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莱先生当然不好拒绝路透小姐的提议,毕竟我们的合同写得很清楚,他不能阻止我接受此类的兼职机会,所以第二天我就接到许可每周去路透小姐的学校教四个下午。
傍晚时分我登门问候,好亲自与小姐商议相关事宜。此前我忙着教书,一直抽不出时间去拜访她。出门前我想过要不要换一身时髦点的衣裳,最后觉得那不过是白费工夫。“毫无疑问,”我想,“她是一个刻板的老姑娘,虽说是路透太太的女儿,年龄没准也四十好几了;再说,即便她年轻貌美,我又不是什么英俊公子,再怎么打扮也无济于事,还是以平常的样子去见她吧。”我这就出门,走前还匆匆往一侧的梳妆镜里扫了一眼,看到一张瘦削而不匀称的脸,宽阔的前额下是一双深陷的黑眼睛,神情缺乏活力与风采。一言以蔽之,这张脸年轻却没有朝气,不足以俘获淑女的芳心,也得不到月老的垂怜(也引不来丘比特的爱神之箭)。
不一会儿我就来到寄宿学校门口,按响了门铃。门打开了,是一条铺着黑白相间大理石地砖的走廊,墙面也仿照大理石质地粉刷;走廊尽头一扇玻璃门敞开着,已是四月中旬,能看到外面的灌木和草地,在和暖的春日傍晚里欣欣向荣。
这是我第一次瞧见那个花园,但没时间多看几眼。女门房回答说女主人在家,立马把一间房的折门向右打开,领我进门,关上折门,我便来到一间会客厅。地板粉刷一新,漆得亮亮堂堂;椅子和沙发用白布罩着,一个绿色瓷炉,墙上挂着烫金的画框,壁炉架上放着摆钟和其他装饰品,天花板中央吊着一盏明灯,还有镜子、桌案、薄纱窗帘和中央一张气派的桌子,各类家具应有尽有。房间干净整洁,光彩夺目,但整体而言容易显得冷清没有人情味,还好另一对大折门洞开着,露出里面装潢温馨的小客厅,让人舒了口气。这间房铺上了地毯,摆着一架钢琴、一张长榻和一个小立柜;尤其是它有一扇高高的窗户,窗外的常青藤叶和枝枝蔓蔓经过了修剪,深红的窗帘拉开时,能透过宽阔明亮的玻璃窗看到花园。
“克里姆斯沃斯先生,是您吧?”背后一个声音说道,我不自觉转过身去。我对那个漂亮的小客厅看得入迷,连有人走进了大会客室都没有注意到。这位和我说话、此刻站在我身后的,就是路透小姐。我才没那么容易尴尬,立马恢复镇定,从容鞠了一躬,开始谈论小客厅如何漂亮,她比珀莱先生更懂得如何打理花园。
“没错。”她总是得想一想,再补充一句,“这花园是我的,要不是为了它我早搬到更宽敞的地方住了。但花园是带不走的,镇子里也再找不到更大更美的花园了。”
我表示赞同。
“可您还没看过花园哪。”她站起身,“来窗边好好看看吧。”我跟着她来到窗边,她打开窗户,我倚着向外看到了一整块围起来的私地,之前从来没有见过。那是一方狭长的土地,一条两旁栽着果树的道儿通到中央。园子里有草坪,有玫瑰花圃,还有花径,远处尽头还种着密密麻麻的树丛,有丁香,有金链花,还有金合欢树。我很喜欢这个花园,相当喜欢,我也好久没有看到花园了。但我的目光不仅停留在路透小姐的花园里,在看她那修剪整齐的花床和含苞待放的灌木之余,我也从从容容地看一眼这位小姐本人。
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又黄又瘦、像从修道院里走出来的女人,一身黑衣,头戴白帽,下巴上系着帽带,活脱脱一个修女。但眼前的女人身材娇小圆润,年龄也许比我大一点,但仍是个年轻小姐。我觉得她不过二十六七,丝毫不逊色于英国的美人。她没有戴帽子,一头栗色鬈发,五官不算惊艳,缺了点柔和也少了分匀称,但绝不是平平庸庸,甚至十分有神韵。那股神情代表什么呢?聪颖吗?理性吗?我想正是如此,只是不敢确定。但我发现她眼里透着庄重,脸上洋溢着青春,那么光彩照人;脸颊上泛红,就像一个熟透的苹果,果皮红润,果实清甜。
路透小姐开始和我谈公事。她说不确定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明智,毕竟我这么年轻,家长很可能不希望我给他们的女儿当老师。“但靠自己的判断行事、引导家长,”她说,“通常好过于被家长牵着鼻子走。好老师的标准不在年高。凭我的所见所闻,你比音乐老师勒德吕先生更让人放心,尽管他是个快五十岁的有妇之夫。”
我说但愿自己不负厚望,我这个人不会辜负他人的信任。“余下的,”她说道,“严格的监督还是有的。”接着她开始谈薪水,非常小心警惕。她没有明摆着讨价还价,但谨慎地试探我期望的价钱;我出不了价,她就想方设法地讲啊劝啊,话语流利却又是满世界兜圈子,最后终于和我敲定了一年五百法郎。薪水不多,但我同意了。我们还没有结束太阳就落山了,但我不急,反而挺乐意坐着听她讲话。她身上展现出做生意的才能,爱德华虽然更加粗鲁急躁,也比不上她那么精明实际。她充满理性、擅长说服,还能让人觉得她丝毫不斤斤计较甚至认为她宽容大度。到最后我默许了所有条件,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只好起身,心里宁愿多坐一会儿。回到那个窄小的空房间有什么意思呢?我喜欢看路透小姐,尤其是现在她的脸在夕阳中更加柔和。在朦胧的暮色里,我想象着她高高的额头再宽阔几分,她透露理性的双唇添一丝甜美。我站起来要走,明知不合法国人的礼节,故意伸出一只手。她笑了笑,说:
“这可不是英国。”但仍友好地把手给我。
“这是我国的荣幸,小姐,”我说,“请记住我会一直请求这种优待。”
她莞尔一笑,始终带着平静——那天晚上我以为这种平静是为了抚慰我、让我舒坦。出门来到街上,依然是那个温和的四月夜晚。但布鲁塞尔变得更加亲切美好了,似乎一段快乐有趣又向上的职业在向我敞开大门。人的内心多容易受外界影响啊,至少那时候我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