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打和武功,是中国武侠电影必备的类型元素。一部武侠电影,可以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侠”,不能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武”。否则,就很难能称之为武侠片。也因此,对武打的表现,不仅是决定一部武侠片整体风格的关键,也是衡量一部武侠片叙事成败的重要标志。依据武打风格,武侠片常被分为功夫片和武打片两种类型。前者“是指演员全凭真实的武术功夫采拍电影的片子,而且主要以拳脚功夫为主。即便采用棍棒、刀枪,也同样是真人真实功夫的打斗”;后者“则往往指那类借用特技手段夸张地拍摄那些完全虚构的事件、不采用真功夫拍摄武打场面的影片。比如,依据金庸等‘新武侠小说’改编的影视剧作就不能叫‘功夫片’,只能称为‘武打片’”。 功夫片和武打片的区别,其实就是武打形态写实化和写意化的差异。就此而言,黄飞鸿影片之前的上海式神怪武侠片便是武打片,属于写意化的武打方式。而黄飞鸿片集则属于功夫片,具有明显的写实化倾向。
上海式神怪武侠片动作打斗的写意性,集中呈现在其武功本身的“神怪”或者说超现实性上。如掌风杀人、剑光斗法,腾云驾雾,御兽而行,隔山打牛,隐身遁地等,都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也不可能见到的,至于半人半兽却武功高强的动物,如神雕、独角兽、灵蛇等更是不可能有也不可能遇到的东西。但影片却以当时所能动用的特技手段和剪辑方式将这些不可见、不能见的东西呈现在银幕之上,从而制造出足以让当时观众感到震撼的视觉奇观。这些超现实的武功绝技或者说视觉奇观,能最大限度地刺激起观众对体能幻觉的向往,却让人在心理上觉得是虚假的。这主要源于两个方面的不协调。一是武戏和文戏之间的不协调。武功绝技给人非现实或超现实之感,文戏层面的展开却让人觉得相当地人间化和世俗化。比如《火烧红莲寺》中的各路神仙斗法,就被镶嵌在相当世俗的浏阳平江两地民众关于水陆码头的争执之中。而现存的唯一一部保存得相对完整的上海神怪片《红侠》,也有许多超人间的神幻的东西,主体情节却是一个普通乡村少女芸姑报仇的故事。在 1965 年的香港连拍五集,有神怪武侠片巅峰和收官之作称号的《如来神掌》,也是起于非常现实的爱情和婚姻纠葛。一个非常现实、世俗和人间的问题,却以超现实、超人间的手段来解决,不是让人耽于幻想,就是让人觉得虚假。二是神功的神与神功使出前后其余动作之间的不协调。神怪武侠片中,法力或神功之外的动作,往往相当地舞台化和戏曲化:戏曲化的人物装束和打扮,舞台化的布景和场面调度,以中全景为主的固定机位的镜头,迟缓笨拙的行动和夸张过火的反应。这样,神功的神与神功前后各种铺垫或后续动作的笨拙就形成了强烈反差。既然有如此神功,为何前后的动作又如此缓慢、笨拙呢?有论者精辟地指出,“除了笨拙的舞台化之外,就是利用粗糙的电影特技,表现传说中的超人神功,例如一跃冲天的轻功、隔山打牛的内功、放法术似的飞剑,和古灵精怪的机关等,效果往往儿戏天真。” 而相对来说,1990 年代新浪潮武侠片中的人物也是神功盖世,但整个影片的整体叙境就具有超现实性,而且神功和神功前后的动作都是超现实的,因而虽然神幻却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和虚假。
