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共产主义者自居

我们先来看看在1847年前后的欧洲，什么是“共产主义”，以及马克思和恩格斯为什么在开始的时候使用“共产主义”这个名称。

在德语中，“kommunismus”的主要含义是“公社（式）的组织方式”，即以财产公有为主要特征的社会生活共同体。关于共产主义的思想出现的时间和背景，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神圣家族》中有这样的记述：

法国革命产生了超出整个旧世界秩序的思想范围的思想。1789年在Gerclesocial 〔 社会小组 〕中开始、中途以 勒克莱尔克 和 卢 为主要代表、最后以 巴贝夫 密谋的失败而暂时遭到失败的革命运动，产生了 共产主义的 思想。1830年革命以后，在法国，这种思想又为 巴贝夫 的友人 邦纳罗蒂 所倡导。这种思想经过彻底的研讨，就成为 新世界秩序的思想 。

按照他们的这个说法，共产主义思想是在早期无产阶级运动的革命中产生的。

当共产主义思想产生以后不久，在当时的德国，一段时间里曾经出现了一个让今天的人们看起来会感到十分奇怪和不解的现象，即：到处都有很多并非是工人的人自称为共产主义者。1844年10月恩格斯写信告诉马克思：“在巴门，警察局长是个共产主义者。前天有一个老同学、中学教员来访，尽管他从来没有跟共产主义者接触过，但他也受到强烈的感染。”他还告诉马克思，自己“去了一下爱北斐特，又遇到几个素不相识的共产主义者。不管走到哪里，转到哪里，到处都可以碰到共产主义者” 。他在向英国的读者介绍德国的共产主义发展情况时说：“我刚从附近的几个城市旅行归来，没有一个地方我没有碰到五个以至十个彻底的社会主义者。在我自己的家——这是一个真正虔诚而善良的家庭——中，我就可以数出六个甚至更多的社会主义者，而且每一个都不是因为受其余的人的影响而转变的。我们在各种人当中，在商人、厂主、律师、官吏、军官、医生、编辑、土地承租人等等当中都有我们的支持者” 。他告诉英国读者：“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力量仍然靠中等阶级，——这一事实或许会使英国读者大为吃惊，假使他们不明了德国的中等阶级远没有英国中等阶级那么自私、偏颇和愚笨（这只是因为他们不那么富有）的话” 。他还这样描述自己参加的一次宣传共产主义的集会：“那些参加了辩论会但是根本不了解我们的观点或者甚至对它抱嘲讽态度的人，大多数都对共产主义怀着尊敬的心情回家。这种尊敬部分地也是由于我们这一群人在会上显得很有身份而引起的，因为该市所有的名门富家几乎都有自己家里的人或亲戚出席，和共产主义者同坐在一个大餐桌上” 。恩格斯把这些人所信奉的共产主义，称之为“德国有教养的资产阶级的共产主义 。”

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呢？这与共产主义理论本身特有的、使自己区别于当时的社会主义的原则有关。

共产主义的基本原则是：追求全人类的解放，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把共产主义的这一最根本的原则表述为：“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恩格斯认为从理论上说共产主义的原则是超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对立的，而正是“因为共产主义 超乎 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间的对立，所以它和纯粹无产阶级的宪章主义比起来，更容易为资产阶级的优秀的代表人物（但是这种人是极少的，而且只能从正在成长的一代中去寻找）所赞同” 。这应该就是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

至于为什么这种现象出现在当时的德国，而不是英国和法国，那是因为德国的资产阶级革命还远没有完成。一方面，就是我们已经看到的恩格斯所说的那种情况，即与英国的资产阶级相比较，德国的中等阶级因为不那么富有而远没有英国中等阶级那么自私、偏颇和愚笨；另一方面，就是由于德国的现代工业起步不久，德国工人阶级还没有经过现代社会化大生产方式的彻底洗礼，还处在形成阶段，还没有成熟到可以接受共产主义的程度。——恩格斯在1844年10月给马克思的信中除了表达他对德国工人阶级以后发展的热切盼望之外，也表露了对其现实发展状态的无奈。他说：

