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嘉靖时期中国私人海上贸易港口来看,其时对外走私贸易较盛的港口有三处,其一为漳州府龙溪县滨海区域的月港、海沧;其二为广东福建交界处的潮州南澳港,以及漳州梅岭港之间的海域;其三为浙江宁波府外海的双屿港。三大港区的私人海上贸易都与漳潮境内的海上力量有关。自从元明之际开始,漳潮就有反官府的海上力量,官府的海禁在这里无法执行,明代中叶,漳潮的海洋力量已经十分强大,他们的海洋活动从漳潮二府逐步向外扩展,影响了福建省的泉州、福清、宁德,以及浙江省的宁波府。可见,嘉靖年间的私人海上贸易最为关键的是漳州和潮州,这股浪潮正是从闽粤边境漫延到浙江双屿港及其他地区。因此,有必要探讨嘉靖年间漳潮民众下海发展的经济原因和动能。
以下分漳州和潮州两部分研究他们下海谋生的经济原因。
漳州人去海外贸易的原因。如前所述,早在明代前期,漳州就形成了到海外贸易的习俗,这与他们的经济有关。漳州的地形不利于内陆贸易的展开,要发展,只有到海上谋生。迄至明嘉靖年间,这种情况并无变化。过去制约漳州本地经济的一些因素,仍然是他们困惑的原因。
从环境来说,漳州负山面海,除了九龙江之外,漳州沿海的其他河流大都在一个县的区域内,流域面积狭小,因此,漳州区域的山海交换规模较小。“漳浦东南滨海、西北负山,附海者鱼盐,居山者耕牧,川陵险窄,舟车不通。其民或负薪米至海,以易鱼盐。或持鱼盐入山,以求薪米,皆彼此自为相通。山间之民数日食无盐则病,必商人领票肩盐入山行卖,势不能家给人足,匪惟深山之民,终岁无盐,而商病矣。海滨之民,一日不卖盐则饥。” 可见,漳浦人若将活动范围局限于本地,他们的生活非常艰难。再如云霄镇:“照得云霄地方,负山四塞,只有一线水路通海。往居其间者,十家九无半亩之田,只惟薪樵渔捕,负贩贸易,朝种暮收,聊以糊口而已。至于盐、布、绵、苧等货则皆来自他方,肩担手挟,间关而至。非有辇输装载,如通都市镇行头者比也。” 由于这一原因,漳州人无法安分地在本地谋生,他们必须寻找更为广阔的市场,才能获得发展。有的记载表明:一旦遇上灾荒,当地老百姓就流离失所,如洪朝选说:“今之漳泉贫民挈家入山趋食,无虑数百家,不待移而自移矣。若闻贫民入山者,自行发舍以居,夜则入宿,昼则易衣行乞,或佣人割禾,或佣人工作,或采蕨根采柯子……病者殆半,及其扶携归家,或毙于道路,或抵家一二日即死,甚可悯也。” 这种背景下,老百姓铤而走险也是很自然的。龚用卿说:“或曰漳滨海,僻壤也,地瘠民贫,艰于治生,故乐于商贩,趋货财什一之利,蹈不测之渊,回易于蛮夷之境。岂其所得已哉,盖无以聊图所以为生业之计者,实其势之不得已者也。” 大致说来,明代初年,漳州沿海海运基本断绝,所以,外地米无法运进漳州,当地民众的生活特别艰难;明代中叶,广东惠潮米开始运入漳州,同时这条海运线也成了漳州的生命线。董应举说:“福建治乱根乎漳泉,漳泉饥则盗贼众,盗贼众则福建乱,此必然之势也。” 这都是明代后期官吏们的总结,但也说明了明代前期漳州人民反抗的原因。
在朝鲜的文献中,保存着一段漳州人为何航海的自述。《朝鲜中宗实录》记载:嘉靖二十三年(1544),有一条同安船到日本做生意,不料漂到朝鲜。这条船上载有 150 余人。其中为首的是高贤、李章等人。按其文献介绍,李章为泉州同安人。 不过,当时航海是非法的,被朝鲜俘虏的漳州人都不敢报出真名,怕连累家人。因此,自称“李章”的人,其真实意思可能是“姓李的漳州人”。当时李章自称经纪,可用笔墨与朝鲜官员交谈。他在交涉中留下了两篇文字,叙说海商的心声:
