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人是早期环球贸易体系的主要建立者之一,当然,他们的行动不是孤立的,他们在东亚海域的活动更多地借助于闽粤海商。嘉靖初年,葡萄牙人在广东受挫,此后,闽南商人将其带到福建沿海的月港、海沧,葡萄牙人在东亚的贸易从此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葡萄牙位于欧洲西南角的伊比利亚半岛,东邻西班牙,南望非洲,隔大西洋与美洲相望。葡萄牙的本土仅9.2 万平方公里,近年人口约900 万,但在葡萄牙人远航的时候,该国人口仅 150 万上下。葡萄牙在欧洲是一个中等国家。但是,葡萄牙在航海史上的地位极为重要。该国东面是地中海,南面和西面是大西洋,就航路而言,葡萄牙是地中海航路的终点,又是大西洋航路的起点。如果说欧洲的近代史是从中世纪的地中海走向近代大西洋的历史,那么,葡萄牙正是这个历史的转折点。由葡萄牙承担欧洲近代史开端的重任,再合适也不过了。
欧洲的近代史,是向海洋发展的历史。葡萄牙位于地中海与大西洋交通的枢纽,海上交通十分方便。在那个时代,来自西非马里国的地中海黄金引起欧洲国家普遍的兴趣。于是,葡萄牙人产生了南下寻找西非黄金的动力。在航海家亨利王子的领导下,葡萄牙人航抵西非的几内亚海岸,在那里建立城堡为据点,采购黄金和黑奴,获得很大的利润。葡萄牙人的成功对欧洲航海事业有极大的意义,如果没有这笔黄金,葡萄牙就缺乏继续向前探航的资金。如果葡萄牙人在几内亚采购黄金失败,也不会引发欧洲人探航海外的兴趣。结果是,葡萄牙人的成功影响了整个欧洲,从此向外寻找黄金成为欧洲人探航世界的主动力。在葡萄牙人抵达几内亚后的数十年内,欧洲在探航东方航路方面取得巨大成就。1492 年,热那亚人哥伦布率西班牙船队发现美洲;1497 年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绕过非洲,来到印度市场;在他们的鼓励下,欧洲各国冒险家再接再厉。1521 年,葡萄牙籍的麦哲伦率西班牙船队完成人类第一次环球航行,环球贸易体系初步建立。其中最重要的航线分别由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掌握。西班牙人跨越大西洋,在美洲建立殖民地,而后穿越太平洋来到菲律宾群岛,这是麦哲伦的航线。不过,因这条航路过于艰难,西班牙人一直到 16 世纪下半叶才将这条航路常态化。在此之前,欧洲与东亚国家的联系主要由葡萄牙人承担。葡萄牙人从里斯本南下大西洋,于 1498 年绕过好望角,同年抵达印度的加里库特(Cclicut),1510 年占据印度西岸中部的城市——果阿(Goa),1511 年攻占马六甲(Ma lacca,即《明史》中的满剌加)。为了巩固对大洋的控制,葡萄牙人在亚速群岛、几内亚、开普敦、印度果阿、马六甲等地建立基地,然后进入南海,并于明武宗正德十二年(1517)抵达广州沿海, 叩响中国的大门。总之,葡萄牙人在郑和时代已经沿着西非海岸线南下,经过一百多年的探险,终于抵达印度,而后来到中国,这时已经是明代中叶了。
葡萄牙是最早和中国接触的欧洲国家,他们的先遣人员于明武宗正德年间抵达中国,了解情报之后,葡萄牙国王派出一支庞大的舰队护送国王使者皮来资前往中国。它由安德拉德(Fermao Peres de Andrade)率领。抵达广州之后,皮来资等人到北京进贡,葡萄牙舰队留存广州贸易。