近几年来，工人们已达到了旧文明的最后阶段，他们通过迅速增多的犯罪、抢劫和杀人来反对旧的社会制度。晚间，街上很不安全，资产阶级被殴打、刺杀和抢劫；如果这里的无产者按照英国无产者那样的规律发展下去，那他们不久就会明白，用这种方式，即作为 个人 和以暴力来反对旧社会制度是没有用的，要作为具有普遍品质的 人 通过共产主义来反对它。如果把道路指给他们该多好！但是这办不到。

后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这一现象做了一个总结，他们说：

德国人没有英法两国人所有的那种发达的阶级关系。所以，德国共产主义者只能从他们出身的那个等级的生活条件中攫取自己的体系的基础。因此，惟一存在着的德国共产主义体系是法国思想在受小手工业关系限制的那种世界观范围内的复制，这是十分自然的事。

德国出现的这种现象，是共产主义在一种特殊社会条件下的特殊表现。正是基于德国这样一个特殊的社会条件，1845年2月8日，恩格斯在宣传共产主义时是这样发表演说的：

这种困难处境的真正原因究竟在哪里呢？小资产阶级的破产、贫富之间的鲜明的对照、商业的不景气和由此而产生的资本浪费的现象是由什么引起的呢？就是人们的利益彼此背离。我们大家辛勤劳动的目的只是为了追求一己之利，根本不关心别人的福利。可是，每一个人的利益、福利和幸福同其他人的福利有不可分割的联系，这一事实却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不言而喻的真理。虽然我们大家都应该承认，没有自己的伙伴我们就寸步难行，应该承认仅仅是利益把我们大家联系起来，但是我们却以我们的行动来践踏这一真理，我们把我们的社会安排得好像我们的利益不但不能一致，而且还是直接对立的。我们已经看到，这种严重的错误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要消除这种悲惨的后果，就必须消灭这种错误。而共产主义就抱着这样的目的。

可以看出，在当时的德国国情中，恩格斯不是从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的政治角度，也不是从社会平等的经济角度，而是从人类解放、社会和谐的角度，并且从德国的实际情况出发，具体地从宣传应该而且必须克服德国人身上存在的小生产者作为为自己利益奋斗的战士所具有的狭隘性这一点着手，开始宣传共产主义的原则和主张的。

共产主义的原则之所以能够超乎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对立，是因为共产主义的原则是建立在唯物史观基础之上的，反映了历史发展的自然规律。《共产主义原理》在讲到“能不能用和平的办法废除私有制？”这个问题时，恩格斯是这样说的：

但愿如此，共产主义者当然是最不反对这种办法的人。共产主义者很清楚，任何密谋都不但无益，甚至有害。他们很清楚，革命不能故意地、随心所欲地制造，革命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是完全不以单个政党和整个阶级的意志和领导为转移的各种情况的必然结果。

正是基于共产主义的这个最基本的原则，所以恩格斯才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从实践的角度这样说道：虽然历史的进程已经到达了这样一种阶段，即

革命 是不可避免的 ，要从既成的形势中找到和平的出路已经太晚了；但是革命可以进行得比我在这里所描述的温和些。这与其说将取决于资产阶级的发展，倒不如说将取决于无产阶级的发展。无产阶级所接受的社会主义思想和共产主义思想愈多，革命中的流血、报复和残酷性将愈少。在原则上，共产主义是超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敌对的；共产主义只承认这种敌对在目前的历史意义，但是否认它在将来还有存在的必要；共产主义正是以消除这种敌对为目的的。所以，只要这种敌对还存在，共产主义就认为，无产阶级对他们的奴役者的愤怒是必然的，是 正在开始的 工人运动的最重要的杠杆；但是共产主义比这种愤怒更进了一步，因为它并不仅仅是工人的事业，而是全人类的事业。没有一个共产主义者想到要向个别的人复仇，或者认为某个资产者在现存的条件下能够有不同于现在的行动。英国的社会主义（即共产主义）正是从不归咎于个别人的原则出发的。因此，英国工人所接受的社会主义思想愈多，他们现在的愤怒就愈快地成为多余的（如果这种愤怒今后仍然表现在以前的那种暴力行动中，那它无论怎样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在他们反对资产阶级的运动中粗暴行为和野蛮行为也就愈少。假如能够在斗争展开以前使全体无产阶级共产主义化，那末斗争就会很和平地进行。