继神怪武侠片而起的粤语黄飞鸿片集,有意打破神怪片写意性和虚假性的一面,而往写实性和真实感方面发展。《黄飞鸿》片集的开山者也是集大成者胡鹏导演曾说,20 世纪 50 年代初期的港产粤语武侠片,“像《七剑十三侠》《火烧红莲寺》等,片中的武打场面,都是把舞台上的北派招式搬上银幕,但见演员们刀来枪往,批头撇脚,花拳绣腿,一点没有真实感”,而“制片商为了挽救垂死挣扎的武侠片,竟然妙想天开,在黑白影片的拷贝上,逐格绘上七彩颜色的卡通”,“于是,银幕上的打斗场面,宝剑与戒刀齐飞,尘拂与葫芦斗法,神仙索,灵蛇飞舞,金刚圈,万道霞光,神怪与武侠片融汇于一炉”,“稍有知识的观众,便望而却步” 。有鉴于此,胡鹏在黄飞鸿电影中决心“摒弃过去那些舞台功架”,“而着眼于硬桥硬马的中国国术招式,真刀真枪,并尽量利用电影技巧,去表扬各门各派的精湛武术” 。为了拍出真实感,他“按照武打片要尽量表现‘力’与‘劲’真功夫的要求,选定‘爱国艺人’关德兴饰演黄飞鸿,又选定‘银坛铁汉’曹达华饰演师傅的爱徒梁宽,并由‘咏春拳好手’石坚饰演师傅的死对手反派角色” 。打斗过程中,以拳脚搏击为主,偶尔也有棍棒、长枪,但很少使用刀剑,更不会有所谓剑光斗法。场面调度上,则以平常人眼高度的全近景长镜头为主,不是正面固定机位的静拍,就是稍有运动的跟拍,很少剪辑,甚至也不用特技和替身,呈现出一种纪录片式的写实化风格。也就是说,这些打斗都是人力范围之内的真实场面的记录,不再是违反物理和生理规律的怪力乱神的超现实想象:“‘黄飞鸿电影’最大特征,是不谈微妙深刻却难免玄虚的武术哲学,也少表现神秘莫测却有些虚实难辨的内功,而是一律的外功招式,真打硬架。这就改变了以往武侠电影的腾云驾雾、吞刀飞剑的神怪作风,同时也摆脱了舞台把式、花拳绣腿的老套。”
黄飞鸿片集这种从神怪向拳脚或由写意向写实的转变,是一种“在地性”的表现。所谓“在地性”,首先是一种非形而上学性和日常生活性。神怪是超现实和超人间的,即便在人间实有,那也是少数高人的事业,而拳脚却是根植于日常生活里的,每个普通人都可以耍几下。这种“在地性”应和了人们心理下移,注重实际和日常生活的文化氛围。当时的香港,各派政治势力相互角力,缠斗不休。但高层的政治格斗,恰如各种剑仙斗法,虽神通广大,却非普通百姓所能理解和参与。与其去关心那些与自己实际生活相隔十万八千里的高层斗法,不如踏踏实实地凭一己实力去过好自己紧贴地面的生活,这是当时香港普通百姓的实际心声。对此,有论者指出,“《黄飞鸿》是实战派功夫技击片的奠基者,不谈微妙深奥的武术哲理,少谈内功,又把表演与搏击分开,武打场面少拍花拳绣腿,而集中于硬桥硬马的‘外功’。这样虽然不能具现中国武术深广丰富的领域,但以实力求胜,对当时的民心更为重要” 。“在地性”的另一含义是地方性或民间性。据余慕云先生研究,黄飞鸿电影中保存了许多岭南武术的流派形式:“如拳术方面的有‘蛇形手’‘撩阴手’‘十独手’‘黑虎爪’‘虎尾脚’‘铁线拳’‘虎鹤双形拳’……在兵器技击方面有‘字母刀’‘滚堂刀’‘断魂枪’‘五行棍’‘飞虎鞭’……武功对打方面有‘虎爪对鹤爪’‘棍对棍’‘棍对单刀’‘棍对枪’‘单扫子(类似两截棍)对藤牌单刀’……其他兵器还有大关刀,长缨枪、山西大扒、钢鞭、双钩等。” 事实上,第一集《鞭风灭烛》中便“有一场介绍我国南方国术的片段,特别请来黄飞鸿的再传弟子耍出‘虎鹤双形’‘五郎八卦棍’等招式” 。而第二集中,则首次使出黄飞鸿著名的无影脚,不过不是飞起来的连环踢腿,它展示的却是正宗的洪拳手法。”也就是说,黄飞鸿片集中的武功,不仅仅是接地气、更真实的拳脚功夫,而且是具有岭南地方色彩的南派拳术。
