在的铃”,把过去的事实合并到现在的“思想”中来,在分析和研判多种可能性后,揭示未来历史发展的大趋势。
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历史学家既是“过去”的继承人,也是“未来”的预言家。但在现实中,对于一个历史家来说,过去的事实根本不在“这里”,他所看到的一切只是文献和遗迹,因此只有依据推论的方式,才能从中“构造”出历史的事实来。而这种推论出来的东西,本质上也是某种想象出来的东西。柯林武德曾举过一个例子,说明这个问题。他说:“如果我们眺望大海,看见一艘船,五分钟之后再望过去,又看见它在另一个不同的地方;那末当我们不曾眺望的时候,我们就发觉自己不得不想象它曾经占据过各个中间的位置。”
二是运用历史想象,将事实网结为共时性的整体。如何将已经确定的零碎事实合而观之,以研究其间的因果关系,这是一项复杂的工作。它的完成一刻也离不开人的“想象力”。马克思说:“整体,当它在头脑中作为思想整体而出现时,是思维着的头脑的产物,这个头脑用它所专有的方式掌握世界” 而离开这种思维,甚至都“无法使自然界中的两件事实联系起来,或者洞察二者之间的既有的联系” 。
这一点在史学研究中尤为重要。梁启超说:“史之为态,若激水然,一波才动万波随。旧金山金门之午潮,与上海吴淞口之夜汐,鳞鳞相衔,如环无端也。其发动力有大小之分,则其荡激亦有远近之异。一个人方寸之动,而影响及于一国;一民族之举足左右,而影响及于世界者,比比然也。” 但这种“影响”,也不可能如自然现象那样,可通过反复实验的办法检测出来。历史学家只有运用“想象力”,将过去的事实合并为“整个而活”的全体相,才能观察出各社会现象间的这种“一波才动万波随”的影响。
三是运用历史想象,将事实转化为“历史事实”。不是一切事实,都能成为历史事实,只有到了有人历史地思索它时,事实才成为历史的事实。否则它就仅仅是被知觉到的事实而已,而在历史上却是默默无言的。 李大钊说:“事实是死的,一成不变的,而解喻是活的,与时俱化的”;“实在的事实,实在的人物,虽如滔滔逝水,只在历史长途中一淌过去,而历史的事实,历史的人物,则犹永永生动于吾人的脑际” 。
因此,从这一角度看,史学研究也就是一个将“实在事实”,不断转化为“历史事实”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历史家需要像演员一样,去重演历史剧中的各个角色。这也是一项有赖于“想象力”才能完成的工作,并且这种“想象力”也同样是“构造性”的。柯林武德说:历史学家不是无条件地重演过去,而是在他自己的知识结构之中重演它;因此在重演它时,也就批判了它,并形成了他自己对它的价值的判断,纠正了他在其中所能识别的任何错误。这种对他正在探索其历史的那种思想的批判,对探索它的历史来说决不是某种次要的东西。它是历史知识本身所必不可少的一个条件。
除此之外,“想象力”之于历史学还有另外一重意义。譬如在党史研究中,我们所赖以说明问题的一些“凭借”,如民族、国家、阶级、政党等,虽然都是一种历史的具体的“存在”,但要把握它们,却要依赖于人的“想象”。按照安德森的话说,叫做“想象的共同体”。比如,民族就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因为即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员,也不可能认识他的大多数同胞,和他们相遇,他甚至根本没有听说过他们,是一种相互连接的意象让他们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这种历史想象,有时还会凭借语言——特别是以诗和歌的形式——来暗示一个“共同体”的存在。 我们以在国庆日所唱的国歌为例。这表面上看完全是一种“老调重弹”,但其中却蕴含着一种共时性的经验。大家伴随相同的旋律唱出了同样的诗篇。也正是在这一“老调重弹”中,素不相识的人们通过“想象”,在彼此间共筑起了一种不可分割的联系。
齐思和曾评价郭沫若说:“郭氏本为天才文人,其治文字学与史学,亦颇表现文学家之色彩。故其所论,创获固多,偏宕处亦不少,盖其天才超迈,想象力如天马行空,绝非真理与逻辑之所能控制也” 。这表明历史想象的确不能如艺术想象那样,无拘无缚,不受约束。柯林武德也认为,历史家的想象,是“一种经过训练的想像,其目的是为了寻求事实真相,而艺术家则是为想像而想像”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家作为历史家是受保护的,而历史家作为艺术家则是受压抑的。事实上,没有一个历史家可以确认自己完全地掌握了一个事实的真相。因此,当他试图作出一个历史陈述时,他就必须时刻警告自己,这是要以历史事实和合理推论为前提的,虽然他并不反复地用“据可靠资料证明”或“就我看来”等词句来限制自己的陈述。
