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上的时候肚子已经饿瘪了。早先被忘记的晚饭现在又涌入脑海,让人垂涎。我饥肠辘辘,沿着窄窄的街道上坡,飞速赶回住处。打开前门进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正寻思着炉火生得怎么样了。夜里很冷,一想到炉膛里净是冷冰冰的煤渣,我就不禁打了个寒战。但我走进客厅的时候又惊又喜,火竟然烧得正旺、炉台也干干净净。我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注意到了另一件让人吃惊的事:炉台边我常坐的椅子没有空着;一个人双手抱在胸前坐在我的位子里,双腿伸长搁在地毯上。虽然我近视,火光也暗淡,但我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人正是我的相识亨斯顿先生。昨晚我们不欢而散,现在看到他我肯定高兴不起来。我走近壁炉,拨了拨火,冷淡地说了声晚上好,不带一点热情,我心里对他也冷冰冰的。但我琢磨着什么风把他吹来了,他怎么会这么积极地搅和我跟爱德华的事儿。貌似多亏了他,我才终于被开除了。但我还是开不了口问他,不想被看出一点急切和好奇。要是他愿意他大可主动跟我解释,但这必须是他出自自愿。我觉得他马上就要讲到这件事上了。
他第一句话就是“你欠我一个人情啊”。
“是吗?”我说,“希望没欠很大一个人情,我穷得都负不起债了。”
“那你就立刻宣布破产吧,因为这个人情大过天。我进来的时候看到火烧尽了,又把它点燃了,又叫绷着脸的邋遢用人留下来,用风箱一直把火吹旺了。现在跟我说‘谢谢’吧。”
“等我找到吃的再说吧。饿成这样谈什么感谢。”
我摇铃要了些茶和冷肉。
“冷肉!”亨斯顿一等用人关上门就惊叫起来,“你真是贪吃啊!又是茶又是肉的!你早晚得撑死。”
“不会的,亨斯顿先生。”我很想跟他对着干。我饿得恼火,看见他就来气,还被他的粗鲁搞得火冒三丈。
“你就是吃太多脾气才这么臭的。”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你不问青红皂白就爱管闲事、乱下结论。我午饭都没吃。”
我一脸凶巴巴的样子,但亨斯顿只是微笑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可怜的东西!”他停顿了片刻,哀号着,“它还没吃午饭,对吗?什么!我以为它的主人不准它回家。克里姆斯沃斯罚你不准吃饭吗,威廉?”
“没有,亨斯顿先生。”
幸好,在我绷着脸不搭理他的当儿,茶上来了。我立马专心吃起来,有面包、黄油和冷牛肉。我吃干净一盘后有了些人情味,告诉亨斯顿先生:“你不必坐在一旁看我吃,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上桌跟我一起吃。”
“但我一点也不想。”他说,随即拉绳摇铃问用人要了一杯土司泡水。“再加点煤,”他说,“我待在这儿的时候克里姆斯沃斯先生的火要烧好。”
他见吩咐的都办妥后,把椅子转到桌子旁,正对着我。
“对了,”他继续说,“我猜你现在失业了。”
“是的,”我说。我不想表现出自己丢了工作很是满意,灵机一动,装作失业这件事是祸不是福。“对,我没了工作,这都要谢谢你。我一提出辞职克里姆斯沃斯马上开除了我,多亏了你在公开会议上多管闲事,我都晓得。”
“哼!什么!他跟你说了吗?他看见我指使那群家伙了?他对他的朋友亨斯顿有什么评价?有什么好话吗?”
