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林岗

最合适为刘郁琪这本书作序的人选应该是程文超教授。2004 年程教授招收他入门读博，可惜程文超教授未及他答辩毕业而英年辞世，未能看到他辛勤耕耘的心血结晶。我受命接手程教授的未竟工作，指导他直至毕业。

刘郁琪博士毕业之后回到他的家乡湖南，在湖南科技大学执教。我们师生之间一直有互通音讯，但凡他有偶尔出差来求学故地的时候，我们都有见面的机会。今年教师节适逢他南来，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进修英文，为海外访学做准备。师生又聚在一堂，其乐融融。他拿出这本沉甸甸的《想象的救赎：香港武侠电影的叙事演变与文化转型（1949—1997）》，告诉我说终于可以出版了，让我写几个字，我当然十分乐意。看到刘郁琪在学术上的进步，我由衷高兴，再说也算替程文超教授完成一个未尽的心愿。

2007 年刘郁琪的博士答辩论文就是以香港武侠电影为题的，当时的题目是《叙事、欲望与伦理——香港武侠电影研究（1966—1997）》。两文对看比勘，新本有了飞跃式的进步。首先是时间向前伸延了。他博论所涉及的仅为 1966 年至1997 年的 30 余年，如今却将观察的视野向前扩展到 1949 年。这不仅是时间的伸延，还在于他准确地捕捉到这时段对于中国武侠电影史的独特意义——“承上启下”。“上承 20 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神怪武侠，下启 2000 年以后的华语武侠大片”。探讨时段的改变突显了论题的重大价值，因此它的篇幅也比原初的博论扩展了一倍有余，达 30 余万字。其次，刘郁琪的新论，发展了不同旧论的论述方向。原来的博论是把论述的重点放在不同类型电影的主题和风格的分析上面，如今则是专注论述不同类型电影与地域文化、民间“小传统”及其文化转型的关系。如果说当初的探索方向多少还保留有“学生腔”的话，那么如今的论述就是老练的学术表达。刘郁琪执教鞭八年，在身兼繁忙的行政工作的同时，不忘学术，我看在眼里，为他的进步深感欣慰。

武侠题材的文艺，不论是小说还是电影、电视剧，恐怕是拥有最多华语读者和观众群的文类。国人对武侠文类的喜爱，几乎是天生的，武侠的知音无关乎教育程度的深浅。以我本人的经历来说，大学读书的年代，武侠尚被当作“封建文化的残余”，讲堂自然没有老师讲授，连提都没有提起，坊间只流传极少量的盗版，一旦得到，如获至宝。自知这些秘传的武侠作品——比如金庸的《书剑恩仇录》——其文学价值难以与莎剧、红楼比肩，但就是读得爱不释手。20 世纪 90 年代，初出海外，在芝加哥大学访学，即到芝加哥唐人街遍租所有港产金庸武侠改编的电视剧录像带，每次数十盘地租，携回斗室无日无夜、废寝忘食地看，足足看了有一个月。如今想来，真是年少荒唐，但当其时，武侠在我身上就是有如此的“魔力”。然而，看得多了，虽有浪费光阴之嫌，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得到一些对武侠文学的认识。

武侠的表现形式，不论是语言的，还是影视的，其实都是非常“下里巴人”的，不需要多少学养，不需要胸藏书卷，只要粗识语文，就可以读得或看得津津有味。但是，武侠传递的“学理”，却是非常“阳春白雪”的，如忠、孝、节、义、报应、廉耻等，它们均是载于经籍，传颂不朽的。武侠的一面是下里巴人，一面是阳春白雪，它是两面的复合体。这种文化形态，与西方十分不同，尤为耐人寻味。西方的经，就是一本BIBLE，凡为教徒，不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一起到约定时日到教堂听主教或牧师宣讲，无分彼此。教堂之内，雅俗两界的界线，隐而不彰。记得游学英伦的时候，到过许多中世纪使用至今的教堂，如约克郡大教堂等，给我印象是只在位置的安排区别出彼此，贵族的位置木凳做工精细一点，材质好一点，离高高在上的宣讲席位距离近一点，就像今日剧院分区，价钱高的位置离舞台近一点那样，但是一同沐受的内容，它的文化表达形式，却是毫无区别——听的都是主教大人所布的道。试想一下，中原大地上的“四书”，孔孟圣人所讲的大道理，如果离了武侠、草台班子、关圣庙的香火之类的“俗文化”，它还能藏身何处呢？看来只有庙堂和书斋了吧。草根百姓不在庙堂之内，引车卖浆者也与书斋无缘。那么，中原大地那些汲汲于衣食的百姓是不是蒙受不同于孔孟圣人所讲的另一番大道理呢？当然不是。有道是，天唯一理，月印万川。孔孟圣人的大道理来到草根百姓那里，就变了身，化作我们日常所见的“俗文化”。形式上，它们与宏文典章存在极大的区别，但精神实质却是一脉相承。这种一体两面现象，是中国人民精神生活的秘密所在。故凡在中原大地那些不能扎根于“俗文化”的大道理，尽管讲得震天价响，还是难以入人肺腑，可以行于一时但不能传之久远。而在武侠、草台班子、关圣庙处找到了安身之地的大道理，就算你定它为“四旧”，破之不息，它还是会“春风吹又生”的。中国文化这种奇特的上下层结构，也许造就了它强韧的生命力吧。刘郁琪的这本大著，虽然立论不是探讨中国文化这种奇特的上下层结构，但却从电影切入，涉及这个主题，给读者提供极其有价值的对通俗电影文化的认知，我本人读后也是深受启发。以上草草数言，是为序。

2015 ／10 ／19
林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