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愿意承认自己入错了行。真正的男子汉会搏击风浪,绝不轻易喊出“我认输!”放弃抗争,随波逐流。自打住进X镇的第一周起,我就开始讨厌这份工作。誊抄、翻译商务信件本来就枯燥无味,要只是这样倒还能忍受。我本来也不缺耐心,现在又得养活自己、向自己和别人证明我是下了决心要做生意人,就得毫无怨言地忍耐同事这样那样的毛病。我不该低声呼唤自由,哪怕是想想也不行。比格本巷狭窄压抑、空气污浊、单调乏味、一片嘈杂,我该忍住不叹气,免得唤起痛苦,或者开始渴望新鲜自由的空气。我该描摹出责任之神的画像,寻找毅力之神的神物,在金老太太租给我的小卧室里供着,守护家宅,如此一来,我暗暗珍视的或强烈或微弱的想法,就再不能煎熬我、鞭笞我。
但事情比这更糟。我和老板之间的不快与日俱增,关系越来越僵,这让我的生活看不到一丝阳光。我就像一株生活在阴暗潮湿中的植物,从黏糊糊的井壁探出头来。
唯有反感一词才能形容爱德华对我的态度。这很大程度上是种不自觉的情感,我的一言一行都是导火索。我的南方口音让他不快,我的谈吐修养使他窝火;我准时勤奋,一丝不苟,更坚定了他对我的厌恶,让他嫉妒我嫉妒得要命。他怕我有一天也能当上成功的商人。要是我在某一方面不如他,他就不会恨我这么彻底。可他懂的我都懂,更糟的是,他怀疑我脑子里有想法却故意缄口不言,不让他学了过去。要是他能把我置于尴尬的处境、使我受辱,他就会对我宽容很多。可我有三种品质作盾牌:谨慎、机敏、眼力。爱德华的恶毒在于潜行刺探,但这逃不过我敏锐的眼睛,它们是我天生的卫兵。每一天他都不怀好意地暗中观察我,等着我放松警惕的时候来个猝不及防。但机敏这东西只要不是装出来的,就永远没有打盹的时候。
我领了第一季度的薪水,走在回家的路上。这点钱是我的血汗挣来的,但一想到主人每掏一个子儿都极不情愿,我就满心欢喜。(我早就不把克里姆斯沃斯先生当哥哥看了。他是个不近人情、为难工人的雇主,一心做一个残酷无情的暴君,仅此而已。)我满脑子的想法简单却强烈,心里有两个声音,不断说着同样的话。一个说:“威廉,你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另一个说:“你能改变什么呢?”时值一月,寒夜里下着霜,我走得飞快。要到家的时候,我没再想这些事,转而开始猜测屋里有没有生好火。然而从客厅的窗户望进去,并没有令人欣喜的红光。
“那个懒妇仆人又忘记生火了,”我说,“我要是进去除了发白的灰烬什么都看不到。今晚星光很好,不如多走一走。”
那晚天气的确不错,甚至街道也干净清爽,当然是对于X镇来说。新月弯弯,与教堂钟楼对望,群星熠熠生辉,布满夜空的每个角落。
我不知不觉间朝乡下走去。来至格罗夫街,我看到最远处暗淡的树影,围着一间郊外小屋,很有意思。街上整齐的住宅前是些小花园,我大步流星地走过,发现其中一个花园的铁门边倚着一个人。
“你到底在急什么?当初罗德逃离所多玛也不过这么急吧,但这是因为他知道天降大火要毁灭自己的城市呀。”
我马上停下来,去看说话的人。此时传来一阵香气,亮起雪茄燃烧的红光。黄昏下的天色勾勒出一个男人的轮廓,他离开便门向我走来。
“看到了吧,我这是在黄昏中冥想,”这个黑影说,“天知道这是桩好事!尤其当面前出现的不是骑着骆驼、花枝招展的丽贝卡,而只是个裹着粗花呢衣的账房伙计,老天真是待我不薄!”
这声音很熟悉,他说第二句话时我就认出来了。
“亨斯顿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呀。不过,要是我没有先客气地招呼你,你准糊里糊涂地走了,根本不知道我在这儿。”
“我没认出您呀。”
“好一句托词!你肯定认出我了。你走路快得跟蒸汽机车似的,我都能看出是你。怎么,后头有警察追你吗?”
“我不值得他们费力追捕,警察不会在意我一个小人物。”
“哎呀,可怜的牧羊人!哎呀,天啊!真是可惜。听你的声音,你一定很失落。不过既然没有警察追你,你在躲谁呢?躲恶魔?”
