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一处遗址,名头很大,列为世界文化遗产,遗产名称为“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位处河南登封。
这一组古建筑群以“天地之中”而折服当今世界,堂皇跻身世界文化遗产之林,与素负盛名的嵩山密切关联。嵩山为中岳。中岳庙是所有岳庙中保存最完整、规模也最宏阔的。古时,五岳四渎祭祀体现了农耕中国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则五岳庙与四渎庙于中国文化之体现,大可比肩同为官方祭祀的文庙。“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正是以中岳庙及太室阙为首,尚有同为汉阙的少室阙、启母阙,因佛法西来而有的少林寺、会善寺和嵩岳寺,以及属于“儒教”的嵩阳书院。至此,所谓“一体儒释道”,在“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中恰好也体现出来了。到了嵩山地面上,声名赫赫的少林寺固然不可不访,岳庙之首的中岳庙又怎能错过?得为四大书院的嵩阳书院固然令人向往,趋近带着玄奥、神秘的启母阙探个究竟岂不快哉?于我而言,这些都可以暂且舍下,径直来到跟前这一处遗址,才可心安。此地今称告成镇,史称阳城。
跟前这一处遗址,比起“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里的庙、阙、寺、院,似乎和中岳嵩山关系不大。但是,它和“天地之中”的关联,却远非这一应庙、阙、寺、院所能及。它是台,观星台。
这是一座世界级的古观星台。遥想大漠雄风劲吹,欧亚大陆连横,造就了一个恢宏无比的大舞台。伟大的郭守敬,就着这一座大舞台,一通经天纬地。他用一条京杭运河,作画于万里江山;他凭一只四丈长表,度量那九重苍天。蒙元帝国无如昙花一现,郭守敬堪堪生当其时,得以倾其才情。在大元帝国辽阔得不可思议的版图上,郭守敬建观星台二十七座,南及今为海南岛的琼州,北达古称北海的今贝加尔湖。史称“四海测验”。这座观星台,是“四海测验”的中心,也是遗留于今人最完好的一座观星台。现在的遗存中,最触动人的,莫过于郭守敬远超前人而建四丈长表下之石圭,名为“量天尺”。实在大气派。量天尺前静静站立,竟是惊心动魄的感觉。郭守敬这一量,量出了以“敬授民时”为旨趣的《授时历》。在西方,两百多年后,哥白尼撰写《天体运行论》,开启实证科学之时代,惊天动地远甚于蒙古铁骑;三百年后,《格里高历》诞生,渐渐随全球化而“荣升”为全球纪年,所谓“公元”。今人盛赞《授时历》与《格里高历》极相吻合,为之自豪。可是,若非晚生《格里高历》验证了《授时历》之精确、巧密,郭守敬的这座观星台及其所蕴含的东方智慧与气概,多半入不了西人眉眼。这个世界,已是泰西定圭臬。
然而,观星台里,别有圭臬,另藏玄机。若言奥妙无穷,全不为过。
砖砌的观星台南向数十步处,有梯形石座,底边四尺,高约五尺,石座上立石碑,约高五尺。碑上勒五字:周公测景台。石座带了裂纹,石碑略为残损,字为绿色。悠远、深邃,沉静、安闲。此为唐开元年间“仿周公旧制”所建。“测景”即测影。唐人不知其后郭守敬来此量天,但知早先周公于此测影。周公测影,建土圭、立木表。唐人大概景仰前贤,以坚硬可久之石代替土圭、木表。据说,“代表”一词由此而来。未知确否。前后相隔两千多年,周公测影与郭守敬量天,旨趣大异。郭守敬为的是“敬授民时”,所及乃时间如何度量;周公则求“天中”,要旨在空间如何把握。古代中国,时间如何转为历法,确然是“政治问题”,关乎国泰民安,帝王不可不慎重。而周公之把握空间,更属政治观念上“都城于天地之中”使然。政权之正当、治理之有效,在在关联着“都城于天地之中”。
唐人之景仰,留给今人难解之惑。有人以为,周公建圭、立表处,即现在唐人所立“周公测景台”,并无差别。另以为,周公建圭、立表处,其实是与郭守敬的观星台完全重合,唐人是略略错开了立石基、石碑做“代表”。好在,今人可以忽略这毫厘之差,只当相距两千多年的默契,犹如针尖对上麦芒,唯有“中”字可以形容。
周公自西来,顺渭水、穿函谷,到颍河之阳;郭守敬向南下,履平原、越黄河,抵嵩山之阳。他们测影、观星之所,竟然合了水之阳与山之阳,定然别有玄机。暂且放下。郭守敬可归为“职业科学家”,更准确地说是个“治国型技术官僚”。他大概是用了比较实证的法子,选定这个“四海测验”之关键。二十七座观星台中的绝大部分,他指派官员观察、记录,只有七座由他亲自观测。西来的周公,身为“摄政王”,肩负一朝安危。他欲定“天地之中”,缘何到此?他应该无暇如郭守敬般顾及那么多的“测景台”。合理的猜测是,他来此测影,不是为寻找“天心地胆”何在,而是要验证“天心地胆”即此。那么,他凭什么预知于先而验证在后?也许,只能把这个问题归为天意、神谕了。早期政治,原本就是“巫王合一”的。“摄政王”周公,怀通神之能,知“天心地胆”所在,恭谨求证。此所以遗迹于后世,有“周公测景台”。也只此一台。
