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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耕一味出黄梅

罗霄山脉北段的杨岐山,有一处“千丘田”。这是典型的江南梯田,却在不计其数的梯田里鲜为人知。“千丘”自是约数,夸张了来表示田垄之多。此地田垄多,乃是因地制宜开垦梯田,地势之限,造成田小垄多。可以想见,耕作并不容易,甚至连收获也不容易。

杨岐山里还有座普通寺。离开大道,曲里拐弯行车十几二十里,到了寺前。中唐始建的这座寺庙,现在很静寂,几乎连僧人都未见,更是简陋到破败,殿楼有如百衲僧衣。静寂、简陋的普通寺,说头可不小,实在不普通,与它现在的形貌、境遇全然不同。当年,在东北方向距此两百多里的宜丰黄檗寺,开悟了的义玄禅师辞别希运禅师,往北渡黄河、越滹沱河,于河北镇州创下临济宗。黄檗寺得尊为临济祖庭。临济宗后来又在长江之南、鄱阳之畔分派出杨岐与黄龙二脉,方会禅师正是在此普通寺创下杨岐派。

夏日里,寂静的普通寺很清凉。这份清凉足以留人止步,舍了前方。方会禅师画像前,择台阶坐下,满目青山。青山环出一个小小的盆地,形如天井。普通寺落在天井里地势略高处。凝神四望,便觉尘世的喧嚣、繁华都已隔开了,无如世外之所,不闻人烟。地势平坦的井底,俱是稻田,长势正好。寂静的世界里,也是素净的,青山、稻田,寺庙、访客。访客的心思里,幻出画面,但见僧人禅修之外,荷锄挥镰、插秧晒谷。方会禅师与一应僧众,一定是亦禅亦耕、禅耕一体,不待布施,自食其力。否则,这一刻,杨岐山下、普通寺前,怎会有这样的具象,在我眼里、心中?也不知道,相邻普通寺的千丘田,是否为僧众在经卷之外的禅修,于大地上抄写经书?

这一番具象,绝非杨岐山下最宜耕作,也非方会禅师独出心裁。禅宗谱系里,黄檗希运出百丈怀海门下。宜丰黄檗寺东北向百多里,是奉新百丈寺。百丈怀海定“天下清规”以整肃十方丛林,为禅宗史乃至汉传佛教史上的紧要人物。老禅师世寿高龄之际,不顾劝阻,依然坚持农作,身行力践“一日不做,一日不食”之戒律。百丈怀海的禅境里,修道的僧人,不必托钵化缘,更不可坐等布施。

百丈的禅境,源自黄梅。

从百丈寺继续向北,由庐山脚下过长江,即是今湖北省黄梅县。清幽迷人而享誉人间的一种戏曲,出自黄梅,称黄梅戏。今人大抵因此知晓长江北岸、大别山西南脚下的黄梅。这其实只是很晚近的事。初唐起,甚至早在南北朝时,大别山下的这一带,即已梵音阵阵、袈裟飘动。其中有一件袈衣,小和尚惠能携走,匆匆南去,最后在南岭中最东端的粤东北大庾岭下驻锡、传法,是为禅宗六祖。传惠能衣钵的五祖弘忍,从四祖道信得法后,于凤凰山建东山寺弘法,开“东山法门”。六祖惠能既于禅宗至关重要,本身的故事更是俗世之人眼里的传奇,自然也使他舂米、得法的这座“五祖寺”声名赫赫。我前去五祖寺,眼见人头攒动、车塞山路。比起来,我先去的四祖寺,要清冷了些。然而,四祖道信,大抵于禅宗的传承上要比五祖弘忍来得紧要。

西边相距东山寺四十里,有双峰山。道信自三祖僧璨受衣钵,亲建幽居寺于此。这是专属于禅宗的第一座庙宇。双峰山向东两百里,天柱山脚下,有三祖寺。一千四百年前,隋大业年间,僧璨于此圆寂。按僧璨行迹,很有神龙不见首尾之范。他圆寂,也特出。入寂前,僧璨说,“人贵坐终,叹为奇异;余今立化,生死自由”。乃手攀树枝,奄然而化。寺里半山上,存有“立化塔”,即是僧璨立化之处。这寺原叫山谷寺,建于僧璨灭寂前一百年。比起四祖寺、五祖寺来,三祖寺颇不够名副其实。还好,名号本就皮相。

