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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闽台汉族籍贯固始问题研究

翻阅福建、台湾两省的族谱,大多自谓其祖先来自河南固始县,何以北方一个小县对福建的人口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从人类学的观点看:这不仅是一个有趣的问题,还是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它对破译南方汉族的形成历史、血缘构成、文化认同都具有重要意义。笔者认为:闽台人民中有 20%以上的固始血统,由于千百年来通婚导致的混血的关系,实际上,清末以前传承数百年的福建家族,多多少少都有固始血缘。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固始确为闽人的“根”。

一、闽人籍贯固始的历史记载

许多闽人来自固始,有相当程度上的真实性。唐末淮河流域战乱不已,据《新唐书·王潮传》记载,当时淮南道光州刺史王绪由于无法应付大军阀秦宗权的勒索,“悉举光、寿兵五千人,驱吏民渡江。” 从此,他们离开家乡,转战南方,于唐僖宗光启元年(885年)进入福建,当时“有众数万”。 后来,由于王绪滥杀部众,光寿移民队伍中的光州固始人王潮率乡亲发动兵变,囚王绪,被推举为新的统帅。王潮以其众平定福建,被授为威武军节度使。王潮死,其弟审知继之,审知死,其子延翰建闽国,更四主而亡。从王氏入闽至闽国灭亡,王氏经营福建达 60年之久。在其统治期间,光州、寿州移民散布于福建各地,发展繁衍,对福建人口影响很大。从人口总数来说,唐代福建地广人稀,唐元和年间仅有74467户 ,唐末黄巢入闽,“杀人如艺” ,使福建人口又进一步减少。所以,光寿移民入闽,以区区数万之众,攻城略地,不可阻挡。从当时福建人口比重来看,唐末福建原有人口不过数万户而已,而入闽的光寿移民又达数万人,若以一户五口为计,仅仅这一批北方移民,可能就占了福建总人口的l/ 5!所以,至今闽人族谱中多有祖先来自光州固始的记载。

以福州为例:张睦,光州固始人,为王审知手下重臣之一,“终葬福州赤塘山”,其子张庑亦为闽国重臣。张氏世代居住福州,遂为福州人。 又如李相,寿州人,定居闽县; “髙氏本光州固始人,从王氏入闽,遂为闽县人。” 闽清吴处士之祖,亦为固始人。 周毅:“公讳毅,仁仲,字也。其先光之固始人,从王氏避地,遂居福之闽县。” “许份,字子大,其先光之固始人,今为闽人。” 闽县的尚干林氏:“林姓十九代祖穆自光州固始入闽,居方山。十三世至津龙,为元尚干官,地以官显。” “马公者,讳森,字孔养。其先豫之固始人。以唐季从王潮下闽,遂居怀安之丱峯坑,家焉。” “林氏,本光州固始人。其先有曰庆源者,五代时仕为某官。从王审知入闽,居候官。” “郑侠,字介夫。其先光州固始人。四世祖俖,唐末随王氏入闽,遂为福清人。” 又如陈襄:“公讳襄,字述古。其先本光州固始人。当五代之末,随王氏入闽,因家于闽之福唐,今为福唐人。” “陈公讳贵谊,字正甫,其先固始人,后徙居于福清。” 福清的黄茂龄:“黄氏之先,光州固始人也。五季之乱,从王审知入闽。为判官,因家焉。后析而三,一居福清之塔林、一寓闽邑之黄巷,其居长乐北乡之黄垄者,君之祖也。” 闽县人黄振龙:“其先自固始入闽。” 福州郑穆:“其先光州固始人,唐末髙祖为王潮所虏,入闽,遂死之。子孙家福州今为候官人。” 福州的李氏:“公之先自固始入闽,为侯官人。” 林埏:“公讳埏,字仲成。其先固始人。八世祖著作平迁福清。” 长乐陈完:“其先光州固始人,五代时因避梁难入闽,居玉融南阳之新丰。至讳泰者,析居长乐之江田”。 长乐江田的陈氏:“其先为光州之固始人,从王潮入闽,而家福清之南阳村。三传而讳泰者,徙长乐之江田。” “闽之著姓,其先世多光州固始人。盖自五代时从王审知入闽,遂家于此。今长乐古槐陈氏其一焉。” “翰林院侍读学士张以宁。张以宁,字志道,其先河南固始人。厥祖光禄大夫从王审知入闽,遂居福建之古田。少贫苦,嗜学。登元泰定辛卯进士。” 李仁达,光州人,也长期在福州做官。 福州在闽国后期是王氏故旧拱辰都、控鹤都驻扎的地方,光寿二州人是不少的。

