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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兴寺,美绝今世

正定古城里,隆兴寺已不再是一座佛寺了。我未皈依的凡心中,隆兴寺更不只是一座佛寺,无论过去与现在。

和广惠寺、临济寺、开元寺、天宁寺不同,隆兴寺没有一座可以说道的塔。它该是自始就没有塔的。少了这一样西来的建筑形制,似乎是从具象上显示,隆兴寺要比别的佛寺多些本土的气息。最能显示隆兴寺的本土气息的,是它在南北向大纵深上的中轴线对称铺展,气势恢宏,起伏错落,震慑人心而又引人入胜。在眼见的空间的起伏错落之外,分明还有时间的起承转合造成不可见的起伏错落,既让人恍然在时空两轴上得以随性穿梭,又像是受无形之力的牵引而在时空两轴上跌跌撞撞。如此的丰富、饱满,诱我隔日专门用更充裕的时间,再去一趟隆兴寺。几日盘桓,这才心满意足。

先从天王殿说起。严格说来,隆兴寺在天王殿之前,尚有两样建造。最南端的,是一座高大的琉璃照壁,壁心饰以砖雕二龙戏珠。整座照壁绿色调,说它与寺中其他建筑风格上高度契合,莫如说布局上在先的琉璃照壁引领着隆兴寺的全部气象,浓荫密布中的肃穆庄严、静谧安闲。向北距照壁约十米,单孔石桥,三路。桥下该有的水,现在只能遥想了。桥的北侧,我发现脚下的石板上有四个圆状的浅凹槽。猜测起来,这一处,原该是有木质寺门的,某一日乘鹤西去了,只剩我眼尖得见的遗迹。且将照壁、石桥、木门,做隆兴寺里众佛的仪仗好了。这么铺陈之后,才是天王殿和弥勒佛登场。

天王殿正中拱形大门上嵌有康熙皇帝手书的“敕建隆兴寺”。不过,隆兴寺之建,远在这满族皇帝之前千多年。暂且按下这个话题。天王殿面阔五间、进深两间,单檐歇山顶、七檩中柱式,古朴雄浑,宋代风韵浓郁。“它宛如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身材匀称,臂膀坚实。它的屋顶并不高耸,那坡度形成平缓而优雅的曲线。曲线的尽端是宽广深邃的出檐,庇护檐下裸露的木质结构,在朱砂的红墙上端,形成一道略显神秘的阴影。”藏在这一道阴影中的,恰是这座天王殿“最有韵味的结构”即斗拱。这一处斗拱,其为“凝固的音乐”,今人眼里,竟是相隔几百年的由宋而清的联奏。宋代斗拱“硕大稀疏而又朴实无琢”,清代修补时安插的斗拱小尺寸,满布祥云雕饰。二者对比鲜明,却也相得益彰。前人与后人如此大跨度的珠联璧合,造就了隆兴寺一缕独特风采。

过天王殿向北,凸起一处遗址。遗址原为大觉六师殿,始建距今约一千年,历金、元、清之重修,于约百年前的民国初年失修塌圮。据《隆兴寺志》,此殿的佛坛上原供七尊佛像,正中的释迦牟尼佛之外,两边分别为毗波佛、尸弃佛、毗舍婆佛、拘楼孙佛、拘那舍佛和迦叶佛,其在佛教中合称“过去七佛”。此殿因而又称“七佛殿”。佛祖之外的六位,是佛祖的六位先师。台基上还可见到西北和东北两向,各有三处紧连的六边形砖砌基座。大概就是六位先师立像或坐像处了。只是,见不到“真相”了。汉地佛寺中,大觉六师殿即便不是仅见的,也一定是极少见的。故而,这大纵深中轴线上的本土气息固然浓郁,佛法西来的意象,这一殿,便昭昭然也。按大觉六师殿紧随天王殿而立,它该是隆兴寺的主殿。拿它形制上面阔七间、进深五间、重檐歇山顶,比之于天王殿,也能表明它是隆兴寺的主殿。却竟然在百年前毁于一旦。我跃上大觉六师殿的台基,顿然有居高临下之感。可以想象当初这座佛殿的气势,大概能拟制出几分灵山之势。台基上慢慢走着,没有了梁、柱、墙、顶,更没有了佛像,却不觉得空无,眼里依稀佛祖拈花一指,入耳仿佛六师梵音阵阵。这就是遗址,佛祖遗指,六师遗旨。它不是废墟。

跳下大觉六师殿向北行去,来到摩尼殿。要说汉传佛寺里大觉六师殿极为稀罕,这一座摩尼殿也是一样稀罕,甚至更为稀罕。今日辽宁有辽代所立皇家寺庙奉国寺续存,与大觉六师殿建造于同时期。奉国寺的主殿为七佛殿,供的也是“过去七佛”,不过释迦牟尼佛像并不居中,而在侧边第七的位置上,殿名也不显示佛祖的“六位先师”。稀罕的六师殿以空无存世,稀罕的摩尼殿借实有把那大气象横亘在视野里。