他在1845年2月15日的演说中再次说道：

如果这些结论是正确的，如果社会革命和共产主义的实现是我们的现存关系的必然结果，那末我们首先就得采取措施，使我们能够在实现社会关系的变革的时候避免使用暴力和流血。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 一种 办法，就是和平实现共产主义，或者至少是和平准备共产主义。所以，如果我们不愿意用 流血的办法 解决社会问题，如果我们不愿意使我们的无产者的智力水平和生活状况之间的日益加深的矛盾尖锐到像我们对人性的理解所启示的那样，必须要用暴力来解决，要在绝望和强烈的复仇心中来解决，那末，诸位先生，我们就应当认真地和公正地处理社会问题，就应当尽一切努力使现代的奴隶得到与人相称的地位。或许你们当中有人觉得，要提高以前被轻视的阶级的地位，就不能不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末就应当记住，我们谈的是为 所有的人 创造生活条件，以便每个人都能自由地发展他的人的本性，按照人的关系和他的邻居相处，不必担心别人会用暴力来破坏他的幸福；而且也应当记住，个人不得不牺牲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人生乐趣，而仅仅是我们的丑恶的制度所引起的表面上的享乐，它是和目前享受这些虚伪的特权的人们的理智和良心相矛盾的。我们绝不想破坏那种能满足一切生活条件和生活需要的真正的人的生活；相反地，我们尽一切力量创造这种生活。即使把这点撇开不谈，如果你们认真地考虑一下，我们现代的制度一定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这种制度会把我们引入什么样的矛盾的迷宫，什么样的混乱状态，那末，诸位先生，你们也肯定地会得出结论说，社会问题是值得认真而彻底地加以研究的。如果我能促使你们这样做，那末我的演说的目的也就完全达到了。

马克思在论战中，在理论的创立中，也常常发表这种基于共产主义根本原则的观点。例如我们已经多次提到的那个声明——共产主义并不特别强调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否则共产主义就不成其为共产主义，而是政治经济学或资产阶级社会了——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共产主义之所以不特别强调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是因为共产主义超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对立，不能超乎这一对立的是资产阶级社会。

1867年，马克思发表了科学巨著《资本论》第一卷，将共产主义的理想和原则放到了最坚实的科学基础之上。在这本被列宁称之为“工人阶级的圣经”的书中，马克思也表达了这个观点。他一方面向人们揭示了资本正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及其最后的结果，即：

一旦这一转化过程使旧社会在深度和广度上充分瓦解，一旦劳动者转化为无产者，他们的劳动条件转化为资本，一旦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站稳脚跟，劳动的进一步社会化，土地和其他生产资料的进一步转化为社会使用的即公共的生产资料，从而对私有者的进一步剥夺，就会采取新的形式。现在要剥夺的已经不再是独立经营的劳动者，而是剥削许多工人的资本家了。

也就是说，资本本身不可阻挡的自然发展趋势，决定了共产主义的理想和原则是无可置疑的。另一方面，他还告诉欧洲大陆的工人阶级：“在英国，变革过程已经十分明显。它达到一定程度后，一定会波及大陆。在那里，它将采取较残酷的还是较人道的形式，那要看工人阶级自身的发展程度而定”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只要事态的发展能像恩格斯说的那样出现了“全体无产阶级共产主义化”了的状况的话，那么变革是一定会以“较人道的形式”完成的。他说：“我的观点是：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是一种自然历史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同其他任何观点比起来，我的观点是更不能要个人对这些关系负责的” ，实际上就是重申了恩格斯关于没有一个共产主义者想到要向个别的人复仇，或者认为某个资产者在现存的条件下能够有不同于现在的行动的观点。按照工人阶级的本性，它在运动中关心的是历史的发展趋势，在这个过程中，尽管资产阶级迫使工人阶级不得不与其开展激烈的，而且经常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但是工人阶级知道，问题本身并不存在于资产阶级中的个人身上，所以马克思认为，工人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最好能用和平的方式完成。恩格斯告诉工人：