“他说你是个狡猾的坏蛋。”
“哎,他还不了解我。我是那种比较腼腆的人,不会一下子表露真实的自己,他这才刚刚开始认识我呢。不过他会发现我有一些优良品质——超凡的品质!亨斯顿家族追踪无赖的本事无人能敌;彻头彻尾的无赖浑蛋天生是我们的猎物,无论在哪里碰到都不会放过他们。你刚刚用了‘爱管闲事’这个词儿,这可是我们家族的特点,代代相传。我们嗅觉灵敏,能轻易发现恶行,能闻到一英里外的无赖。我们是天生的改革者,作风激进。我无法跟克里姆斯沃斯住在一个镇上,每周跟他联络,亲眼看见他对你的暴行(我不是关心你,只是不满他残暴不公地剥夺了你应得的平等)。要我在这样的处境下冷眼旁观是不可能的,我身体里正义或邪恶的本性在发作。我遵循了天性,反对了暴君,斩断了锁链。”
这番话着实有意思,因为它让亨斯顿的性格显露无遗,也因为它让亨斯顿的动机清楚明了;我听得津津有味,都忘了回复,安静地坐着思索这番话隐含的意思。
“你感激我不感激?”不久他问道。
其实我对他是感激的,或者几乎是感激的,我觉得自己差不多都有点喜欢他了,哪怕他附带说明自己并不是为了我出头。但人都是固执的。我不可能对他直截了当的提问做出肯定回答,就否认一切对他的感激,还奉劝他说,要是想要拿到冠军奖赏,还是去别处找吧,这里是没有的。所以他回答时叫我“铁石心肠的贵族流氓”,于是我又指责他拿走了我到嘴的面包。
“你的面包是脏的,小子!”他叫道,“肮脏又腐烂!它经过了暴君的手,我说过克里姆斯沃斯是个暴君,是工人的暴君,雇员的暴君,以后还会是他夫人的暴君。”
“一派胡言!面包就是面包,薪水就是薪水。托你的福,我现在丢了生计。”
“你说的还是有点道理,”亨斯顿又回答,“不得不说听到你刚刚那句很实际的话,我非常惊喜。凭我对你的了解,我还以为你刚刚获得自由,喜悦会让你一段时间失去远见和谨慎。你能坚定务实,真让我刮目相看。”
“坚定务实!我还有其他选择吗?我得生存,要生存用你的话说就得‘务实’,实际就是最基本的东西都要靠工作。我再说一遍,你砸了我的饭碗。”
“你打算怎么办?”他淡淡地问了句,“你的熟人是些达官贵人,我看很快他们就能帮你找个出路。”
“熟人?谁?我倒想听听他们的名字。”
“西库姆家族。”
“去它的!我跟他们断绝关系了。”
亨斯顿满脸狐疑地看着我。
“没错!”我说,“一刀两断。”
“你肯定是想说他们要跟你断绝关系吧,威廉。”
“你乐意怎么想都行。要是我去教会工作,他们就会资助我。这条件和报酬我统统拒绝了。我离开无情的舅舅,想投入兄长的怀抱,他的拥抱满是深情,让我被一个爱管闲事的陌生人狠狠挖苦,说简单点那人就是你。”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微微一笑,与此同时亨斯顿的嘴唇也流露出类似的情绪。
“哎呀,看哪!”他说着盯住我的眼睛,显然是望到把我的心都看穿了。他手托着下巴坐了一两分钟,全心全意仔细读着我的表情。他又说:
“说真的,你就对西库姆家别无所求了吗?”
“对,我对他们只有嫌弃和厌恶。你何必再问一次?双手染过账房的墨水,沾过羊毛仓库的油污,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再跟贵族握手?”
“当然,这事有困难。可论外表、五官、谈吐,甚至仪态,你都是彻头彻尾的西库姆家人,我看他们不会不认你。”
“他们已经不认我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
“你后悔吗,威廉?”
“不后悔。”
“怎么不后悔呢,小伙子?”