泉州是王氏入闽后的主要根据地,王潮和王审邽的子孙大都定居于此,至今王氏仍为当地大族之一。此外随王氏入泉的也不少,如《温陵中山彭氏族谱》自序,该族之祖随王潮渡江之后,先居泉州,次迁南安,后定居于晋江之北的虹山。 王审邽在泉州设招贤院,唐贵族官宦如李洵、王涤等人随之安居泉州。 傅正议:“公讳某,字凝远。其先为北地清河著姓。后徙光州,为固始人。唐广明之乱,光人相保聚南徙闽中,今多为大家。而傅氏之祖曰府君实,与其夫人林氏始居泉州晋江县。” 陈乐:“公讳乐,字尧和,号东溪。其始由光州固始入闽,为泉之晋江人,而定居于南安之梅溪山者,公之五世祖君锡。” 元代进士卢琦向吴鉴说:“吾先世光州固始人也,唐末避乱从王诸入闽,居泉之惠安。” 南安的傅姓:“盖傅之先为光州固始人,在唐有讳实者,仕至威武军节度使尚书左仆射兼御史大夫。广明间避乱入闽,家于泉之东郊,而闽始有傅氏。仆射生八子,析居仙游、连江、长泰,而南安则长子左侍禁之所居也。”

兴化府各族籍贯固始的也很多。刘韶,“固始人,随王审知入闽,官泉州别驾,卜居涵江” 。莆田的傅姓,“其先由光州固始随王潮入闽,官泉州” 。“林氏,其先光州固始人,居仙游。” 《兴化县志》记载:当地的董氏、蔡氏、萧氏,皆从王审知来闽。 蔡氏,“唐僖宗时由光之固始入闽,居赤湖。其子分处平阳、莆田。居莆田者,六世而为端明殿学士忠恵公,讳襄,以文章德业为宋名臣。” 又如仙游周氏与王潮有缘:“按纪事,周氏,唐固始人。系出周平王别子。唐末盗起,周氏有从雅翁者,与王潮兄弟同里闬,厚相结纳,保障乡里。尝栅默林以扼盗冲。翁料事多中,潮因呼为默林独识。及潮得闽泉州刺史,翁谋依潮,筮之吉,乃以光启三年入闽。潮见翁喜,授宅里于泉州仙游县之东乡。”

邵武府各族籍贯固始的也不少。宋贤黄榦的祖先黄膺,“由光州固始同王审知入闽,居邵武军,而为邵武人。” 朱熹为邵武的黄崇作传:“金紫光禄大夫黄公,讳崇,字彦高。其先光州固始人。十一世祖膺避地闽中,今为邵武军邵武县人。” 元代著名诗人黄清老为邵武和平乡人。“按黄氏,光之固始人。讳惟淡者,徙闽,五子,各明一经,世号黄五经家。贵溪令知良,第三子也。居邵武之和平乡。及子俏生,植树于门,曰:‘汝大,则吾宗蕃衍。’既久,树乃畅茂。俏有子二十一人。” 在闽北的邵武府境内,人们曾发现闽国时将军邓植的墓,当地传说他是受闽王的派遣驻守大杉岭要隘 ,我们在县志中亦可找到印证:“邓植,闽王遣屯兵大杉岭。”

建宁府籍贯固始的多为大姓。“孟威,固始人。天祐中从太祖为都押牙,任建州刺史有能名。” 郑氏“公讳瑴,字致刚,姓郑氏。其先光州固始人。唐僖宗时避乱,从王潮入闽,居建城南乡之龙池,故今为建州人。” 黄洧“字清臣,姓黄氏。建宁府人。其先世相传自光州固始入闽,居建阳之水东,后徙瓯宁之演平。” 北宋末年的余姚知县李颖士,“其先为光州固始人,徙居建之浦城。” “景宪名渊,姓詹氏。其先有自固始入闽者,至武夷之下居焉,遂为崇安人。” “雷氏其先出万春之后,传至五代时,有讳鸾者,由光州固始迁建宁之建安。” 建阳名儒刘爚,其祖刘豳“遭五季之乱,自光州固始迁焉,遂为建阳后山人”。 周枢于唐末“与游、刘、翁、范诸姓入闽,遂择建州之西地马伏三角台居焉。世居马服”。 上述游、刘、翁、周、黄、范诸姓,至今仍为闽北大族,历代人才辈出。