那时候的中国在葡萄牙人的印象中如何呢?20 世纪葡萄牙历史学家雅依梅·科尔特桑在《葡萄牙的发现》一书中说:“中国的政治组织极不相同。在中国,欧洲人看到人民的经济生活和社会组织都超过了西方。在当时,中国都市的巨大发展是建立在史无前例的极其繁荣的农业、工业和贸易的基础上的。”“在太平时期,工艺,特别是实用艺术和手工业又繁荣起来,明朝是中国的陶瓷制造术、家具和小摆设生产的鼎盛时期。瓷器、漆雕、青铜雕、玉器和各种珐琅制品已达炉火纯青的程度。”“中国人发展得很快,具有理性和讲求实际,有文化并爱好科学,在文学的艺术领域已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具有凝聚力和懂得自己是伟大的,这就是葡萄牙人在占领马六甲后即将要见到的人民。” 不过,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由于彼此之间不够了解以及传统的不同,葡萄牙与明朝之间发生了误解和冲突。
正德年间的广东,正是市舶司政策发生巨大变化的时代。广东市舶司的任务是接待来自西洋各国的使臣。汪鋐说:“东南地控夷邦,而暹罗、占城、琉球、爪哇、浡泥五国贡献,道经于东莞。” 这段话表明:其时经常向中国进贡的南洋国家仅有四个,即暹罗、占城、爪哇、浡泥,此外,位于中国东部的琉球是从福州港向明朝进贡的。以往,朝廷实行厚往薄来的政策,这给明朝带来财政负担。经过多年的变革,广东市舶司的官员终于让朝廷认识到:海外各国派来的使者,多为福建等地的逃民,他们将进贡看成一桩生意,明朝对他们,不如采取以生意对生意的对策,收些税,让他们进行贸易,这是双方都方便的事。于是,明朝在正德年间实行了新的政策,这一政策,其实质是放弃海禁,允许中国商民与海外国家贸易。就在这一时期,不少商人经广东市舶司出海贸易,而海外商人也可到广东市舶司纳税贸易,这是明朝政策的巨大调整。 葡萄牙人能到广州贸易,与广东市舶司新政策是有关的。“至正德十二年,有西北极边强番素未通于中国名曰佛朗机者,驾船而南,驱逐满刺加国王,窃据其国。假托进贡,突至东莞,直趍省城。布政吴廷举许其朝贡,为之奏闻。”
由于明朝已经厌倦了海外使团,因此不接待明朝礼部典籍上未记载的国家使团。葡萄牙人瞒天过海,自称是满剌加国的使者,取得一个不错的开头。但为时不久,遭到真正满剌加使者的揭发。满剌加使者因与明朝廷的传统关系,要求明朝严惩冒充者。明朝官员中也有为满剌加国鸣不平的。然而,此时的明朝也有许多问题,北方蒙古族骑兵经常越过长城,袭击长城一线的村寨。倘若蒙古骑兵大举南下,北京就会受到威胁。当时的明朝全力对付来自北方的威胁,根本无心干预南方夷人之间的冲突。因此,尽管有些明朝大臣为满剌加人呼吁,仍然没有着落。而葡萄牙人身边的一个华人翻译,因缘际会,引起正德皇帝的注意,成为皇帝的宠臣。这也给葡萄牙人带来机会。
因广东官府允许葡萄牙人组织了一个使团到北京进贡,其翻译“火者亚三”在接近正德皇帝时得到信任,时常陪侍于皇帝身边。关于火者亚三的身份,很早就引起了注意。熊明遇说:
有火者亚三本中国人,性黠慧,亡命彼国,久至南京。时武宗南巡,因江彬谒上,喜而留之。随至北京,见典属国,长揖不拜,诈称满剌加国使人,朝见欲位诸番上。主事梁焯讯得其诈状,笞之,颇不慹服。……亚三在京师,与回回写亦虎仙俱怙江彬势,行悖乱。武宗晏驾,皇太后懿旨诛彬,并亚三、虎仙尽诛论适。
关于这个神秘的火者亚三,明代张本斯的《五湖漫闻》 中有个故事:
东山傅永纪,正德初商游广东,泛海被溺,获附舟木,三日夜流至孤岛。岛惟迭石,遍无纤草。所服之衣,啮吞殆尽。度不能存,呼天泣曰:“居于山饥必至死,附于木或可得生。”乃复附木出没波涛,七曰至海滨,见一渔翁张网独立,乃拜,书询为某处。渔翁书示曰:“佛郎机国。”永纪又书曰:“我夏人也,覆舟随波至此,赖君可以生乎?”渔翁遂允,为馆谷。久之,意气弥笃,以女妻之。永纪善为纸竹扇,一扇鬻金钱一文,不二年至于巨富。佛郎机国王召见,授以爵。正德末年,佛郎机太子以永纪为通事,进刀剑于华夏。武宗礼遇优渥,永纪遂勿复去。嘉靖初,罪其私通.乃致之瘐死,时年四十八。
这位名为傅永纪的太湖洞庭山人,事迹类似给葡萄牙人做翻译的“火者阿三”,但是,两人是否一个人,还不很明确。
由于“火者阿三”经常与正德皇帝相处,葡萄牙人从中获得许多好处,最明显的是,广东官员不太敢管在广州贸易的葡萄牙人。这对葡萄牙人来说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地位。熊明遇说:
我朝正德十四年,佛郎机大酋弑其主遣必加丹末三十余人入贡乞封。……其舶蕃有徒,维广州澳口求市,布政吴廷举闻于朝。议以为非故事,格不行。远退泊东莞南,盖屋树栅而居。恃火铳以自固,复阴出买食小儿。广之恶少年竞掠小儿趋之。一儿售金钱厚倍,所食无算。居二三年不去。……又满剌加诉佛郎机夺国仇杀。于是,御史言:佛郎机大酋悖乱弑主,其贡使掠食小儿,惨虐无道,当诛。所兴盖屋工匠及阑出财物者,以私通外裔坐。
按,明代的许多文献都说刚到中国的佛郎机人购食小儿,从而在广州引起了一股掠卖儿童的歪风。这可能是葡萄牙人从事人口买卖引申夸张的故事。葡萄牙人在世界各地掠卖人口,这是事实,但要说其吃人,未必真有其事。然而,葡萄牙人买卖人口也触犯了明朝的法律。明朝虽然也存在着人口买卖,但受到官府严厉的控制,私掠小儿更是大罪。葡萄牙人在广州这样的口岸干这类事,难怪要引起非议了。最后遭到官府驱逐,也是应该的。不过,因火者亚三受到皇帝的重视,在正德年间,一时没有人敢干涉葡萄牙人在广州的行为。这让葡萄牙人定居广州出海口东莞数年。
在广州的葡萄牙人欣喜地发现,这是一个宏大的市场:
中国的大宗货物为素丝及各色丝绸。有各色缎子,锦缎,塔夫绸及其他布匹。较稀疏的丝绸他们称之为纱,其色彩繁多。盛产珍珠,其状不一,多为畸形,但亦有圆大者。我以为,生丝为中国最大路货,因为他们将丝列为货物之首。麝香以粉末或囊计算,其质地约不亚于勃固的产品。药用樟脑产量极大。还有铅、明矾、硝石、硫磺、铜、铁及大黄,其物价极其低廉。……锡铜合金杯子、铸铁锅、盆、浅盆应有尽有。珍宝盒、扇子、针,各式各样。种类繁多,做工精美。这些是上等货。白铁类制品稀少。输入葡萄牙的物品有:铜手镯、黄金、白银。锦缎不多见,纱繁多。瓷器无须赘述。
庞大的中国市场让葡萄牙人欣喜若狂。有些葡萄牙人甚至认为,只要有中国的生意,其他各国的生意都可以舍弃。其后,葡萄牙人将贸易重点放到中国。
葡萄牙人从印度一路向东亚行进时,便开始调查中国的物产及中国人的性格。他们认为:“中国居民善于经商”,“不善征战,长于经商”。一些葡萄牙人主张征服中国:“我们觉得中国物品确实出自一美好、富裕之地。满剌加总督欲制服中国并不需要人们所说的那么大力气,因为他们弱不禁风,不堪一击。常去那里的人们及船长说,率数十大船攻克满剌加的印度总督,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拿下中国沿海之地。” 葡萄牙人存在这种想法,难怪他们在广东的行为很出格了。“正德年间,佛朗机匿名混进,突至省城,擅违则例,不服抽分。烹食婴儿,掳掠男妇,设栅自固,火铳横行。犬羊之势莫当,狼虎之心叵测。” 这些罪名中,除了“烹食婴儿”让人无法相信外,其他都是真的。当时葡萄牙人热衷于人口买卖,每到一个地方,便掳掠人口,这也是真的。此外,他们居然想在广州附近设置一个堡寨,与广东官府分庭抗礼!广东官民对葡萄牙人这些做法无法接受。“迩来番舶,以利煦驱,在我帛分,固为琐尾,维广多事,迎备鼙鼓,狡虏频来,恐生不轨。济以奸民,秉心蝮虺,东家掠男,西家诱女,父母悲号,怨声凄楚。” 按照广东官府的说法,佛朗机人(即葡萄牙人)在广东喜欢炫耀武力,欺凌官府及其他国家的使者,让广东官员恨得直咬牙。不过,因明武宗身边有人替佛朗机人说话,而且,葡萄牙人手中的“佛朗机”火力强大,广东官员不敢贸然出手,一直忍耐着。