佛教中,摩尼为宝、珠、如意诸项总称。摩尼殿之名,可见于佛经。离正定约百里的赵州城里,有柏林寺。这是世寿百二十而有“赵州古佛”之称的唐代从谂禅师驻锡之所。据悉,柏林寺原有一座摩尼殿,几十年前硬生生为人拆除。当代重起香火之前,柏林寺就只剩下从谂禅师舍利塔孤立。隆兴寺的这一座摩尼殿,在中国已成孤绝;它的形制、内涵,更当得起风华绝代。摩尼殿所奉佛祖金装彩塑坐像,以及迦叶与阿难立像,为宋代所塑。明朝补了文殊、普贤二菩萨坐像。虽说佛祖“庄严凝重、睿智脱俗”,迦叶“老成持重”,阿难“聪慧虔诚”,“显示了宋代匠师的高超技艺”,但是,摩尼殿在信仰上之虔诚与艺术上之迷人,却另行彰显。在释迦牟尼佛后壁,有同为明朝重塑的“五彩悬塑倒坐观音”。倒坐观音,也称背坐观音,是指观音背着正殿,表示“不度尽众生,永不回头”的大慈悲。这一壁泥塑五彩悬山“俨然是一个极乐世界。在一大片彩色悬雕上,模拟了大海及海中的普陀仙山,修行的凡人与仙人、各式鸟兽罗列其间,山中静修的罗汉和威武的天神各具风姿。山石突兀起伏,祥云缭绕其间,碧波粼粼,泉水喷涌”。观音居中而坐,造型独特。“头微右侧,身稍前倾”;左足轻踏莲花,右脚屈膝搭在左腿;左手斜肘搭于右脚,右手绕膝轻抚左手腕处。观音的冠饰衣佩,飘逸灵动,斑斓绚丽。这一个“面容秀丽恬静、姿态优雅闲适”的观音,到了现代,便博得“东方美神”的盛誉。若拿这一位观音,与声名盛著的吴哥遗迹中的一尊佛像“高棉微笑”比,自是各领风骚。“东方美神”之誉,无虚。世人大概以这个观音为“女性风姿”。我看着,却以为这一尊观音与那些完全女性化的观音大不同,是尘世之人将男性与女性混合了来塑造的,于是雄健、刚劲融入温婉、柔美中,却又圆润地透出来。若是在观音跟前,抬眼与之对望,那眼神轻轻地就看到你心底了,清清的,让你心生惭愧,或问心无愧。稍微退退步,便互相错开了眼神,不再对望,菩萨像是自顾自看身前的方寸,而你,依然不由得不扪心自问。果真佛法无边。

摩尼殿的佛法无边,在这立体的佛祖与观音之外,另以平面形态再显其广大。东、西、南、北四向墙壁上,有精美而画工极为高超的壁画,分别绘着二十四尊天、西方胜境、释迦说法图等。说是摩尼殿的壁画,堪比敦煌壁画而不让。于是,在这千年摩尼殿,你若是信徒,你便在佛的世界里,置身无边佛法中;你若是凡人,你便在美的堂奥里,沉湎于造型、线条、色彩、光亮所生意象中。你还迈得步离开?

还非得迈步离开不可,好从外面领略摩尼殿是如何独立存世的。摩尼殿面阔七间,这不算稀奇;它进深也是七间,这大概算很稀奇了。摩尼殿建造的宋代,礼制上的讲究已经很严格了。殿阔七间,非得“敕建”不可,何况深达七间。少有人留意,从大觉六师殿到摩尼殿,连接的,竟是一道丹陛桥。端的气派。不过,如果阔七间、深七间的摩尼殿,造成个方盒子般的建筑,既无趣,也称不上丹陛桥的气派了。摩尼殿单就建筑而论,之所以足够精彩绝伦,首在其形制。平面上,这是座布局奇特的十字形建筑,因其四面正中各出山花向前的歇山式“抱厦”,每面就有了对称性的前凸。再加重檐九脊歇山顶,大出檐,覆以绿色琉璃瓦,“雄伟壮观,又不失矫健优美。殿脊、飞檐曲线如波,自然流畅;四角微翘,如鸟振翅欲飞”。梁思成更是感叹,“那种画意的潇洒,古劲的庄严,的确令人起一种不可言喻的感觉。尤其是立体布局的观点上,这摩尼殿重叠雄伟,可以算是艺臻极品,在中国建筑物里也是别开生面”。

佛法无边,佛相万千,世上这般佛殿,只此一间。

无疑,隆兴寺到了摩尼殿,达于高潮。但是,这还只是前部高潮。隆兴寺后部的高潮,在大悲阁。摩尼殿以平面铺展成就其壮阔,大悲阁则是向上高耸而显巍峨。大悲阁耸立,足呈指向天宇之高远。没有塔的隆兴寺,也许真不需要一座塔。