道信开山立庙,广收信众,禅宗这才显出普度众生的悲悯。可阖寺之众,衣食之忧也随之而来。道信看似轻描淡写地别开了一道“法门”,开荒种田,自耕自食。佛门中自来于修行上法门多多,故而宗门林立,禅门中也有“顿、渐”之分。这一道农禅一体、禅耕一味的“法门”,才真正是佛门中的“不二法门”。若修道之人不稼不穑,端赖凡俗世界供养,方得以一心一意去诵经打坐,恰是受着尘世的牵扯。一旦自食其力,才真正是断了“尘缘”。尘世之贫富、政治的兴衰一应“身外之具象”,都不足以影响更不能左右僧人之修行。这一道“法门”里的禅机,最是“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眼中天。心地清净方成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佛法西来,与原生的中国文化注定抵牾。虔诚的僧人需要大智慧、大慈悲才可以弥合两种文化的缝隙,消融两种文化的对峙。儒家即曾批评佛门不做而食、不织而衣。农禅之门一开,来自儒家的批评便落了空。而在政治一面,僧人自食其力,水边林下以最简约的饮食而供养神圣的信仰,也免去了与王朝争财分利之险。这一道凶险,每每带来佛门之“法难”。

修道之士,原本是要避弃乃至鄙弃世俗世界的具象与形下的,只将超越的、空灵的抽象与形上,做生命之皈依、神圣之所在。这一来,形下与形上、此岸与彼岸、凡俗与神圣,便不得不分异、对极,两不相容,势如水火。道信开出农禅不二之法门,不仅不鄙弃形下的劳作、世俗之具象,更是使形上落于形下,将神圣融入凡俗。形下与世俗遂不再是消极的、否定的,而具有了肯定的、积极的意义。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由此消解。是否可以将这看作佛法吸收“道在器上”的纯正中国式命题,不敢断言。至少,农禅一味与道在器上,是互通的。

农禅两端一旦贯通,延伸开来,日常的起立坐卧便也是修行之途,所谓“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日常的起立坐卧既然也是修行,那么觉悟便可由“明心”而见性,进而“我心即佛”。儒家以“人皆可以为尧舜”显示其对于人性向善之至诚。“我心即佛”正与此互通音曲。

到了青原惟信,其生命体验的三境界,同样不脱禅耕一体的意趣。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是鄙弃形下与具象;到得“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已是不刻意避弃形下与具象之境了。此境之中,超越“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恰是返回山与水。这是在返回中超越,向来路返回。这一超越,返回则不成迁就,更不成坠落;这一返回,超越便不致偏执,信仰便不致狂热。若说舍弃肉身而向天国超生是单向线性的生命理解,那么“向来路返回”则是循环式的生命理解。

双峰山下,我静静体悟四祖禅意。不知一千多年前,他荷锄下地,是否于这一应意趣了如指掌;也不知,我凡俗之思,有几分近了他的心意。想来,他这一锄头,锄去了二元对立的迷思,匡正了僧侣修行之积弊。入寂后,皇家敕谥“大医禅师”。君王竟有这等敏锐,或是得了冥冥中之喻示?

唐永徽二年,道信自入塔中,垂戒门人而寂。此塔称“慈云塔”。如今的四祖寺,所有楼殿俱为新建。唯高处的慈云塔,历千余年,栉风沐雨而不改。沿山坡拾级而上,但见慈云塔既不同于三祖僧璨的觉寂塔,也不同于临济义玄、赵州从谂的舍利塔,绝非高耸之塔。外面看来,塔只两层;进塔中,则无分层,一个穹顶直通塔顶。质朴、敦实,平淡、简约。慈云塔,确当如此。

此时已是晚秋。拜别慈云塔下山,遍地黄灿灿的稻子。这是大地馈赠、厚爱于生灵,美不胜收,更让人看着踏实、安然。

小说家说,在情感的世界里,“我若爱你”,便将自己降为尘埃。大医禅师的慈云塔喻示,在信仰的世界里,“我若虔敬”,必令自己不离尘土。 gUr9G6IdPxcchjtU40bPRgcQfsHXeVx2AyrdyGBvkySVh3uQMiLml/C3nixqVQM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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