“恰恰相反,我是在跟踪他。”
“不错不错,你运气真好。现在恰好是周二傍晚,今晚有很多赶集的马车和手推车要回迪尼福特,恶魔和他的喽啰们都在车上。如果你愿意来我这个单身汉的客厅坐半个钟头,等他经过的时候定能轻而易举地抓住他。不过,今晚暂且放过他吧,周二他在X镇和迪尼福特有的忙呢,有一大拨儿客人等着招呼。无论如何,请进吧。”
他说着开了门。
“你真的欢迎我?”我问。
“请便吧。我一个人住,你能陪我一两个钟头也好。但要是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我最不愿招人厌。”
我欣然接受了邀请,正如亨斯顿先生欣然发出邀请。进了大门,跟着他来到前门。他开了门,带我穿过走廊,一路来至客厅。门关了,他为我指指壁炉旁的一张扶手椅。我坐下,打量四周。
房间很舒服,温暖舒适,整洁美观。明亮的火炉里全是红色的火焰,焰色透亮,烧得很旺,透着X镇人的真实作风,不像小气的南方人,还要把余烬堆在壁炉角落里。桌上摆着盏台灯,透过灯罩散发出柔和、温馨又均匀的光。对一个单身汉来说,这样的家具近乎豪华:一张沙发,一把安乐椅,壁炉两侧的墙上分别嵌着书架;家具精美,布局考究。房间整洁美观,正合我意;我讨厌混乱无序,邋里邋遢。凭肉眼观察,我认为在这一点上我和亨斯顿先生想法一致。他把茶几上的几本小册子和期刊放进书柜,我趁机向近处书柜的架子上看去。主要是法德作家的书,其中法国剧作家、各色当代作家包括梯也尔、弗兰维尔曼、乔治·桑和尤金·苏;德国作家比如歌德、席勒、斯考克和让·保罗·里克特。还有些英文的政治经济学书籍。我没再看下去,因为亨斯顿先生开口了,我又把注意力放回他身上。
“你该喝点什么,”他说,“天寒地冻的,走了那么久,肯定想来点热的喝。但你不能喝白兰地,或者波尔图葡萄酒,雪利酒也不行,我这儿没有这些酒。我平时喝的是莱茵河葡萄酒,或者你可以喝咖啡。”
他的想法和我再次不谋而合。世人普遍的做法中,我最讨厌的要数动不动就喝烈性酒或者高度酒。然而我对他那酸味的德国酒不抱期望,咖啡倒还喜欢,于是说:
“亨斯顿先生,给我来点咖啡吧。”
我发现他对我的回答很是满意。他斩钉截铁地宣布既不给葡萄酒又不给烈性酒,显然等着看我失落的反应;他向我的脸上扫了一眼,看看我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客套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面带微笑。他煞费苦心让我佩服,但他的疑心让我觉得好笑。他心满意足,摇铃叫了咖啡,咖啡很快就端了上来;他自己的话,一串葡萄和半品脱酸溜溜的东西就够了。咖啡香浓可口,我表达了谢意。他跟隐士一样粗茶淡饭,我表达了由衷的同情。他没有回答,我甚至以为他没有听到我的话。这时,他脸上又出现了我曾提到过的那种忧郁神情,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眼里没了一贯的狡黠和嘲弄,只剩下心不在焉的冷漠。我趁着这沉默,赶紧看清楚他的脸。以前从没好好观察过他的样子,自己又严重近视,他的脸就只能模模糊糊记个大概。现在一看,发现他轮廓秀气,有几分像女子,真是吓了一跳。他身材高大,长发乌黑,声音雄浑,举止大方,在我印象里是魁梧有力的形象。其实不然,我自己就比他长得粗犷硬朗。看得出来他的内在和外表不符,两相矛盾,他的身体虽然没有结实的肌肉,但心灵却充满了毅力和斗志。这种“肉体”和“精神”的对立,或许就是他不时忧郁发作的原因。每当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强健的灵魂就会怒目圆睁,蔑视相对孱弱的身躯。至于他的美貌,我倒愿意听听女士的看法。我觉得女士看到他的反应,就像男人看到了不算漂亮但活泼风趣的人儿。我刚提过他的黑头发——梳在又白又宽的额头两侧;他脸颊通红,彰显生气。这样一张脸描摹在画布上可以栩栩如生,但雕刻在大理石上就索然无味。他的表情很有可塑性,脸上每一处都有鲜明的个性,可以任意组合,塑造成各种怪异的表情,刚才还像头闷闷不乐的公牛,这一刻就成了调皮捣蛋的小子,更多时候他脸上混合着两种神情,很不寻常。
沉默一阵后,他又开口:
“威廉,你真是傻啊。可以住格罗夫大街,有个像我一样的园子,却偏要寄宿在金太太那里,又阴又冷的。”
“这儿离工厂太远了。”
“那又怎么样?每天走两三个来回对你自己有好处。再说,难道你是石头吗?就不想看看花花草草?”
“我不是石头。”
“那你是什么?你在克里姆斯沃斯的账房里埋头工作,在纸上沙沙地写字,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就像个机器人。你都没起过身,没喊过累,没请过假;你从不休息调节,从不放松一晚;你既不滥交朋友也不酗酒。”
“那你呢,亨斯顿先生?”
“别想把问题一股脑抛到我头上。我们的情况完全不同,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要我说,一个人要是把不该忍的都忍了,那他就是一块顽石。”
“你怎么知道我在忍呢,亨斯顿先生?”