延平府籍贯固始的家族历历可数。将乐的张凤,“其先光州固始人,后唐间有为太师梁国公者,随王氏入闽,后有为将乐簿者,因家焉,故今为将乐人”。 此外,南平樟湖坂的《安定胡氏家乘》,他们的祖先也是从固始迁来,入闽的一支居住建州的尤溪一带。 “朱氏本光州固始人,其先有讳囗者,治延平军事,子孙遂家延平城南。”

在闽西境内,清流县的嵩口有闽王庙,立庙者为王氏子孙,王审知的第七子延升“徒居清流,遂为王氏祖。其子孙立庙于嵩口”。 又如邹磬:“光州固始人,以宣府校卫从太祖入闽,平汀寇有功。未几,镇雁石,卒。” “邹勇夫,光州固始人,从王潮入闽,及审知王闽,勇夫为仆射,”他被派到归化镇,“子孙因家焉。”

台湾地区人口多来自福建的泉州、漳州,他们的祖籍亦多为固始,例如《清溪张氏族谱》云:“惟清河之派,流于光州,及唐末五季遭世板荡,有由光州固始入闽者,卜居晋之张林。” 《台北县李氏族谱》云:“先世光川固始人,唐末随王潮入闽。”

闽台各地族谱大多自谓光州固始人,首先反映了这一事实:唐末光寿移民入闽,对闽台人口构成影响很大。光寿移民本身是冒险家的后裔,他们跋涉数千里来到福建,途中受到各种自然的与人为的灾难考验,他们的意志与体格都超越常人,竞争能力也超越常人;而且,威武军政权建立后,光寿移民受到特别的照顾,他们中的许多人被安插在八闽各地,扎根安家,并得到相对的优待,因此,他们日后在福建发展较快是合理的。以福州南郊尚干乡的林氏来说,据其《尚干林氏族谱》 ,林氏祖先是固始人,随王审知入闽,为闽国的官员,后来定居尚干一带。当时林氏在尚干的人数很少,而各种杂姓很多,然而,林氏后来在当地发展很快,元明清以来,林氏渐成为当地主体姓氏,后来又成为单一的姓氏。今天尚干乡有十数万林姓人家,皆为五代入闽先祖之后裔。

不过这里有一个小问题:上引材料内的大多数家族都说自己是光州固始人,然而,唐末固始仅为光寿十县之一,何以多数闽人都说自己是固始人,而不是其他各县人?我们知道,固始位于光寿二州交界之处,且是一个建县一千多年的大县,光寿移民队伍内,固始人占相当比例是肯定的。我想,王潮能登上移民首领的位置,肯定与固始人在移民中占相当比重有关。但不论固始人再多,总不可能占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其原因应与福建百姓缺乏地理知识有关。闽中百姓对光寿二州的地理显然是不很明白的。他们只知道闽王审知是固始人,而将与他同来的光寿移民都称之为“固始人”。于是,固始成为光寿移民的乡贯代称,所以,固始在这里只是一个有特殊含义的乡贯符号,并不一定有那么准确。

其次,由于固始县在明清以后隶属于河南省,所以,固始人总称自己的籍贯为“河南固始”,实际上,在唐末,光州与寿州都隶辖淮南道,并非隶属河南,而且,光州、寿州的辖地,今分隶于河南、安徽二省,所以,准确的说法应是淮南民众入闽。当我们分析闽人籍贯时,必须注意这一点。当然,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问题。固始人入闽并对福建人口构成产生重大影响,应是没有问题的。泉州人写到:“王潮……其后嗣相继有恩德于闽都,泉州士民多为光州固始人,皆从公来也。” 其他各州也有不少来自固始的家族,福州的“忠懿王祠”中甚至有一块“八闽人祖”的匾,表示福建人多是跟随王审知南下的。今闽人族谱内注明唐末随王审知南下的,并籍贯固始的,大多数都是准确的,没有特殊的理由,我们不可怀疑其真实性。

二、其他中原移民籍贯固始的问题

除了唐末入闽的光寿移民披称为固始人之外,福建还有西晋永嘉固始入闽说与南北宋之际的靖康固始入闽说,让我们先来看明代嘉靖《固始县志》的说法:“固始衣冠南渡,大较有三,按《闽中记》,永嘉之乱,中原士族林、黄、陈、郑四姓先入闽,今闽人皆称固始人一也;观福清唐尚书右丞林贽、御史中丞陈崇可见;又王潮之乱,十八姓入闽二也。观方、胡、龚、徐、顾、丘自可见;又靖康南渡,衣冠文物荡然一空,三也。观王荆公志王深琢自固始迁侯官、朱文公志黄端明祖赝固始迁邵武、张翠屏序,本固始人,南流徙闽,可见。” 按其所说,固始人曾经三次大举入闽,分别是西晋、唐末、南北宋之交。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并无唐初陈元光自固始入闽之说!

