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心理学术语的“情结”是指一种深藏在一个人心理状态中神秘、强烈而又无意识的冲动。情结无论是在弗洛伊德体系中还是在荣格体系中都是非常重要的心理分析的方法,荣格认为,情结在具有情绪色彩的同时也是心理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事实上,在马克思的早期思想理论结构中就蕴藏着一种英雄情结,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马克思《博士论文》中对于古希腊神话人物普罗米修斯的崇拜。
自从17世纪以来,“人”在普罗米修斯神话中的重要性越来越得到凸显,这就使得普罗米修斯成为了极其强调“自我”的知识分子诉诸自身精神,改善文化处境的象征,它也开始作为一种精神的代表,即精英阶层渴望知识,与蒙昧主义进行抗争的代表。正是因为这种原因,普罗米修斯精神在德国狂飙运动、英国浪漫主义运动中产生萌芽。青年时期的马克思在创作《博士论文》时就处于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之下,也就使得其博士论文有着一种深嵌其中的基调,即“普罗米修斯情结” 。
哲学的起源与寓言、神话和宗教密切相关,它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来源,而神话传说是古希腊文学、艺术、宗教和哲学的沃土。事实上,神话是人类童年时期的文学样式,是人类思维形式中最古老的。可以说,哲学与诗歌一样,都是孕育自神话之中,都具有形上之维。而马克思身上所具有的浪漫气质更是源自于其天赋和禀性,在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诗歌中不仅可以看出其表达爱意的词句还可以看到其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流露。按照浪漫主义的说法,诗歌是人类本性的重要体现之一,而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诗歌更是其思想本质的一种深层次表现,可以说,诗歌中的救赎情结是研究马克思早期思想的重要因素。当然,马克思是无神论者,在这里探讨马克思早期思想中神话元素似乎是自相矛盾并且有些荒谬的,但事实上已经有很多西方学者发现了马克思思想中的这一隐藏元素。翡萨德就曾经指出,“揭示出马克思思想中的神学结构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矛盾,因为,如果在马克思主义里寻找的不是关于资本主义的科学分析,即吸引那些政治经济学研究者的部分,而是寻找一种全新的世界观的萌芽,你至少就会发现,矛盾只是表面的,背后隐藏着深刻的真理” [1] 。基于这一思路,马克思也就在此建立了一种全新的世界观,即实现全人类的彻底的解放。
那么,到底什么是神话呢?神话学研究史中对神话下了一个简明的定义,即是关于神的故事,讨论神话的人也必须讨论神。神话学这一学科是宗教学的一个组成部分,由此,关于神的传说与关于神的教义是联系在一起的。事实上,神话思维是植根于人类思维之中并融于人类心理结构之内的,否则自称理论科学性的马克思为何会将神话融入自己对世界的理论思考之中呢?在马克思哲学里,神话思维与科学思维可以说是能够相容的。事实上,神话学可以说是一种以人的方式塑造神性的东西并使人保留自身自由的人道的艺术。
马克思没有专门对神话进行过研究和立著,但是他终其一生的写作生涯中每每对神话的引用都是信手拈来,恰到好处,这也说明了马克思对古希腊神话的熟稔。马克思对于神话的看法大多数存在于《〈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他认为神话无非是运用人的想象力对自然加以支配,表现了一种人类对自由的渴望。马克思认为古希腊神话是希腊艺术的素材来源和生长土壤,神话的思维方式影响了后世的艺术创作和思考模式。