这一番揣度,非凿凿之言,不可作数。猜疑、否定,轻而易举。谨严之士,尽可认“周公测景”为臆造。故而,郭守敬的观星台可以身披殊荣,分属“世界文化遗产”,而“周公测景台”经不得西人圭臬之实证,与“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的名号无如咫尺天涯般。这结局,不免几分滑稽。剔出“周公测景台”的“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还能名副其实?而这结局,又似乎是注定的。问题不在如何看待“周公测景”,而在于如何理解“天地之中”。
“摄政王”与“科学家”默契相中的这一处,既为颍河之阳,又是嵩山之阳,原本是叫阳城的。恰当至极。与“周公测景”一样,这阳城,是大为可说却又说不清的。其可以前溯至夏代。“夏都阳城”原为史籍所载,无人知其所在。数十年来,有物证似可证明“夏都阳城”就在此嵩山之南、颍河之北。但是,又看来证据不足。因此,以严格的实证标准,“夏都阳城”尚不知其踪,不足为信史。然而,所谓往事如烟。历史大抵是半信半疑的。若因“半疑”而弃,既是极端,也再无历史可言。若以“半信”而谨慎信之,大概既免极端,也才对得起前人之创造与心血。这“夏都阳城”,且信上一信,又如何?汉代去夏不远,其建启母阙于嵩山之阳,大抵有些依凭的吧。说来,历史自有其两面性。一面,为客观的、确定的、可知的,连带着是与物化相关联的、可实证的。另一面,为主观的、模糊的、感知的,相应地是无关物化的。历史的这一面,是后人的心灵感受、情感体验,无如冷暖自知。弃置更不用说鄙夷这一面的历史,那就是把历史彻底对象化了,也就是把历史彻底物化了。记得钱穆先生言及中国文化,有“以历史为宗教”之谓。论中肯綮。若历史纯然物化,岂能有此神妙?
那个令华夏后裔千呼万唤而犹抱琵琶的夏,“都于阳城”,是否也含了“天地之中”的心思而有意为之,不得而知。周公摄政,求“天地之中”,却是成心要舍下渭水边的丰镐,恭建新都的。唯其如此,才堪称“中国”嘛。周公之后,虽然周代垂数百年,依然傍着渭水为都,终有“平王东迁”,于“测景台”左近新都洛邑。自此,多少朝代、无数君王,就着“测景台”,上下左右各都其都。中岳嵩山一带,成了中国都城最密集所在。
岐山鸣凤,周原出鼎。迄今所知,周鼎“何尊”上之四字,是“中国”最早出现的信实:“宅兹中国。”自此,欧亚大陆东部,一方水土滋养一方生民,号为“中国”。其意何如,也许莫衷一是,更兼误解多多。
若是华夏一族,自诩“中央之国”,自矜“中心之地”,着实狭隘、自大。其屡遭蛮族入侵、近世落后挨打,且当自取其辱。可纵然“中国”所指为“中央之国”,处“中心之地”,也未必就要落个狭隘、自大之骂名。中央相较于四方,无四方则无中央;中心由周边所成,舍周边则失中心。如此,“中央”之自诩,“中心”之自矜,也许恰含了自我检点、自我约束之意,而使“万方”永为“万方”,“周边”自成“周边”。万方“来”则朝,周边“进”则贡。不来无妨,不进自便。“中央之国”,内敛不求扩张,自足不事豪夺。放眼当今战国体系,若列强也求内敛,不豪夺,与“四方”“周边”相安无事,朝也好,贡也罢,皆为周瑜黄盖,何妨个个自诩“中央之国”。
所谓“中国”,不是“中道之国”“中庸之国”“中正之国”?虽然未必事实上做到了行事中道、取舍中庸、待人中正,以此自期、自爱,而非自欺、自白,何其高远之生命取向?为达中道、中庸、中正之境,以身处“天地之中”鞭策、激励,何其谨严之生命态度?普天之下,人人知中道、中庸、中正,个个以“修己安人”,何须基督负十字、佛祖拈花指?
所谓“天地之中”,可无关具象之某处,指的是人昂然卓立于“天地之间”,上承天命,下接地气。上天有好生之德,欲使万物生生不息,“天下”之人,受此“天命”,既善待自身,也善待万物乃至山川。大地以慈悲为怀,供泥土、水流令生灵安身立命,“地上”之人,获此“地气”,既滋养自身,也共活鱼虫禽兽、林木花草。“天地之中”,人遂可称“顶天立地”。可是,科学当道,引人类越发“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人之于天地,已是弃天命、毁地气,殇天戕地。奈之何?
神秘的“周公测景”,莫测的“天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