但是,自万历年间的《光州府志》开始,光州志书中有了《陈元光传》,并谓陈元光为固始人,唐初率固始府兵入闽。其后,清人所修三部光州志——《顺治志》《乾隆志》《光绪志》都在“忠义列传”中列入此说。为什么嘉靖年间的《固始志》没有《陈元光传》,而万历年间的《光州志》会有《陈元光传》呢?据杨修田的光绪《光州志》第五卷记载,陈元光后裔陈烨于明万历时为光州太守,陈烨认为其祖先陈元光为固始人,所以,“视州之绅士黎庶犹其亲姻比党也”。可见,陈元光是光州固始人这一观念,是陈烨输入光州的。据《光州志》陈元光祖先于汉朝被封为固始侯,葬于固始陈集浮光山,子茫因而定居此地。唐初有名陈政者,被任命为岭南道行军总管,率家乡的府兵三千六百多人南下泉州、潮州之间的故绥安县地,经过多年的战斗,他们在当地扎下根,迨至陈政子陈元光时,唐朝设立漳州,陈元光任第一任州刺史。 上述四种固始入闽说除唐末一次得到文献印证外,其他三说都有许多问题,必须考证。

我们先采看看永嘉固始入闽说。

《固始县志》谓永嘉固始入闽说出自《闽中记》,按,《闽中记》为唐末林谞所著,该书今已散佚,但从《固始县志》所引片段来看,林谞仅是说永嘉之乱后,中州人民南下福建。并没有说这些中州民众都来自固始县!该说又见路振《九国志》 :“永嘉二年(308年),中州板荡,衣冠始入闽者八族:林、黄、陈、郑、詹、丘、何、胡是也。以中原多事,畏难怀居,无复北向。故六朝间仕宦名迹,鲜有闻者。” 五代泉州诗人詹琲曾作过一首《忆昔吟》的诗:“忆昔永嘉际,中原板荡年,衣冠坠涂炭,舆辂染腥腔。国势多危厄。宗人苦播迁。南来频洒泪,渴骥每思泉。” 可见,东晋中州士族入闽,是流传很广的传说,但这些材料都不是专指固始!西晋末南下氏族来自中原各地,尤其以洛阳一带的宗族为多,他们由于受游牧民族南下的推动,不得已向南迁徙,有的渡淮定居,有的渡江定居,固始是淮河南岸大别山里的小县,并非西晋末南下迁徒的重点县,所以,西晋末入闽的北方宗族,也不可能都来自固始一县,这是肯定的。

然而,自五代以后,福建便有了“永嘉之乱、固始人南下闽中”一说,其原因何在呢?南宋方大琮解说:“向见乡人凡诸姓志墓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则从王氏入闽似矣,又见旧姓在王氏之前者亦日来自固始’诘其说,则曰固始之来有二,唐光启中王审知兄弟自固始诸同姓入闽,此光启之固始;前此晋永嘉乱,林、王、陈、郑、丘、黄、胡、何八姓入闽,亦自固始,此永嘉之固始也。非独莆也,凡闽人之说亦然。” 实际上,西晋入闽的北方宗族未必都是固始人,此说产生的原因与五代形势有关,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在后文详析,此处仅仅指出这是不可靠的。例如,据《建瓯县志》记载:建州一带,有西晋末年危京率固始人入闽一说,“晋永嘉末,中原丧乱,士大夫多携家避难入闽,建为闽上游,大率流寓者居多。时危京刺建州,亦率其乡族来避兵,遂以占籍。” 这条材料常被人们引用,用以说明东晋固始人南下,其实,它是很成问题的。东晋闽北只设建安郡,改称建州是唐朝的事。晋代的建安郡辖区达福建全省,来建安做官倒不一定要定居建州,可见,此说的疑点很多。据考证,有关危京刺建州一说出自万历年间的《建阳县志》,见其风俗志引文:“爰立郡县之后,渐以中土之民实之,晋永嘉己巳,光州固始危京者率其乡避兵之民来刺建州,在官十有六年而卒,葬武夷山之石鼓村,民不忍去,皆占籍也焉。”作者写了这一段后又补充:“又云:王审知率其乡众入闽,未知孰是。” 可见,作者对这一条史料并没有把握,只是记下民间传说而已。然而,它到了民国《建瓯县志》中却变成了定论,实际上是不可靠的。其次,危姓是十分稀少的姓,原为南方三苗的后裔,并非北方大姓。闽北的危姓是五代以后才从浙江迁来的。据《新五代史》等书,五代江西有危全讽割据赣江流域,后被杨涯击败,危姓家族中的一些人逃到吴越国,投靠钱镠,改姓为元。“闽中危姓一支,由钱塘迁来,故皆仍改姓,江西本支则犹姓危。” 危是罕见的姓,闽北就一支危姓,他们即是自五代后迁入福建,西晋危京自固始来闽一说,便不攻自破了。