事实上,每一个民族都拥有自己的神话,大致可以分为希腊神话、北欧神话、埃及神话、希伯来神话、印度神话和中国神话,所有的这些神话都是人类在自己的地域之内根据想象创造出来的,但是,只有希腊神话拥有这蓬勃的生命力,不仅仅影响了欧洲的文学艺术走向甚至影响了美洲乃至亚洲的文学艺术。希腊神话流传至今得益于荷马的两部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还有埃斯库罗斯的作品《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和《俄瑞斯忒斯三部曲》、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以及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等作品。正是在这些文学作品中使得希腊神话得以完整的保存下来,形成了具有谱系性的体系同时也使得人们可以看到古希腊人当初的生活面貌和思维方式。
在世界文明史上,古希腊文明可以说是欧洲文明的发源地和摇篮。事实上,起源于希腊远古时代的古希腊神话始终是在口口相传之中流传下来的,其事实上是古希腊人的智慧结晶和集体创作。能够流传至今的古希腊神话最早的是出现在《荷马史诗》中,在荷马之后,古希腊人赫西奥德的长诗《神谱》紧接着出现了,有很多文学作品也都在演绎着希腊神话。事实上,古希腊人并不赋予神过分的崇高性,他们虽然崇拜神,但是并不把神当作一种权衡道德与否的实际标杆儿而只是将神明们当作自身俗世生活的一种反映。事实上,古希腊时期所产生的神话也可以说是以象征手法记录了人类的发展史,古希腊人借用英雄传说来隐喻人类的发展。可以说,希腊神话就是关于当时发生的重大事件的一种艺术式的夸大,对于古代希腊人来说,流传下来的神话可以说就是由于当时百姓的天真和无知而将其进行改动后的实相。而就希腊神话的真正本质来看,实际上原本就不存在什么奇特的事情,比如英雄的名字、英雄家族的谱系,从这层意义上来说,那些希腊时期的神话中很多小细节就都可以理解为是真实存在过的。例如,英雄传说中的海格立斯立下十二件大功——杀死一条巨大的九头水蛇。经过意大利史学家维柯的考证,他认为这个神话故事实际上是暗示了人类所走过的文明历程,即,涅墨亚雄狮是大森林的象征,九头水蛇是沼泽地的象征,杀死九头水蛇就意味着人类依靠自己的双手,依靠自己的劳动征服了大森林,从而走入了农业文明的一个历史进程。又如,英雄传说中的提修斯杀了米诺托牛,则是暗示了雅典王子提修斯铤而走险来到克里特岛获取航海术的这样一段真实历史。再如,闻名遐迩的神话故事,三美神金苹果之争,则是关于土地的平等权益的一场争端的隐喻。那场因此而引发的著名的特洛伊战争则是古希腊时期为拓展自身的生存空间进而谋求海外统治权的一段真实的历史,通过人们的考证,证实了这一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大约在公元前1250年左右。随着十九世纪英国的伊文思博士成功地发掘到了历史遗迹——阿伽门农王宫,更是进一步地证明了流传于民间的神话传说的许多观念,到此,神话终于获得了讲究实证的历史学家们的认可进而成为了不可替代的人类“自我意识”产生和独立精神觉醒历程的活化石。
总而言之,希腊人将自己的文化有意识的置于神话中流传下来,这具有极大的历史价值。希腊神话具有一个理想特点,就是英雄人物大多数都是从少年时代就开始建功立业并具有非凡的天赋,但是这些英雄人物不是不问世事的,它们同样具有人类的情感。埃斯库罗斯创造的悲剧英雄普罗米修斯就是对人类充满感情并为人类造福的英雄,事实上,这位对人类充满了恩德和挚爱的神是古希腊人崇尚勇敢,追求正义的完美体现,普罗米修斯身上所具有的仇视专政,敢于牺牲的精神也正是马克思所向往和崇拜的,也正因为此,马克思在其博士论文中称赞普罗米修斯为殉道者。普罗米修斯的神话是极其磅礴的,其为了理想不惧牺牲的精神也深深地吸引着人们,欧洲文学艺术家都在自己的不朽之作中引用了普罗米修斯的形象,其中就有莎士比亚、拜伦、雪莱等作家,这些作家的引用使得普罗米修斯成为了不惧险恶地铲除社会罪恶势力的一种象征,成为了人们依靠的、生命活力的一种源泉。马克思也不例外,他同19世纪很多文学作家一样崇敬普罗米修斯的英雄行为,也在自己的作品中引用并高度赞扬普罗米修斯。由此可见,马克思在古希腊神话这一独特的精神遗产中汲取了很多营养来创造自己的学说。