我们决不认为，赎买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容许的；马克思曾向我讲过（并且讲过好多次！）他的意见：假如我们能用赎买摆脱这整个匪帮，那对于我们是最便宜不过的事情了。

在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诞生之前，所谓的共产主义是一种追求人与人之间平等和社会公平的要求和主张。它所追求的目标是：每个人都应该拥有其他人拥有的物质财富，既不能比其他人多，也不能比其他人少。这种要求从本质上说，实际上就是“私有财产的 普遍化 和 完成 ”，就是在物质财富占有问题上的平均主义。这种所谓的共产主义为了实现其所追求的目标，“以致它想把不能被所有人作为 私有财产 占有的 一切 都消灭；它想 用强制的办法 把才能等等舍弃”。马克思称之为“完全粗陋的和无思想的共产主义” 。虽然如此，但是马克思仍然非常赞赏地认为，尽管这种“共产主义是从私有财产的普遍性来看私有财产关系”的，但是它从一开始就是一种“扬弃私有财产的积极表现” ，其中包含着这样一种科学的和革命的精神，即：它“已经把自己理解为人向自身的还原和复归，理解为自我异化的扬弃”了。只不过“它还没有弄清楚私有财产的积极本质，也还不理解需要的人的本性，所以它还受私有财产的束缚和感染”。一句话，它“虽然已经理解私有财产这一概念，但是还不理解它的本质” 。

马克思和恩格斯完全赞同、接受并继承了这种科学的和革命的精神，并把它作为了自己毕生的奋斗的事业，——当然是在完全理解私有财产的本质、从而摆脱了私有财产的束缚的基础上。对自己立志为之奋斗终生的这个事业，马克思是这样理解并表述的：

共产主义 是 私有财产 即 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 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 人的 本质的真正 占有 ；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 社会的 （即人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而且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 真正 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

与此同时，恩格斯也认为：

工人阶级的状况是当代一切社会运动的真正基础和出发点，因为它是我们目前社会一切灾难的最尖锐最露骨的表现。法国和德国的工人共产主义是它的直接产物，而傅立叶主义和英国社会主义以及德国有教养的资产阶级的共产主义则是它的间接产物。所以，为了给社会主义理论，同时给那些认为社会主义理论有权存在的见解提供坚实的基础，为了肃清赞成和反对社会主义理论的一切空想和臆造，研究无产阶级的境况是十分必要的。

因此，他也把共产主义表述为“以财产公有为基础的社会生活和活动” 。

他们共同认为：人只有活着，才能创造历史，为了能够活着，就要拥有吃喝穿住的物质资料。所以，“需要”是人的本性。围绕着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所存在的，只能是各种违反人性的现象。所以“不拥有……是人的最完全的非现实，人的非人生活的最完全的现实，是极其实际的拥有，即饥饿、寒冷、疾病、罪恶、屈辱、愚钝以及种种违反人性的和违反自然的现象的拥有”。他们指出，在“所有的社会主义著作家以前很少有人考虑这个对象” 。而对人的本性的这个认识，正是他们的共产主义理想的奠基石。

当马克思和恩格斯坐在一起将自己的思想观点进行了理论上的归纳和梳理之后，关于什么是共产主义的问题，他们是这样表述它的：

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 状况 ，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 理想 。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 现实 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

在他们看来，这个过程，就是作为人的人（真正的人）的本性实现的过程。所以，共产主义理想不是乌托邦，而是建立在对人本身的自然即人的本性的科学认识基础上的实际信念。他们努力向世人宣传这个观点，始终用它来指导工人阶级的革命运动，推动建立了“共产主义者同盟”。在为同盟的纲领而准备的初稿《共产主义原理》中，恩格斯总结说：“共产主义是关于无产阶级解放的条件的学说” 。之后在最终发表的《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和恩格斯说：“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 这句话就是对无产阶级解放的条件的高度概括，而它的基础，则是对人的本性的正确认识。 WB617yMAA3ca4i3+pIWeKuWuur7Ltp1UxL8oWlRZ1HxV//nrZrFNHp2riJGC0qf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