按,“佛朗机”即是明朝官员对葡萄牙人的称呼,也是对葡萄牙人手中火器的称呼。“佛朗机”又可分为两种,其一为步兵用的燧发枪,其二为铜铸大炮。明朝官员对这两种武器都给予很高的评价。火器本是中国人的发明,宋元之际,军队中已经大量使用火器。明代永乐皇帝在北京的卫戍部队中,有一支专门使用火器的神机营。但火器在东方和西方的命运不同。自蒙古西征之后,东方的火器就传到了西方,当年的欧洲诸侯之间战事频繁,为了加强自身军队的实力,他们研制改进火器,使之成为军队的基本装备。明朝的神机营则将火器当作绝密武器,严格控制这类武器的信息。由于控制过严,明中叶的军队,反而很少使用这类武器。它的制作技术也没有发展。一直到明代中叶,广东官员看到葡萄牙人的这类武器,才想起明代初年,中国也有相应的火器。那么,明代中国与欧洲武器差距在哪里?我心中一直存在这个问题。待看到民间使用的三眼铳,才明白二者的差异。三眼铳是明军使用的基本武器。它有三个铳管,装满火药后可以依次发射。用以对抗蒙古骑兵,有时会取得很大的战果。三眼铳的缺点是枪管太短,每支铳管约长 0.25 米,火药出膛后,很快分散,所以射程较短,适用于近战。而葡萄牙人手中的火绳枪,都有较长的枪管,长约 1 米至 1.2 米。当时的欧洲人已经知道:火药在枪膛内,有个加速过程,越长的枪,射程越远,葡萄牙人的火绳枪可以轰击 100 米以外的目标,由于设置了简单的瞄准器,优秀的战士可以一枪击中百米以外的敌人。这种火绳枪比之明朝传统的鸟铳实在先进太多。除了火绳枪之外,葡萄牙人的火炮也很先进。他们用青铜铸成的火炮,炮筒较厚,炮管较长,在优秀炮手的操纵下,可以击中数里之外的目标。因此,葡萄牙火枪与火炮确实震动了广东官员。广东官员看到佛朗机的威力之后,不动声色,暗中劝导一些葡萄牙人归化中国。也有人说,这些归化人其实是广东人:
适白沙巡检何儒闯知彼中有广人杨三、戴明者,亡命其国久,尽谙铸铳制药之法,遂阴部勒我人酒米为名,渐与杨三、戴明通谕之向化。设重定约夜遁归。鋐即令如式铸造。用以取捷。
广东官员仿制佛郎机,使明朝官军很快有了类似葡萄牙人的火器,也就完成了对葡萄牙殖民者进行军事打击的准备。 其时,朝廷之上,由于嘉靖皇帝继任,对葡萄牙人的政策也发生变化。邱道隆便主张反击葡萄牙人:
臣以为满剌加之难在所当拯,佛郎机之恶,绝不可长也。然此特举其事理之粗迹耳。若其隐忧伏伺,陛下固得而知之乎?臣尝备员广东顺德县知县,审知本夷桀悍狡诈,习于战争,自屯门航海而来,戈矛剑戟,铳炮弹射,精而且备。当时同事如暹罗等国诸夷见之,垂首丧气。莫敢谁何。今之来交通者,无他,实以并吞势强,爰及中国。欲聚货财与得土地。志固不在小也。故今稍泊屯门,收藏拐诱子女,招纳亡命盗贼,擅立抽分事例。肆无忌惮。其在此者复闻听信奸人拨置,欲讨广东属地,建屋以居。使此计得行,将来久住延蔓,招集无赖,不轨之谋,蓄而不发,则今日与之地者,乃自决外内之防。扰中国之渐,诚非细故也。况今天下根本空虚,四方灾异叠见。内治不足衅端易启。若复纳无底强夷,授之以土,是内有攻心之疾,外益寒邪之侵,躯命殆不自免。岂但谓驱虎狼入鸡犬之域,而畜产受其伤耶?伏望陛下遏萌杜渐,下令廷臣集议,将佛郎机夷人明示顺逆,卻其贡献,驱之南归,果能还满剌加封国恪守本土,许其将来朝贡,一体封赏。脱使执迷不悛,吞并如故,虽外夷不烦中国兵力,亦必檄召诸夷,共声讨其罪而讨之。墟其巢穴而后已。庶几天朝大义既明,后患自绝,满剌加得雪其耻,佛郎机之强不义者,无所容于天地间矣。