章僻处遐陬,生居同安,人民稠密,寸土如寸金之贵,家室悬罄,炊甑有旧染之尘。兼以往年十月大旱,越春夏不雨,田坼龟文,野草自焚,饥饿辗转于沟壑,流殍乞丐于道旁。有父子不相顾者矣,有妻子离散者矣。菽水之欢,其能几何!无奈买卖造船,经商于外国,营求微利,庶一家朝夕之欢。
今臣章僻处中华,虽沐文风之鼓舞,家居瘠土,每遇凶岁之饥荒,门赋式微,形影相吊。父年七十有五,命悬朝夕。母亲先已辞世,情事未申。儿子瓜瓜而待哺,室家切切而无依。欲佣雇而将菽水欢,所投无处,从父命而求外国之利,不忌艰难,于纪律固有亏,在人情而无愧。为子死孝,为臣死忠,天之道也,臣复何憾焉。
这两段文字很感人,说明此人文笔不错。即使如此,李章为了生活,还是投入海上冒险,几乎葬身于海难。
为生活所迫而去海外贸易,在漳州是普遍现象。龚用卿说:“或曰:漳滨海,僻壤也,地瘠民贫,艰于治生,故乐于商贩,趋货财什一之利,蹈不测之渊,回易于蛮夷之境。岂其所得已哉,盖无以聊图所以为生业之计者,实其势不得已者也。” 在福建做过官的张时彻在嘉靖年间给福建官员的信中说:“海滨之民,不业他技,生则习游善汩,贫者操寻丈之艇,出没波涛,逐鱼盐什一之利,其富者腰重镪操奇赢,学弄文身雕题之舌,把臂出肺腑,博市象犀、珠贝、玳瑁、文罽诸珍异可贵之物,以弋厚息。率能奸阑出入,埋挟往来,比其狎也,宫于近岛,纠盘日伙,而客主之势异矣。益又诱之攻剽,日治巨舰利器,乘风驾涛,瞬息而驰千里。烽未及燃而贼已饱噬扬帆矣。哨守督备之官,又甘其熏心之货,而阴弛讥捕之禁,彭湖、月港之间,其可问乎?” 这些史料说明,他人无法抑止漳州人的对外贸易。
漳州的地理形势和地方经济也很有利于海上商业。其一,漳州有发达的造船业。明初的漳州处于经济大发展的前夜,境内群山起伏,森林茂密,自然资源丰富。古代造船业的主要原料是木材,明代的漳州是东南三大产木中心。陈全之写于嘉靖年间的《蓬窗日录》说:“汀州及江西诸府产杉出湓口,徽产杉出饶河口,漳州产杉由海达浙东。” 其时漳州能向浙东输出木材,表明当地盛产杉木,而杉木是造船业的基本原料,这表明漳州发展造船业有雄厚的物质基础。事实上,漳州制造的海沧船和草撇船都被明军选为基本战船。其二,漳州海湾众多,而且都是深水良港,漳州沿海地形复杂,有利于海上走私贸易。朱纨于嘉靖二十六(1547)年闰九月说:“访得漳州等府,龙溪等县,沿海月港等地方,无处不造船下海,无船不登岸行劫,外通番夷,内藉巨室,勾引接济,积习成风。” 吕旻写道:“海澄,旧月港也。为龙溪八都、九都之境。一水中堑,回环如偃月,万室攒罗,列隧百重,自昔号为巨镇。顾其地滨海,潮汐吐纳,夷艘鳞集。游业奇民,捐生竞利,灭没风涛间。少抵牾,辄按剑相视,剽悍成俗。莫可禁遏。”
潮州人下海贸易的原因与漳州人有所不同。潮州是一个平原较多的区域,当地农业发达,是个余粮区。“其小民则尽力农亩,其次则为工为贾,其妇女则勤于织纺。” 当地农工商都很发达。潮州与漳州共同的地方是本地经济发展的空间有限,“潮俗,民多力耕,余逐什一,至山海阻处,劲悍难治,女工蚕桑,组织。近山之妇多樵,滨海者兼拾海错以糊口,土薄民贫,其大较也”。 潮人在本地很难大发展。以同属广东省的广州来说,广州是珠江流域最大的城市,珠江上游各地的商人都会到广州贸易,因此,广州的“坐商”相当发达,在广州开一家店,就可以和来自四方的商人贸易。潮州所在地虽然有韩江可以做交通枢纽,但是,韩江流域面积有限,上游礁石众多,船舶通过困难。当时只能用名为“三板”的小船贸易。然而,潮州面临的海洋却是东亚贸易必经之地,有许多往来于东亚的船只路过当地。事实上,潮州人很早就参加东亚的海上贸易,他们乘船顺着季风向南航行,只需几个星期,就可抵达东南亚的许多港口。因此,自明朝开国以来,潮州的海上走私贸易十分发达,经常有来自东南亚的船舶到当地贸易,而潮州人也会到东南亚贸易。所以,潮州人参加海上贸易,更多的是被海洋利润吸引。因为本地经济没有太大的出路,他们只有向海上发展。事实上,嘉靖年间的广东沿海相当混乱,桂萼的《广东图序》说:
广东古百粤地,盖五岭之外,号为乐土,由雄连可以向荆吴,由惠潮可以制闽越,由高廉可以控交桂,而形胜亦寓焉。滨海一带,岛夷之国数十,虽时时出没,要其志在贸易,非盗边也。然诸郡之民,恃山海之利,四体不勤,惟务剽掠,有力则私通番船(记名通番,因而行劫海上),无事则挺身为盗,桴鼓之警,弥满山谷,凡以良民困于征求,通山之禁久弛,教治不修,而大征数举之过也。……况地产珠池,番物骈集,本民用所兴,而内使数来采办,民反病之。故外负富饶之名,而内实贫困者,广东是也。
以上史料反映了明代潮州民风剽悍。嘉靖年间的《广东通志》承认:“其阻山濒海而居者,性尤劲悍。出入则佩刀剑,挟弩矢。耕渔之暇,辄习击刺,或时肆劫掠,相雦杀。”“其曰蛋户者,以舟而居,不事耕稼,惟业捕鱼,卖以供食。” 可见,明代潮州沿海民众天然是海上武装力量。《南澳志》云:“终明之世,漳潮无宁宇,寇乱较唐宋元为尤烈。”
明代嘉靖年间,潮州与漳州之间的海上贸易十分发达。这是因为,漳州沿海粮食不能自给,随着人口的增加,有必要从潮州购进粮食。因此,常有些潮州船舶从事漳州到潮州之间的贸易。
潮州发展海上贸易的良好条件是:潮州外海有一个名为南澳的岛屿,南澳岛约有一个县的面积,良田数百顷,明朝却置于无用之地。明代初年,明朝将岛民全都迁到大陆。于是,南澳成为走私贸易极盛的区域。后人评南澳:“南澳地险而沃,百谷所生,百货所聚。”“澳内田地不下千顷。盘错溪山,土膏水暖,可以屯。商民贸易,内多奇货。凡闽船入广,广船入闽,皆不能外南澳。”
潮州和来自漳州梅岭地区的商人,都在南澳贸易。不过,到了后来,南澳渐渐成为海寇的驻地:
呜呼,自许朝光、吴平、曾一本啸聚亡命之徒,鼓枻扬帆于海上,与山寇相为犄角,狼狈为奸,缓则肆之以劫掠,急则遁之以南澳为巢穴焉。夫南澳,天之所以资漳潮也。而弃以与贼,遂使内寇外夺,蟠结胶固,斯民日罹于水火,锋镝之中,流毒数十年而不止。呜呼,其可哀也。
可见,南澳港后来成为广东海寇的驻地,也是潮州动乱的重要策源地。
在这里要注意的是,海上商团之间也有帮派之分。大致而言,潮州的南澳海商与漳州诏安的海商是一个团体,月港及海沧的海商是另外一个团体,二者之间有斗争,也有合作。嘉靖二十一年(1542),潮州商人与漳州商人在琉球械斗,后被琉球人捕捉,送给明朝官府。嘉靖二十八年(1549),海沧商人李光头等人从漳州外海的浯屿退到梅岭的走马溪海域活动,被当地人揭发,后被明朝官军俘虏,全部斩杀。双方结仇日益深刻,相互斗争,日趋激烈。
嘉靖年间的海洋活动以漳州人、潮州人最为重要。在他们的影响下,福建省、浙江省的滨海区域,都有许多人卷入海上贸易。
受漳州人影响最深的当然是泉州人。泉州在宋元时代是海上贸易最兴盛的地区,然而,泉州是一个受官府影响很大的区域,由于朝廷的海禁政策,泉州在明代前期的海上走私活动较为罕见。嘉靖年间,漳州人的海上走私活动逐渐涉及泉州海域。嘉靖十年(1531)六月癸亥:“初晋江县巡检张隆为海贼劫杀,捕之未获。会漳州民陈大渊等二十六人,以买米至舟中,有防盗器械,为捕盗者所诬。狱已成,淹禁死者六人。” 这一事件后,晋江一带的海上事件越来越多。《泉州府志》说:“时漳州月港家造过洋大船往来暹罗、佛狼机诸国,通易货物,海道不靖。” 泉州离漳州最近,又有贸易传统,他们卷入海上贸易是必然的。嘉靖年间有人说:“大抵兴泉漳以海为襟,民习犷悍,而月港、海沧、诏安、漳浦、同安、福清等县,则为溟渤要害。” 这条史料便提到了泉州的同安县。晋江的安海很快成为海上走私的要点之一。黄堪的《海患呈》说:“本年(嘉靖二十四年、1545 年)三月内,有日本夷船数十只,其间船主水梢,多是漳州亡命,谙于土俗,不待勾引,直来围头、白沙等澳湾泊。” 