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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国咸宾”,华夏的风骚流韵

河西走廊中部的张掖,享祁连山的厚赐,有黑水河之滋养,古时就得了个“金张掖”的雅号。可要论到张掖的好,更贴切也更雅上几分的说法,自是“甘州”之称。想来,只有“甘州”才能道尽祁连、黑水的恩泽,方可显示大地慈爱其生民。

张掖老城区里,我是从西街这个方向见鼓楼第一眼的。走近了,先看到最上面的匾,“万国咸宾”,心想“妙极”。地理位置的缘故,一应华夏古城,朝东的方向,是没有万国的。几乎唯一的东瀛岛国,先为恭谨之学生,后来恃仗手中利器而屡屡兴兵相犯,实难待之以宾。向西而望,果然“万国”。“万国咸宾”这四字,不知出自何人、何时,悬置于张掖鼓楼西面,于华夏的历史、地理极相契合,更是古国大邦的恢宏气象。当下国际关系乃属明眼人所断“新战国时代”,万邦友善已为你争我夺所代替了。从西面转到北面,同在二楼的匾,是“湖山一览”。这湖大概指的居延海,居延海之前有相较于南山祁连山的北山,居延海之后有阿尔泰山。与“万国咸宾”关乎人文不同,这是取象自然。于是向东门走的时候,就很好奇了,这有心之人会在东面如何舞弄文墨呢?我的这点好奇心,是有来由的。远在重庆的朝天门,就是因为其东向朝着帝都,遂得名;近处同在河西走廊的金昌钟鼓楼,东面门额正是“金阙迎恩”。君主制下,张掖鼓楼的东面,是否也按同样的思维,来个诸如“皇恩浩荡”之类的?今人眼里那可煞风景了。这一番心思里,“九重在望”赫然入眼时,我着实叹服。“万国咸宾”述人文,“九重在望”表天文,这天文里又隐约含了人文。满心舒畅地向南面走去时,我便很期待接下来要领略的文辞了。即见,乃是“声教四达”。鼓自得有声。此声何韵?张掖西边的酒泉,鼓楼上东面的匾额是“声震华夷”,力道固然有,却全无意象。张掖东边的西安,鼓楼北边的匾额端的大气魄,“声闻于天”。我初见“声闻于天”四字,直愣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如遭蓦然一声重击。华夏的心思里,人立于天地之间,轻而不贱、微而不卑,力赞天化地育而与天、地参。鼓楼之“声闻于天”,便是华夏这一缕心思在日常与具象中的阔达与抽象。这“声教四达”,比之“声闻于天”,少了空灵、玄远,它是行地的;较之“声震华夷”,多了温和、敦厚,它是入心的。

高悬于张掖鼓楼二楼的牌匾,东西向令“九重在望”与“万国咸宾”相呼应,南北方以“湖山一览”与“声教四达”为对仗。天文地理的“九重在望”“湖山一览”是静的,人文化成的“万国咸宾”“声教四达”是动的。意境、气势、襟怀、雅致,将这一座物象的鼓楼装点得熠熠生辉。

鼓楼在夺目的二楼牌匾之外,一楼处另置四匾,以为烘衬。我初见“万国咸宾”时,几乎并见其下的“玉关晓月”,倒是上下呼应。因这玉门关、阳关乃是如今日海关的关,非关隘的关。易言之,其用在通与和,非阻与战。东面与之相对的,是“金城春雨”。金城后于河西四郡而设,滨黄河而立,不确当地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并为史上的“河西五郡”。金城今称兰州,已后来居上统领远为著名的河西诸郡了。两匾手笔不同,以金—玉、城—关、春—晓、雨—月相对,算得雅趣。南面的,是“祁连晴雪”,千古胜景。北边的,是“居延古牧”。这“居延古牧”不知出典于何处。我在鼓楼下略想了想,要是就着“金城春雨”将四方与四时合起来,是否更有趣些呢,“祁连夏雪”“玉关秋月”“居延冬阳”?城、关、山、湖,春、夏、秋、冬,雨雪是水、日月有光,物象的张掖鼓楼,能不当它是一幅融贯了天地四时、人文山水的画?