众所周知,悲剧是西方文明中最具有特色的艺术形式,而关于悲剧的主题,往往是人类对于充满必然性的命运的奋力抗争,虽然这种抗争多以失败告终,但是这一抗争的过程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正是悲剧精神的意义所在。古希腊文化中的很多神话故事就都是悲剧性质的,普罗米修斯在希腊神话中是一位聪明并且狡黠的神,他的三个兄弟阿特拉斯、墨诺提俄斯、厄庇米修斯都曾经由于忤逆众神之王——宙斯而受到了惩罚。事实上,普罗米修斯与宙斯的较量一直没有停止,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而受到宙斯惩罚被缚在高加索山上的悲剧正是体现了一种抗争精神和不屈意志。
普罗米修斯神话是古希腊神话的组成部分,而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也对普罗米修斯神话十分钟情,正是这一钟情使得普罗米修斯这一题材在其作品中反复出现。埃斯库罗斯的作品《波斯人》后的“萨图罗斯剧”就是——萨提尔赞扬普罗米修斯对人类恩惠的一个片段的作品《普罗米修斯——点火者》。埃斯库罗斯作为古典时代雅典著名的悲剧作家,被誉为自由的歌手,他创作了悲剧三部曲《俄瑞斯忒斯》,在埃斯库罗斯著名的《阿伽门农》中他大胆探讨了为了城邦之利益能否就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埃斯库罗斯在悲剧中为个人自由大声疾呼。而埃斯库罗斯作品中的普罗米修斯正是以人类的恩神形象出现的,是埃斯库罗斯追寻自由的一种代表,这种隐秘的价值追求在马克思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在埃斯库罗斯笔下,普罗米修斯为人类谋取福利而使得自己被缚于高加索山之上,他的反抗精神和不屈意志影响了很多人,这其中就包括青年时期的马克思。正是因为埃斯库罗斯第一次将普罗米修斯的形象划定出了反抗的界限,他才得以在神话故事中不再仅仅只是简单的抽象的艺术形象,与奥林匹亚山上的众神一样,不论是宙斯还是普罗米修斯,他们都拥有着古希腊时期的神明们所不能避免的一种缺憾,也就是说,他们作为神来说也是不完美的,都是在各自不断节制自身缺点的艰难进程中才慢慢地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和谐。正是埃斯库罗斯对于普罗米修斯形象的塑造,在表现他对众神之王——宙斯所进行的激烈的反抗的形象才使得其无可厚非地成为了西方经典形象史上的首创者,这一形象所造成的影响源远流长。
对于马克思而言,哲学一词就不仅是一种价值更是一种绝对神圣的价值。而征服世界的力量在年轻的马克思心胸中激荡着,对于他来说,探讨哲学的冲动即是认识实现了的征服世界的力量,也就是对自由的意识。马克思是具有浪漫情怀的,在1833年到1837年期间,马克思创作了大量的诗歌。 其中一首诗歌《人生》则展现了客观必然性压迫人类的方式:
生就是死,
生就是不断死亡的过程;
人们奋斗不息,
却难以摆脱困顿
……
人贪婪追求的目标
其实十分渺小;
人生内容局限于此,
那便是空虚的游戏。
在这首诗歌中,马克思所描述的这种客观性就是人类永远被绑在了上面的“存在的大理石” 。正是普罗米修斯那种自我遭受苦难又寻求解放的痛苦的具体表现。但是,普罗米修斯是唯一能够在宙斯强权统治下继续保持着自身无上的地位并与此同时能够在阻止宙斯对泰坦族类的迫害过程中幸存下来的人。止于此,关于普罗米修斯的神话也就深刻地证明了宙斯统治人类的权力可以被限制。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个被缚在高加索山岩、洞察宙斯秘密弱点的普罗米修斯能够成就关于“自由”的根本隐喻的原因。
[1] Gaston Fessard. The Theological Structure of Marxist Atheism . NewYork, 1966,p.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