但是,必须指出的是:以上论述并不是说西晋时没有北方移民入闽。近几十年来,在原来的建州、泉州、福州境内,都发现了晋人风格的墓葬,这说明历史上永嘉之乱后,中原士族入闽是有其根据的。我们仅是指出:这些入闽人士并非都籍贯固始。我们再来看陈元光与五十八姓固始府兵入闽说。陈元光是开发漳州的功臣,但由于唐史无传,世间传说纷纭,学者对此争论很多。福建的学界大致分为二派,一派认为陈元光为固始人,一派认为陈元光是岭南土著。只有少数人持异说。以上形成主流的二说皆见于古人著作,固始说出于明代的《漳州府志》与《闽书》的《陈元光传》,其渊源则应来自陈元光后裔的家谱,而土著说则始于黄佐修纂的嘉靖《广东通志》。我认为,这都是后出的明代“史料”,明人学风不谨、好夸饰,为清代学术界所垢病。他们在数百年后研究地方史,本有材料不足之病,且好以家谱入志所以造成地方志中许多不可信的“史料”。顾颉刚曾提出“层累地造成先人历史”一说,该说用在家史研究方面是有极大的价值的。我们发现,在对陈元光的研究方面,如果只限于用宋以前的材料,陈元光的籍贯根本不是问题——陈元光是河东人,这本来是没有什么争议的,古人早已有结论。

唐代的《元和姓纂》云:“右鹰扬将军陈元光……河东人。” 《元和姓纂》为唐代国子博士林宝编著,唐代中期,社会上还流行讲究门第之风,编写《氏族志》《姓纂》之类的书都要得到国家核准,严禁滥收,混乱门阀。林宝编纂该书,受命于宰相李吉甫,积二十年之功,方始成书。该书严谨,历来受到赞赏。因此,该书说陈元光为河东人,应是十分可靠的。其后宋代的王象之《舆地纪胜》第91卷朱翌《威惠庙记》云:“陈元光,河东人。” 明代的漳州《龙溪县志》云:“威惠庙,城北门外,把唐将军陈公元光。公河东人,父政以诸卫将军戍闽。出为岭南行军总管。平广寇,开创漳州,以左郎将领州事,后战没于阵。漳人至今思之。” 威惠庙建于唐宋时期,其时,距陈元光去世仅二三百年,它对陈元光籍贯的说法应是有原始材料为据的。

据以上一直延续到明中叶的史料来看,陈元光为河东人,其父戍闽,元光随行。河东的地理范围大致在今山西省内,在《宋会要辑稿》一书中,记载了陈元光之父陈政娶妻“吐万氏”的说法。吐万氏是北魏鲜卑大姓,生活于今内蒙、山西一带,陈政与其联姻,是其籍贯河东一证。 如果陈政只是岭南土著,他怎么可能与北方的吐万氏联姻呢?

其次,有关陈元光入闽过程,在宋代的史籍中也有线索可寻。宋《仙溪志》记载:“威惠灵著王庙二。在枫亭之南、北。按,漳浦《威惠庙集》云:陈政仕唐副诸卫上将,武后朝戍闽,遂家于温陵之北,曰枫亭,灵著王乃其子也。今枫亭二庙旧传乃其故居。” 威惠庙即为陈元光之庙,由此可知:宋《仙溪志》的记载原是以漳浦陈元光庙的碑记为依据的,它当然是可靠的。 可见陈政入闽后长期定居福建泉州的北部一带,即仙游县境。他死后亦葬于此地。 这些记载与今人的传说是不同的。

关于陈元光的事迹,此处再引《方舆纪胜》记载:

陈元光,河东人。家于漳之溪口。唐仪凤中广之崖山盗起,泉潮响应。王以布衣起兵,遂平潮州。以泉之云霄为漳州,命王为左郎将守之。后以战殁,漳人哭之,至祠于径山。有“纪功碑”“灵应记”见于庙云。