这画的补白也不妨说道说道。东门额勒“旭升”,是东方的意象,契合了“九重在望”。西门额勒“宾成”。特意近前看个究竟,发现石上并勒“乾隆岁次丙午”字样,四门皆然。另有资料以为西门额所勒为“宾晟”,声韵上与“旭升”相对,文义上未必更好。晟的本义乃日光达到最炽盛,于此实不合适;成者,完全、百分百,这才真正与“万国咸宾”相合。北为“镇远”,南为“迎薰”,音韵上对仗不说,似乎另有深意。汉时张掖郡统领北向入居延海的黑水东岸各烽塞,以阻匈奴飞骑,今人统称为“居延遗址”。“镇远”之意大抵在此。张掖之南为祁连山,再向南越过青藏高原而达南亚,那是佛法所在。佛法绕葱岭,再由西向东入华夏。河西走廊一直都是佛音先得、佛像众多之所。“迎薰”且作如是观。也算得“熏风南至”。南迎北镇,恰是农耕华夏的文化取向与行为方式?

这一处甘州张掖,金城春雨后,旭升,九重在望;祁连晴雪时,迎薰,声教四达;居延古牧中,镇远,湖山一览;玉关晓月里,宾成,万国咸宾。这图景,这意象,何止张掖,岂非华夏?

这样的华夏,却是铁血中来。

遥想霍去病少年豪迈、天纵奇才,辞帝君、出长安,“八千里路云和月”,以流星飞逝般的生命,北击、西破匈奴,以至当年游牧族群因失去河西哀伤而歌:“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如今,张掖东南方向的焉支山,已作为国家森林公园,再不必为族群殊死争夺。霍去病伤逝,却是去了国家之病。这一颗流星,光芒永悬耀于天宇,为族群,为人类。

汉王朝的战略,所谋者大。河西设四郡,立玉门、阳关两关,将农耕文明向西北延伸,自此祁连雪更晴,黑河水益丰。这是以攻为守。顺黑河北向居延海,以千里烽燧、关隘阻挡游牧铁骑。这是以守代攻。农耕之基本取向为守成,族群争战的铁血中,也不脱这一基本逻辑。河西抵定,西域“凿空”,东西相通,“丝路”初成。自此,东方的华夏,向西与印度、伊朗、阿拉伯、东南欧洲相通连,葱岭不能隔,大漠有生机。这一番情景,诚然“万国咸宾”。而友善万邦,也正是农耕族群平和、安雅的气度。

向来以为,如今这个“全球化”的格局,始于公元 1500 年。这个时期,哥伦布大航海而将欧洲人的空间扩展,哥白尼作《天体运行论》而将实证思维延及天宇。到这几十年,全球化狂飙突进而尘埃落定,地表上再无空间与族群能自外于这个“世界体系”。这个“全球化叙事”,将泰西主导与科学主义这两个维度凸显,并以话语霸权强行植入全球体系中的每个族群、每个人。果其然乎?

“丝路”之成,今日以观,实乃人类第一次“全球化”。葱岭之东与葱岭之西,不同的族群交流各自种植的植物、驯养的动物,以各种器物交易,彼此教授各自的技术,互相欣赏艺术,更不用说南亚的佛法,西亚的科学,东亚的儒道之传布、融汇了。这是物通有无、货畅其流、文化交融。狭窄的河西走廊,是东往西来的全球化的集中体现。其初始之时,“耶诞”尚在约百年后。单就铁血与生死一面言,溃退的匈奴西行,或以激流之势,或以潜流之态,对中亚与欧洲的影响,至大至深,远及后世。河西也是关节所在。所谓“全球化”,何止于这五百年?其促成文明之演化,何赖泰西之所为?毋宁说,没有第一次全球化里火药、指南针、造纸术西传在先,儒道思想体系影响、开示欧洲贤哲在后,就断不会有今日所见欧帆远征、西学披靡。

两次全球化,自然大有区别。第一次全球化是陆上行走,以驼铃与绿洲为意象;第二次在海上,欧洲人以其冒险之勇、火中取栗之能纵横大洋。第一次是农耕族群肇其始,不同族群共其事;第二次乃是商业取向的族群单方面地将贸易与宗教加于原住族群。第一次是交流与互通的全球化,第二次则是掠夺与征服的全球化。第二次全球化,刚止住奴隶贸易的丑陋,又使军火交易愈演愈烈,显性与隐性的战争使和平渐渐远去。最紧要者,这一次全球化,既以矿物能源的猛火烈焰灼烧大地与生灵,又加剧族群间的存亡之争。已是改弦更张之时了。地表上的各个族群,非得另建“全球化叙事”不可。

要旨端在“万国咸宾”。 x4NWf5ZR8evRtrb5Q3u2wyIcqB2upNZTFPeLHOYfZ/rOPgzSMX/Va4XQ1Z5hzSi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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