在历史想象中,“历史事实”是它所依托的“固定点”。 这是历史家得以使用“想象力”,而不至于“天马行空”的第一要件。但是,如前所述,这种“历史事实”也绝不是现成的,而是假定的,它必须是能诉之于证据加以证明的东西。否则,历史想象的画面,也许具有美感,但却不是真实的图景。在党史学界,1920 年“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故事,就是一个例证。这一“历史想象”所依托的“固定点”,仅是没有参与此事的第三者——高一涵的陈述。1927 年 5 月 22 日,当时大革命正处于高潮中,在武汉举行的追悼南北死难烈士大会上,高一涵作《李大钊先生事略》的演讲,说陈独秀“返京后则化装同行避入先生本籍家中,在途中则计划组织共产党事” 。陈、李二人在赴天津途中所说的事,高一涵并不在场,他当时还远在日本,因此其陈述就只能是猜测或听人所说。在这次演讲后,高一涵可能也觉得上述说法似有不妥,于是第二天,他就在其撰写的有同样内容的《李大钊先生传略》中,把这句话删除了 。直到 1963 年,高一涵写作《李大钊护送陈独秀出险》和《回忆李大钊》这两篇文章时,也还是没有再提陈、李二人“计划组织共产党事”。只是因当时的演讲稿已经刊登于报端,所以为后世史家沿用至今。
由此可见,“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故事”,还未找到历史想象实在的“固定点”,所以它也仅仅是想象,而不是历史的想象。正如日本学者石川祯浩指出:“像小说一样生动的高氏回忆多半只是道听途说的演绎,不足为凭。把他的回忆看作中国先进知识分子自行酝酿建党的佐证,甚至据此断定中共的发起是‘相信马克思主义的中国革命者独立自主进行的’,这样的主张显然有重新探讨的必要。”
历史想象的第二个要件是“合理推论”,它要求历史家用先验的知识,而不是由任意的幻想,来构造历史的想象。比如,在党史研究中,关于毛泽东的心理和性格就有过许多“历史想象”。其中有不少选择斯诺在《西行漫记》中的一段陈述,作为历史想象的“固定点”。这便是毛泽东对他 1918年在北京大学那一番经历的回忆:“我的职位低微,大家都不理我。我的工作中有一项是登记来图书馆读报的人的姓名,可是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我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在那些来阅览的人当中,我认出了一些有名的新文化运动头面人物的名字,如傅斯年、罗家伦等等,我对他们极有兴趣。我打算去和他们攀谈政治和文化问题,可是他们都是些大忙人,没有时间听一个图书馆助理员说南方话。”
于是有人以此推论,毛泽东有“阴暗”心理,是一个报复心极强的人。因为他从这个“固定点”出发,然后再从 1949 年后的政治运动中,特别是毛泽东对胡适、梁漱溟等北大学人态度中找到一个个类似的“固定点”,这样一个想象的网络便在这些“固定点”间织就起来。事实上,毛泽东的回忆,并非必然指向其有“阴暗”的心理。这如同我们回忆多年前某次被人误解或轻视的经历,虽然念念不忘,但并不一定要找机会去报复那个误解或轻视我们的人。我们回忆它或许是想说确有其事,或许是要表明我们不是那样的人,有时甚至是为了抒发一种“成长”所带来的体验和感受。至于毛泽东后来对北大学人的态度,则更应当放入新中国建设的大背景中观察,因为在新的意识形态构建中,胡适、梁漱溟为代表的旧知识分子是必然要被改造的对象。倘若我们再进一步思考,把当年斯诺关于毛泽东的另一番陈述——“质朴纯真”“喜欢憨笑”“孩子气的笑”,“他说的话是真诚、老实的” ,以及毛泽东 1949 年写给柳亚子的诗句——“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这些内容都考虑在内,就会发现关于毛泽东的这一“历史想象”,确有许多难以补救的漏洞。
总之,党史研究者需有“想象力”,但是一定要将这种“想象力”,限制在他所发现的“历史事实”上。他可以有深入而巧妙的推论,但必须时刻保持充分的自制力。至于那些先入为主,将事实强行纳入假想的境地,就更不能成其为历史想象了。比如,在《红楼梦》研究中曾有过“索隐派”,他们借助离奇的想象,抓住书中的只言片语或某一个人物、情节,跟清代史事相比附,测字猜谜式地从中“索”出所“隐”的人和事来。“文化大革命”中也有过“影射史学”,一些学者穿凿附会、随意立论,强行将历史人物置于一个预先设定的话语系统中,结果吕雉与江青,孔夫子与周恩来,秦始皇与毛泽东,全被划上了等号。这些都是需要我们引以为戒的。
(责任编辑:朱喜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