总体看来,说粤语黄飞鸿片集中的武功具有在地性和真实性,并不代表其完全没有北派痕迹,完全不用任何特技。就实际情形来说,黄飞鸿片集“以南拳为主,兼杂其他流派”,“‘黄飞鸿’经常邀请武术界人士客串,仿如大擂台,又有大批龙虎武师助阵,今日著名的袁家班、刘家班、唐佳、韩英杰等武打片猛人,都曾先后为‘黄飞鸿’效力” 。黄飞鸿片集的例牌主演关德兴和石坚,便是南派艺人。而“刘家班”的始祖刘湛,是现实中的黄飞鸿徒弟林世荣的徒弟,他在《黄飞鸿》片集中饰演其师傅猪肉荣,也是典型的南派拳师。但“袁家班”的始祖袁小田,以及唐佳、韩英杰、粉菊花等原为北派艺人,他们在《黄飞鸿》片集中展示的自然都是北派功夫。因此,有论者指出,“在武术表演中,黄飞鸿叙事在淋漓尽致地展示南派武功的同时,由于存在着大量北派武师、外国拳师与南派武师比武的场面,因此,这一叙事系统能够多方面表现出各路功夫的精华,突出岭南特色的同时也能展现出更为多姿多彩的群落、地域风貌” 。此外,为营造心理意义上的“真”实感,也不得不动用一点物理意义上的“假”手法——特技。比如《黄飞鸿鞭风灭烛》中有一场突出黄飞鸿“旋风扫叶”的戏:黄师傅的鞭风将左右两排 24 支蜡烛全部吹熄。“这除非是绝顶的武功师,否则任何人都做不到。但导演与摄影师再三商量,加上道具人员的协助,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首先把竹竿分节锯成一段段,造成假蜡烛,分左右两排插在木架上,每段竹竿上端,注入些花生油,竹竿的中心贯入一根可以燃烧的棉绳,集中在一起,需要的时候可以自由拉动。拍摄时,只见黄师傅一个旋风招式,挥动手中的皮鞭,大喝一声,横扫左右两排蜡烛,鞭风掠过蜡烛,特技人员把棉绳向下急拉,顿时烛焰尽熄,但尚余缕缕轻烟,随风飘散,效果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了。”
当然,由于时代限制,即便当时之所谓“真”,也还留有严重的舞台化痕迹。神怪武侠片只有神功出现的那一刹那是超现实的,其余的动作都显得很舞台化。而黄飞鸿片集也基本上就是舞台化打斗的电影记录,只不过比起完全的戏曲纪录片稍微多点镜头的变化而已:“20 世纪 50 年代的《黄飞鸿》只是粗具规模,它拍片呆板,制作简陋,故事草率等,当时已被人诟病,其电影技术水平在粤语片中也是较原始的,那些武打场面大都靠演员表演,镜头只做纪录,有时还纪录得不清不楚,而演员受落后的片场条件限制,往往不能尽展所长,我们不妨说,这片集的人物已有动感,但电影本身的动感仍然贫乏。” 即便如此,黄飞鸿片集的武打表现,还是具有不容忽视的“领导作用”:“首先是为武打片开出以真功夫表演与实践取胜的新路,脱离一向的舞台北派象征式武打。其次是片中保存了不少岭南武术传统,并且都由名家表演出来。再次是提倡武德和重视人伦秩序。最后是培养了大批武打片的人才,比方当年作为武术指导及演员的袁小田、刘湛、刘家良,韩英杰、石坚、陈少鹏等,其后都散入不同领域的武侠、功夫电影中,成为导演、武指、演员,为武打片进行了改革与创新。这四大优点,对其后的香港武打电影,直到 20 世纪 90 年代,仍然起着这样或那样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