嘉靖皇帝很快同意了广东官员反击佛郎机人的建议。“继而勘系逆番,诛其首恶加必丹末、火者亚三等,以杜绝边衅。此海南诸番通贡之大概也。” 汪鋐回忆事件前后:
臣先任广东按察司副使巡视海道,适有强番佛朗机驾船在海为患。其船用夹板,长十丈、阔三丈,两旁驾橹四十余枝,周围置铳三十余管。船底尖而面平,不畏风浪。人立之处,用板捍蔽,不畏矢石。每船二百人撑驾。橹多而人众,虽无风可以疾走。各铳举发,弹落如雨,所向无敌,号曰蜈蚣船。其铳管用铜铸造,大者一千余斤,中者五百斤,小者一百五十斤。每铳一管,用提铳四把,大小量铳管以铁为之铳弹,内用铁,外用铅,大者八斤。其火药制法与中国异,其铳举放,远可去百余丈,木石犯之皆碎。正德十六年正月,内臣访据东莞县白沙巡检司巡检何儒,称其上年因委抽分曾到佛朗机船,见有中国人杨三、戴明,审知伊等年久投在佛朗机国,备知造船、铸铳及置火药之法。臣即令何儒密遣人到彼以卖酒米为由,潜与杨三等通话,谕令向化,重加赏赉。彼遂乐从。约定期夜,何儒密驾小船,接引到臣,研审是实。遂令如式制造试验,果效。后臣举兵驱逐佛朗机,赖用此铳取捷,杀灭无遗,夺获伊铳大小二十余管,比与杨三等所造,体制皆同。
嘉靖二年(1523),在广东香山县西草湾海战中,广东水师以仿制的佛郎机攻击葡萄牙人。《明世宗实录》记载,嘉靖二年(1523)三月,“佛朗机国人别都卢寇广东,守臣擒之。初都卢恃其巨锐利兵,劫掠满剌加诸国,横行海外。至率其属疏世利等千余人驾舟五艘,破巴西国,遂寇新会县西草湾。备倭指挥柯荣、百户王应思率思师截海御之。转战至稍州,向化人潘丁苟先登,众兵齐进,生擒别都卢疏世利等四十二人,斩首三十五级,俘被掠男妇十人,获其二舟。余贼米儿丁甫思多减儿等复率三舟接战,火焚先所获舟,百户王应思死之。余贼亦遁。巡抚都御史张岭巡按御史涂敬以闻,都察院覆奏。上命就彼诛戮枭示。” 此处是明朝官府的记载,与事实或有少许出入,但广东水师确实取得重创葡萄牙舰队的战果,从而迫使葡萄牙人离开广东海面。
西草湾事件后,从嘉靖二年(1523)开始,广东方面厉行海禁。嘉靖《广东通志》评论:“佛郎机国,前此朝贡莫之与。正德十二年,自西海突入东莞县界,守臣通其朝贡。厥后猖狡为恶,乃逐出之。今不复来云。”
然而,由佛郎机国引发的海禁影响了广东的贸易。“市舶既废,番舶无所容,乃之南澳互市。期四月终至,去以五月。不论货之尽与不尽也。于是凶党构煽,私市益盛不可止。” 按,此处所言之“南澳”,即为闽粤交界处的南澳岛,这是一个类似金门岛、东山岛的大岛,岛上有田地可以耕种,有港口可以停泊,明初将其列为荒岛,将岛上民众撤至内陆。迨至明代中叶,该岛已经成为海寇出没之地。
在南澳进行走私贸易的,还有福建漳州诏安走马溪一带的商人。此地历来有番舶停泊,葡萄牙人到了南澳,自然会到走马溪一带。另外一个与葡萄牙人贸易的港口,就是龙溪县九龙江入海口的海沧了。当时的海沧和月港也是中外贸易的一个中心。广东方面禁绝葡萄牙人贸易之后,“安南、满剌加诸番舶,有司尽行阻绝,皆往福建漳州府海面地方,私自行商。于是,利尽归于闽,而广之市井皆萧然也”。 南澳港和月港的私人海上贸易兴盛,使广州的对外贸易转到闽粤交界处,广东的官员很快为此事后悔,可是,事情一旦成案,就很难扳回。广东官员重开海禁的努力受到其他官员的抑制。嘉靖九年(1530)十月辛酉给事中王希文言:“至正德年间,佛郎机匿名混进,流毒省城,副使汪鋐并力驱逐,仅乃绝之。今未逾数年,抚按以折俸缺货,遂议开复。祖宗数年难沮之虏,幸尔扫除,守臣百战克成之功,一朝尽弃,不无可惜。” 在朝廷舆论的压力下,广东不得不执行海禁。