以上材料说明几点:其一,陈政作为河东人,被遣戍入闽,后来定居于枫亭,其子陈元光宅于漳之溪口,他们在闽中已住二代,看来肯定不是广东揭阳人。其二,陈元光是唐代北方南下的将领之后。陈元光作为一名布衣,能得到广东官员的信任,被委以领兵的重任,显然与他的身份有关——他是唐“副诸卫上将陈政”之子。唐代初年,门阀制度还有相当影响,陈元光没有这一身份,在大动乱之际是不可能得到信任并授予重兵的,后来也不可能任漳州刺史。这正好说明他不是土著。

以上唐代史料更说明陈元光肯定不是固始人。河东位于黄河以北,固始位于淮河以南,二者风马牛不相及。

但是,现在看陈元光后人的家谱——《颍川开漳陈氏族谱》,则云陈元光为固始人,于武后时率固始家乡 3600人南下福建。其实,以陈元光率领数千人南下的规模,他若真是固始人,《固始县志》绝不会遗漏。可见,这也是闽人冒称固始之风的产物之一。

总之,陈政、陈元光父子确为河东人,其他二说都是不可靠的。

固始人靖康入闽说。该说的影响较小,在我们查阅的闽人族谱中,注明于南北宋之交的靖康年间南下的族姓也不多。以宋末降元的王积翁来说,他的祖先王戬原为固始人,南渡时入闽,“尝仕闽因家焉,故又为福之长溪人。” 以情理推之,既有唐末固始人大批南下福建,后人仿而效之,再次联袂南下,不是不可能。但至今没有固始民众再次大批南下福建的实例。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固始县志》所云:“又靖康南渡,衣冠文物荡然一空三也,观王荆公志王深琢自固始迁侯官、朱文公志黄端明祖赝固始迁邵武、张翠屏序,本固始人,南流徒闽,可见。”文中有张冠李戴之嫌,因为,王荆公(即王安石)是北宋人,他不可能为南宋时人物的族谱作序;而黄端明应是朱熹弟子黄榦,我所见黄榦族谱有二部,即本节所引《重修宋贤黄文肃公家谱》与《江夏黄氏族谱》,二者皆谓其祖黄膺为五代时人,而不是南宋时人。

总之,固始人大批入闽,于史可征的仅唐末一次,其他不甚可靠。而闽人多称祖籍固始,除了唐末五代的一批之外,凡在其他时期入闽的家族,若说自己的祖先是固始人,则多是有疑问的。可参见以下族谱的考证。

三、关于闽人族谱误入固始籍贯的考察

对于闽人皆以固始为祖籍,许多学者不以为然。金门洪受的《沧海纪遗》说:“夫闽以光州为祖者,盖相传之谬也。虽亦有之,而未必尽然也。……夫审知未入闽之初,闽之人民,盖亦众矣。是故有刺史焉,有观察使焉,所以治之也。及审知既入闽,至于漳浦,始去有众数万,则前此之众未盛可知矣。今至全闽郡县,上自大夫,下至黎庶,莫不曰光州固始人也,不亦诬乎?间或有之,亦审知之子孙,与其士卒之余裔耳。”按,闽人籍贯固始的族谱内,确有个别是误入的,请见有关莆田吴氏族谱的考订:

民国《莆田县志》引用吴氏族谱:“唐僖宗时,屯田员外郎吴祭随王审知入闽,居莆之华岩山下,其姓吴兴筑北洋海堤及延寿陂,子孙聚族居西都。”吴祭与吴兴都是莆田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吴兴筑造延寿陂灌溉田地数百顷,莆田人民对他感恩不尽。为他立庙祭祀。对这两位有名人物,方志记载较详,《莆田志》明确记载延寿陂修于唐代中叶的神龙年间(705—710年)或建中年间(780—783年),距王审知入闽的光启元年(885年)相差一百多年,试问,吴氏叔侄怎么可能跟随晚他们一百多年的人物入闽?