在这两个高潮之间,则有小小的过渡,依然不失精彩。摩尼殿之后,立着木牌坊,虽体量不大,那大出檐却也自成雍容。这座牌楼门既像是专门为了将隆兴寺前后相别,又像是将隆兴寺前后衔接。隔断与连贯,黏合于一处,相反相成。“过门”之后,戒坛入眼。乍见之下,便觉森然之气扑面而来,不由自主地屏了息,再凝神去感受那一份肃穆。在摩尼殿与大悲阁的映衬下,这戒坛很显精巧,有如一尊佛像。戒坛清代所建,所奉双面铜佛像为明朝铸造。佛像二身相连,南向的为阿弥陀佛,北向的为药师佛。戒坛采亭台式,四面各砌石台阶,虽不过几级,却甚陡。踏步而上,实在如身入神秘、威仪之境。这座戒坛,当得匠心独运,遂能在摩尼殿与大悲阁的大气势下也不显无足轻重。

大悲阁全然不同于戒坛的神秘、威仪,它以美雅让人安怡,其妙相庄严又令人无限景仰。汉传佛教中,供奉千手千眼观音的所在,大都叫大悲殿,取自“大慈大悲”,寓意予乐、拔苦而悲悯苍生。这一座大悲阁为五檐三层,高达十丈,东、西侧分别连着集庆阁、御书楼,合起来而呈“崇峻宏伟”之状。略远处看,大悲阁、集庆阁、御书楼,确有仙山楼宇之气韵。若说大悲阁是隆兴寺之脊,却不够。它该是正定之脊。

大悲阁里的观音立像,由宋太祖敕建,已逾千年。这是现存最大的铜质立佛像,高达二十一米。“比例适度,衣纹流畅,宽颐大耳,庄严肃穆。”一应凡人,如今已无法沿梯而上,以感受那妙相庄严,只得立于地面,仰望菩萨,看她“眼目低垂,观照世间”。目光收回,落到菩萨脚下,也是一派美轮美奂。观音菩萨立脚处是高度超过两米的仰莲座,一样的铜质,是佛像分段铸造时最早铸成的。铜质仰莲座安在一个庞大的石质须弥座上。须弥座四面密布精美浮雕。有雄健的力士,赤膊袒胸、肌肉凸起,或呈不堪重负之痛苦,或显泰山压顶一肩扛之写意。有操乐之伎,手执笛、笙、箜篌、琵琶诸器,千姿百态。凝视之,几乎可闻乐音出自石上。更有潇洒自如的飞天,轻盈曼妙,飘荡于云气之中。我很意外地发现,这里的飞天,也长着具象的翅膀。原以为,中国文化中,飞天是以飘带与身姿抽象地隐喻的,不似西方的天使靠具象翅膀以表现。惊喜,惊喜。这须弥座的立面,迷人至极。恰与其上佛像铸造工艺之精湛无比相得益彰。

拿浓彩重墨来说隆兴寺,绝无夸张。这尤其着落在大悲阁所在的这一片。大悲阁前,其东南方位,立有慈氏阁,所供为弥勒菩萨。宋人以独木雕刻而成高过七米的弥勒立像。而慈氏阁的构造,也使它成为现存宋代建筑中仅有的一例。大悲阁前的西南方位,与慈氏阁对称,为转轮藏阁。两阁外观无异,极显对称;论到珍稀,大概转轮藏阁要略胜。转轮藏阁里,正中安置的是转轮藏,八米直径,木质。这是可以转动的藏经橱。信徒推动旋转,即如诵读经文。藏传佛教中转经是极常见的,汉传佛教的寺院里,我仅见于此。这倒有些奇怪。据说,转轮藏是南北朝居士傅大士以悲悯之心创造的。光阴流逝中,大士的这一番心愿,竟少见其物象遗存。但愿是我孤陋。这座转轮藏精密、轻巧,极需要匠师的聪慧。梁思成因转轮藏阁“高兴到发狂”,以为是“木构建筑之杰作”“罕有之珍品”。

大悲阁与慈氏阁之间,有一块石碑,乃自隋朝传来。隋碑现存三板,此其一,名为“龙藏寺碑”。此碑勒于隋开皇年间的 586 年,所记为龙藏寺之建造。“其碑文书法,上承六朝碑石余韵,下开唐楷先风,对研究南北朝至隋唐书法艺术发展和字体演变具有重要价值。”风云变幻、沧桑跌宕中,龙藏寺正是今日隆兴寺开基之寺。而宋铸铜质观音,唐时原为泥塑,毁于后周。宋之大悲阁,历千年风霜,也曾毁坏,代代续修,今日有此面貌。这便是历史。承沿,革新;断绝,再造。后人或扼腕叹息,或赞叹不已;或徒唤无奈,或勉力为续。无论如何,都算是精神之绵延、生命之阔宽。

大悲阁向北,后人正续造着隆兴寺。先是须弥殿,建于明正德年间,整五百年了。过须弥殿,是这中轴线上压轴的毗卢殿。1959年,从正定城里的崇因寺移来毗卢殿。此殿原建于明万历年间。所供毗卢佛,“设计精巧,造型独特。全身分三层,每层具有四尊毗卢佛,分别面向四方,结跏趺坐于莲台上。三层莲座的一千个莲瓣上都铸有一尊小佛像”。诚为罕见而珍贵的佛像艺术品。谁说隆兴寺不是集佛教造像之大成?铜的、木的、泥的,铸的、雕的、塑的、画的,单座的、双面的,单层的、叠层的,空无的虚像与实有的具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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