据郑永常的研究,广州海口容许前来的番船贸易,至迟在成化二十二年(1486)就开始了。从那时到正德十五年(1520),已经有 35 年的时间。在这期间,“珠江口附近的湾澳是在有秩序的、活络的、和谐的环境中发展着”,一直到葡萄牙人出现才发生变化。 应当说,正德至嘉靖初年,如果没有葡萄牙人在广东沿海胡闹,朝廷不会兴起新一波的海禁。欧洲殖民者的粗鲁动作,让中外贸易付出巨大的代价,这对东亚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
历史不能假设,但是,在那个国家政策调整的关键时期,若欧洲殖民者采取比较和平的通商方式会不会更好些?如果没有欧洲殖民者的干扰,正德年间明朝的开放政策延续下去,广州很快会成为一个开放的城市,成为中国对外贸易的主要港口。可惜,经欧洲殖民者一番捣乱,朝廷内部的保守派找到机会反扑,在广东沿海重新实行海禁。虽说广州口岸到了万历年间一度很开放,但是,正德年间葡萄牙人在广州胡闹的阴影一直影响着明朝的官府,所以,晚明总体政策还是海禁。广州对外开放也受到很多制约。晚明的中国,本应更加开放的。如果联想到嘉靖倭乱因海禁而起,中国为此付出的代价难以想象。
至于葡萄牙这个国家,是在欧洲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成长起来的。他们向来是靠战斗维护自己的权利,也养成了一切以实力说话的原则和习惯。在广州,他们遇到的广东官员似乎有些迷惘,广东水师的战力也不敢让人恭维。这一切,使他们觉得,为了得到更多,应当炫耀武力,震慑对手,从而攫取更大的利益。他们不了解广东的开放是暂时的,在有海禁传统的历史背景下,十分脆弱,只要稍许震动,就会导致明朝走海禁的回头路。总之,这是东方和西方两种不同文化传统的碰撞,初来乍到的葡萄牙殖民者,对东方的政治礼节不通,就像闯入瓷器店的公牛,将一切都搞乱了。
如果分析葡萄牙人与中国交往的 400 年历史,会发现在多数时间内,葡萄牙人对明清官府是十分谨慎和老到的。他们成为明朝官府的“麻烦”,也就是明代正德、嘉靖年间那么一小段,但就是这么一小段初始印象,一直留在中国的史籍中。凡是谈到葡萄牙人,明清官员总会提到这么一段。对葡萄牙人而言,这段历史的代价是巨大的。
当然,嘉靖年间海禁的重兴,更该批评的是明朝中枢的官员。他们无法分辨北方的强敌以及南方实力有限的外来对手,对于在草原上横行数百年的游牧骑兵,谨慎是应该的。但不能因此畏惧一切外来的国家。另外,他们缺乏关于外贸的财政知识,也不想在这方面有所进步,遇到问题,总想回到明初的制度。实际上,葡萄牙人到中国贸易,对中国来说是相当有利的。如果正德年间的制度能够延续下去,广东可以建立一套类似宋元的市舶司体制,对外贸易就可正常举行。至于有些海外国家捣乱,其实只要组织一支数千人的常备水师便可将其击败。明朝能够迅速仿制葡萄牙人手中的佛郎机,是因为当时中国的冶金技术是领先的,而且中国的矿产开采也远胜于其他国家,只要明朝愿意,可以迅速生产几百门火炮、几万支燧发枪,但是,当时的明朝官府,仅仅是仿制葡萄牙的武器,甚至是仿制葡萄牙的船只。朝廷官员从来未能认识自己手中的力量。明朝保守的海洋政策,排斥一切外来之客,从而使这些本来只想与中国贸易的国家,因无法贸易而闹事,反而成为中国东南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