以上这部族谱若仅说其祖先来自中原,则是可信的。因为,莆田二吴受命在莆田组织大型水利工程,他们应为唐政府官员,当时福建的许多官员都来自外省,因而,如族谱说二吴来自外省是合乎情理的。但由于修谱者缺乏知识,轻率地采用了民间流传的闽人来自固始一说,并将二吴说成是随王审知南下的人,则留下了话柄。

那么,他们为何一定要说自己是固始人呢?关于这一点,宋代史学家郑樵有过考证,方大琮也有辨析,今引方大琮之文:“见乡人凡诸姓志墓者皆曰自光州固始来……非独莆也,凡闽人之说亦然。且闽之有长材秀民旧矣,借曰衣冠避地远来,岂必一处,而必曰固始哉?况永嘉距光启相望五百四十余年,而来自固始,前后吻合,心窃疑之。及观郑夹漈(郑樵)先生集,谓王绪举光寿二州以附秦宗权,王潮兄弟以固始之众从之,后绪拔二州之众,南走入闽,王审知因其众以定闽中,以桑柞故,独优固始人。故闽人至今言氏族者云固始,以当审知之时尚固始人,其实非也。然后疑始释,知凡闽人所以牵合固始之由。” 由此可见,闽台民众大多自称籍贯固始,与五代的形势有关,当时,来自北方的光寿二州移民入闽后建立割据政权,统治福建达数十年之久。一些自晋代入闽的北方大族,为了与统治者拉近乎,也冒称固始人,于是造成福建范围内以固始籍贯为荣的风气。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一些未经史学训练的人修史,便容易采用民间传说,将自己的祖先定为固始籍贯。可是,有学问的学者大多不愿轻易采用此说。例如建阳的《潭西书林余氏族谱》说:“旧谱云:余家自光州固始入闽,散适他郡者,有始兴、尤溪、建阳、莆田、杉洋、仙游诸族,世次先后难省,今详诸家谱,皆泗州渡江入闽越,同为南系,云固始者,盖近世附会之误,五季藩镇瓜裂……王审知傍角一隅之地,中土士族以闽峤僻江右,可以避世,故多依焉。衣冠之胃与编户杂处,异时子孙不能寻绎本末……故推原起者,皆谬称焉。”

再如莆田的方氏家族一度自称固始人,宋代的方大琮考订自己的族谱,发现方氏早在王莽新朝时期即“过江宅吴”,自后为江南人。唐末方廷范“为温州平固尉,历宰长溪、古田、长乐邑,遂卜居于泉之莆田,为巨族。” 因此,方氏不是固始人。此后,方氏修族谱便注明自己不是固始人。

以上事实表明:对闽人籍贯固始一说不可轻信,需要考证后做出结论;但是,同时我们也必须注意,不可走到另一极端,以为闽人籍贯固始都是不可信的,乃至将闻人族谱中籍贯固始的族谱都视为伪谱,一切必须做具体分析。

四、关于闽人籍贯固始的误中误

从总体上而言,除了唐末五代的固始入闽之外,其他各次固始入闽说都是不可靠的,但是,我们在族谱研究里还发现另一种状况:有一部分人很可能是固始人后裔,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在族谱内加入不可信的因素,反而使自己的籍贯变得有疑问。例如,漳州人的族谱都爱说自己的祖先是随陈元光南下的,《龙溪县志》记载:“陈元光,光州固始人,王审知,亦光州固始人,而漳人多祖元光兴泉人多祖审知,皆称固始。” 陈元光是唐代初年的人,我们说过,其实他不是固始人。那么,漳州人中的多数是否都是跟随陈元光而来的?从漳州的人口来看,漳州在陈元光入闽以后人口并末大幅度增长,迄至唐元和年间的人口数为 1343户。 倒是在王审知入闽后,当地人口有了较大增长,在闽国前后的百年间,漳州人口从唐末的千余户增长至宋统一福建时的 24007户。 百年间人口增长了近 17倍!而且漳州是光寿移民入闽最早占据的地方,可见当地汉族主要是唐末光寿移民的后裔,而不是随陈元光而来的。然而,对这一类族谱,就不能因其自谓跟随陈元光而来,便说其籍贯固始是伪托的——其实,从唐末各州郡人口增加幅度来看,漳州也许是福建各州郡籍贯固始最多的地方。问题在于:漳州人喜欢攀附陈元光,纷纷把自己的入闽始祖从五代推到唐初陈元光时,反而使问题复杂化。以著名的漳州,《白石丁氏古谱》而言,据该谱的《懿迹纪》记载:丁氏祖先固始人,唐高宗时入闽,为曾镇府之子孙,被陈政(元光之父)聘为祭酒,陈政没,丁氏复佐元光平寇,陈元光任漳州刺史后,丁儒任“佐郡承事郎”。 这些记载言之凿凿,似乎完全可信,《闽书》亦采用该族谱的记载,将丁儒列入开漳人物。但是,细究丁氏族谱便发现许多不可信之处。例如,该族入闽第九世孙丁知几是著名人物,在福建多部方志上都有记载。对福建史有研究的人都知道:福建的开发在五代二宋,这一时代福建名人辈出,许多人物披正史所载,所以,福建的方志对宋以后地方人物的记载也比较准确。方志中有关丁知几的记载是可作为依据的。但是,据方志的记载,这位丁儒的九世孙是南宋时人物,若以一世 25年推算,从丁知几上溯八代,丁儒应为南宋前二百年唐代末年的人物,而不可能是四百年前唐初的开漳人物!而唐末正是光寿移民入闽的时代,所以,丁儒是固始人可能是真的,而其族谱伪托唐初则使自己的出身变得有疑问,这是我们必须注意的一种情况。