其后,晋江沿海下海贸易的人也多了起来。“时泉漳沿海之地,往日本者如入朝市,勾引出没,夷虏纵横。” 朱纨说:“今日通番接济之奸豪,在温州尚少,在漳泉为多。漳泉之奸豪绝,则番夷不来,而温宁一带,亦可少息。” 可见,他们将“漳泉奸豪”当作浙江海面通番贸易的原因之一。朱纨又说:“泉州之安海,漳州之月港,乃闽南之大镇,人货萃聚,出入难辨;且有强宗世获窝家之利,凡一乡防御之法,皆不得施。今一方士民徒为此等所累,莫不怨之入髓。” 有人以夸大的语气说:“漳泉大艘旧通番市者不下千余。” 对这一情况,朝廷也是了解的,“圣谕所谓漳泉等府豪民,通番入海,因而劫掠沿海军民,肆行残害,甚则潜从外夷,敢行作叛。臣伏读感发,仰知天高,听毕,明见万里之外矣”。 按,泉州的安海是一个有航海传统的市镇,早在宋代,安海民众就在从事海上贸易,明代的海禁,使他们无法下海。明代前期的海上私人贸易中,很难看到安海人的名字。但是,从嘉靖二十四年漳州人将海上贸易引到安海开始,安海人越来越多地卷入海上贸易,并成为其中的一支主力军。王忬列举嘉靖年间福建通番港口时说:“漳泉地方,如龙溪之五澳,诏安之梅岭,晋江之安海,诚为奸盗渊薮。但其人素少田业,以海为生,重以不才官吏,科索倍增,禁网疏阔,无怪其不相率而为盗也。” 在王忬看来,泉州安海的走私贸易可以和漳州另外两大港口相比了。
明代漳州人的航海是有名的。张燮曾说:“盖闽以南为海国,而漳最剧。以海为生者,大半皆漳人云。” 姜宝的《送少江桂君之任漳州序》一文说:“闻漳之滨海人,利商舶,轻远游,其出也,每多赍而后返,故人以多赍而返也。” “兵部言:浙、福并海接壤,先年漳民私造双桅大船,擅用军器火药,违禁商贩,因而寇劫。” 姜宝又说:“福建之漳州,为郡滨海,我东南频年有海夷之患,疑漳之海滨人实左右之。” 《明世宗实录》记载:“龙溪嵩屿(位于海沧附近)等处,地险民犷,素以航海通番为生,其间豪势之家,往往藏匿无赖,私造巨舟,接济器食,相倚为利。”“居民泛海者,皆由海门、嵩屿登岸,故专设捕盗馆。宜令本馆置籍刻符,民有出海货卖在百里外者,皆诣捕盗官处,自实年貌、贯址,以符给之。约期来销。使去有所由,归有所止。” 可见,海沧月港人与海外贸易关系密切。这都说明漳州人在明代是公认的海上水手。
漳州的航海人家大都是疍民。对于明代福建的海上人家,顾祖禹摘录前人的话:
客曰:闽固不足为中国患乎?曰:昔东晋时有孙恩者,出没海岛,为闽浙患。恩死,其党卢循继之。循灭,余种悉遁入闽。今泉州(隋唐之际指福州,亦福建代称。作者注)夷户有曰泉郎者,亦曰游艇子,厥类甚繁,其居止常在船上,船之式头属尖高,中平阔,冲波逆浪,都无畏惧,名曰鸟了船。往往走异域,称海商,招诱凶徒,渐成暴乱。嘉靖中倭夷蹂躏之祸,此辈所致也。然其流毒,亦于闽浙为甚。 可见,当时卷入海上贸易的主要是福建沿海的水上人家,其中又以漳州最盛,泉州次之。
我们知道:明朝的海禁是十分严厉的,在这一背景下,为何漳泉的走私屡禁不止?这是因为,漳泉经济对工商业依赖性较大,但闽南的地形又造成内陆市场的有限,这就迫使漳州、泉州民众进行走私贸易。明清漳泉人继承了水上人家的传统文化,惯于海上航行。平时,他们在沿海捕鱼,生活十分艰苦。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涉足海上贸易。嘉靖年间,他们不顾朝廷的禁令,到东北亚、东南亚去贸易,而大陆沿海,不论是江南、浙江还是广东,都有他们的踪迹。总之,闽南人是东亚的海上马车夫,凡有海水的地方,都有闽南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