“因为我跟他们这种人永远不可能合得来。”
“我说了你是他们的一分子。”
“那只能说明你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是我母亲的儿子,但不是我舅舅的侄子。”
“不管怎样,你一个舅舅虽说不出名也不算大富,再怎么也是个贵族老爷,而另一个舅舅为人正直,品格高尚。你也得现实一点。”
“没用的,亨斯顿先生。你可能清楚,就算我想要顺从舅舅,我俯身请安的姿态也讨不得他们的欢心。我这是委屈了自己,还得不到他们的资助。”
“很有可能,所以你觉得最聪明的办法还是马上开始顺从自己?”
“正是。我必须顺从自己,直到我死,因为我无法了解、接受别人的想法,也不知如何应对。”
亨斯顿打了个哈欠。“好吧。”他说,“说了这么多,我就搞明白一个问题,就是这整件事都跟我不相干。”他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说,“我七点约了人。”
“我的表显示是六点四十五分。”
“好吧,我要走了。”他站起来,“你以后都不做生意了?”他胳膊倚在壁炉台上。
“对,不会了。”
“你要再做生意就是傻子。毕竟你很可能觉得舅舅的提议不错,跑到教堂去做事吧。”
“在那之前我必须脱胎换骨重生一次。一个好牧师是世上最正直的人。”
“确实,你也这么看?”亨斯顿打断我,挖苦道。
“是的,没错。但我不是块做好牧师的料子,比起做一份没有使命感的工作,我宁愿忍受贫穷的艰辛。”
“您真是个难伺候的主儿!你既不想做生意又不想当牧师,一穷二白也当不成律师、医生或贵族。我建议你去旅行吧。”
“什么!没钱还旅行?”
“小伙子,你得一边旅行一边挣钱啊。你会讲法语,虽然肯定带着难听的英国口音,但总算能讲。去大陆吧,看看那里有什么能做的事儿。”
“天知道我多想去!”我不由自主地惊叫。
“去吧!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比方你可以去布鲁塞尔,要是你懂得节约,也就花个五六镑吧。”
“就算我不懂节约,现实也会教我懂。”
“那就去吧,到了那儿用你的头脑开路。我对布鲁塞尔和对X镇几乎一样了解,我很肯定布鲁塞尔比伦敦更适合你这号人。”
“但工作呢,亨斯顿先生!我必须去个找得到工作的地方啊,到了布鲁塞尔,我怎么得到推荐、介绍还有工作啊?”
“真是谨慎。你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你有纸笔墨水吗?”
“希望如此。”我猜到他要做什么,快速备好了书写工具。他坐下,写了几行字,折好信,封好,写上地址递给我。
“在普鲁顿斯你会遇到贵人,他能帮你解决道路中的首个难题。小伙子,我很清楚你不是个不计后果的人。我最不喜欢鲁莽的人,说什么也不会去帮这类人操心,对自己的事都不三思的人通常对朋友更加马虎。”
“这应该是封推荐信吧?”我接过信问道。
“对。口袋里有了这个家伙你铁定要做个穷光蛋了,你肯定会觉得委屈了自己,换成我也会这么想。你要递信的那个人手头一般有两三份不错的差事,这都得看他的推荐。”
“那对我最好不过了。”我说。
“现在,你的感谢在哪里?”亨斯顿先生问,“你不知道怎么说‘谢谢’吗?”
“我有十五英镑和一块表,表是我没见过面的教母十八年前送的。”我答非所问,又称自己是个快乐的人,没有嫉妒过任何基督教徒。
“那你的感谢呢?”
“我明天就动身,亨斯顿先生,不出差错的话就明天,在X镇我一天都不想多待。”
“很好,但是你应该向帮助你的人表示适当的感谢。快点!快到七点了,我等着你说谢谢呢。”
“请让让好吗,亨斯顿先生,我要拿壁炉台角里的一把钥匙。箱子我得睡觉前收拾好。”
屋里的钟敲了七下。
“真是个野蛮人。”亨斯顿从柜子上取了帽子,走了出去,自顾自地笑着。我都有点想跟上去——明早确实就要离开X镇了,我肯定再没有机会跟他道别。门砰的一声关了。
“算了。”我说,“我们还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