其次,我们还必须注意到一种情况:有一些族谱的记载虽有个别失误,但大致是可信的,例如在《罗峰傅氏族谱》:“实公之高祖时新任光州固始邑令,厥后子姓相延,蕃衍于大江南北。唐广明时,实公则自光州固始同王潮渡江入闽,靖国宁疆,海邦建绩,官拜威武军节度招讨使、检校尚书左仆射兼御史大夫上柱国,爵加银青光禄大夫……生八子,遂宅于泉州东湖,后则分析于各郡,福、兴、漳、泉、延、建、邵、汀,各有其子姓安居乐业。” 这部族谱错误之处在于将王潮的一系列官职全部安在自己祖先身上,然而,事实上威武军节度使是唐末五代福建的最高长官,历任节度使名单史有明载,当中绝对插不进傅实。不过,我们能否就此说此书是伪谱呢?看来也不行,因为,福建的族谱有一个普遍规律:对宋以后家族祖先官职的记载大都是准确的,而对唐代祖先官职的记录则是虚夸的多,其原因在于:宋代福建名人多,而且文献保留下来的也多,其祖先内有名人物,大多可以得到文献的印证;而唐代福建名人不多,而且闽中文献多佚。

五、对闽人籍贯固始考察的结论

以上考证表明:对闽人籍贯固始的记载,切戒轻易相信、或轻易否定,不经过仔细研究,是很容易失误的。同时我也想指出:仅仅从血缘上辨证某个家族的祖先是否固始人,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中华民族是一个民族的大熔炉,我们从来是以融合了许多民族而感到骄傲。福建人是一个北方移民与南方少数民族的融合体,这是一个事实,我们从来不以为北方人比南方土著更高贵些,事实上,我们多次指出:正是南方少数民族给闽人注入了热爱海洋的气质,并培育了闽人的海洋文化。南方文化是优秀的,同样,北方文化也是优秀的,正是两种优秀文化的结合,才培育了今日优秀的福建文化。

其次,我还想指出:一个家族的认同,血缘是其次的,重要的是文化的认同。闽人历来有抚养义子的习惯,只要这一义子承认祖先,他就可以承祧香火。在这方面,义子的血缘关系如何,并不重要。在地缘关系上也是如此,重要的不是闽人的某个家族是否真的从固始来,而是这个家族在文化上是否认同固始,只要其认同固始,便有存在的理由。其中可能有原非固始的部分,但是,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当光寿二州移民入闽之后,他们的数量占了福建总人口的五分之一,长期以来,他们与其他闽人通婚、混血,原有的地缘结构早就被打乱,可以说:今日闽人没有一个是纯种的固始人,但是,谁又敢说那一个闽人的血统中没有固始人的成分?公平点说,一个闽人身上,至少有 20%的固始血缘!由于光寿移民是冒险家的后裔,有超过常人的生存能力,他们在福建的发展应比其他族群昌盛,所以,他们在闽人中所占比例应超过 20%。就此而言,凡是清以前的福建宗族,只要族谱记载该家族在福建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他们的身上都有 20%以上的固始血缘。当然,我们所说的固始只是一个传统的地域文化符号,它并不是指现代地域范围内的固始,而是唐末南下的光寿二州。

闽人籍贯固始是具有特别文化意蕴的社会现象。福建人中的很大部分都来自中原,固始说正反映他们对自己“根”的追寻,亦即对中原黄土地的回忆。这种对“根”文化的特殊感情,虽然也存在于其他民族中,但是,在中国人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而闽人对中原的追忆又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它已成为闽人突出的文化性格之一。 Gz9hiv2hvucp9Sms3x81KPalispZ36jmFHdA/p+aGaF+/CoeDZMa9hH6csbJgCF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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