“哈,你还自以为人家看不透你?那晚知道我清楚你的身世,你一脸惊愕,现在又要惊讶我怎么知道你一直在忍。我的眼睛和耳朵难道是摆设吗?我在账房不止一次看到,克里姆斯沃斯对你就像对条狗。比如那次让你拿本书,你拿错了,或者他根本故意刁难你,他直接抄起书扔过去,几乎砸你脸上;使唤你开门关门,当你是个下人;一个月前的晚会就更别提了,你没有位子也没有舞伴,像个蹭吃蹭喝的落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这些处境,你都忍过来了。”
“嗯,先生,那又如何?”
“这我也很难说。你是什么性格要看你行为背后的动机如何。如果你忍气吞声是想最后从克里姆斯沃斯那儿得到什么,甘愿忍受他的残暴,甚至是利用他的残暴,你就是人们口中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但也是个聪明人;如果你一味忍耐是觉得自己应该逆来顺受,那你就是个十足的傻瓜,也不配让我帮忙;如果你生性冷淡,精神颓废,难以激动,没有奋起反抗的一腔热血,唉,是老天让你注定受人践踏。你干脆平躺下来,让神车轧过去,升天算了。”
你会发现,亨斯顿先生说话没有油腔滑调,但让我很不舒服。我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人,这种人自己非常敏感,但又自私得丝毫不同情别人的感受。再者,他虽然不至于像克里姆斯沃斯和泰尼德尔男爵,却满嘴刻薄话,在我看来霸道又傲慢。他连连催促受压迫的人奋起反抗,责备声中透着独裁者的语气。我更专注地盯着他,他的双眼和神态里有一股决心,为了尽可能获取更多的自由,可以不惜侵犯别人应有的自由。这些想法从我脑海里掠过,一想到人类表现出来的内心世界多么自相矛盾,我不禁低声笑了出来。我是这么想的;然而,亨斯顿先生以为我会平静地肯定他无端又无礼的猜测,接受他傲慢又尖刻的嘲弄,现在被我跟耳语一般大小的笑声惹恼了。
他的眉毛阴沉下来,窄小的鼻孔微微张大。
“不错,”他接着说:“我说了你是贵族出身,除了贵族有谁会那样笑,有谁会摆出这么一副表情:嘲笑间带着冷漠,反叛中透着懒散,挖苦也不失公子风度,不满也要保持贵族气质。你本来是好一个贵族公子啊,威廉·克里姆斯沃斯!你天生就是这块料,可惜造化弄人。看看你这相貌身材,甚至手都跟常人不同——丑得与众不同!但凡你有块地、有座宅子、有个园子、有个头衔,你就能行使特权,维护贵族利益,把佃农训练得卑躬屈膝,反对日渐强大的民众力量,捍卫腐朽的制度,做好残酷剥削工人的准备。但事实上,你没有权力做任何事,你像失事的航船在商业的沙滩上搁浅了,被迫跟现实的商人硬碰硬,这些人你对付不了,因为你永远成为不了商人。”
他前半段话对我没有丝毫触动,即使有,也只是惊讶于他的曲解——他对我性格的判断被偏见扭曲了。但最后这句话令我感动,甚至震撼;它一针见血,给我当头一棒。要是我现在笑出来,就只能是对自己的蔑视。
亨斯顿先生看自己占了上风,进一步说:
“经商的话你什么也得不到,”他继续道,“只有一口饭、一口水,活命而已。要想熬出头,你只能跟富寡妇结婚或者跟小姐私奔。”
“还是让那些出主意的人自己去实践吧。”我起身。
“连这也没戏,”他冷冷继续道:“哪个寡妇要你?更别提哪个要继承家产的小姐会看上你了。你胆子不够大娶不了寡妇,不风流倜傥也吸引不到千金小姐。你可能觉得自己长得很聪明文雅,把你两样东西拿去市场上,再写信告诉我它们值几个钱。”
亨斯顿先生声音疲倦,语无伦次,不想再闲扯了。我不喜欢吵吵嚷嚷,平日从早到晚已经受够了。我最终下了一个结论:沉默孤独要胜过刺耳的争论。我向他道了晚安。
“什么!你要走了,小伙子?好吧,晚安。我就不送了,你能找到大门。”我离开房间,走出屋子,他就坐在炉火前一动不动。回家的路上,我走了好一段路,才发现自己步子飞快,呼吸急促,手紧紧攥住,指甲几乎要陷进手掌,牙也咬得死死的。我于是放慢步子,松开拳头,放松下颌,但一股懊悔猛地涌上心头,叫我没办法平息。我怎么就当了商人?今晚为什么要进亨斯顿的门?为什么明天一早又得去克里姆斯沃斯的工厂?我整个晚上都在问自己,扪心自问想找出答案。我彻夜无眠,脑袋烧得发烫,脚冻得冰凉。工厂的铃声终于响了,我跟其他奴隶从床上一跃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