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洮水,名字取得真好。它是实实在在的陶水,陶器之水,彩陶之水。兆,意为开始,加“水”旁,为河流之名,正契合了洮水与“人文初始”之关系。这关系,落在陶上。
比起黄河那些声名赫赫的支流来,洮水缄默无闻。关中的渭水,流淌出八百里秦川,流出周秦的辉煌,流出汉唐的雄阔,流着汉赋唐诗的风骚雅韵,流着佛法东传的阵阵梵音。山西的汾水,不仅滋养过尧舜的功业,也化作竹叶青的芳香,使华夏大地平添了好意象。可有谁知道,若非陶土成器在先,何来周鼎之肃穆、酒缸里化生?渭水也好,汾水也罢,任你千年风流,引来无数英雄,也终究不过在下游,在洮水的下游。
这洮水,不同于通常的“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从东南向西北流的。在黄河快要流到有金城之称的兰州时,洮水汇入黄河。切莫简单地当这是孩子扑入母亲怀抱。于华夏文明,黄河固然称“母亲河”,洮水却也是可以尊享这一荣耀的。或者说,若非洮水,黄河之为母亲河,便有些不够分量,不是水量少了,而是逊色了。这一色,是马家窑彩陶的夺目光彩。
马家窑是洮水之滨的一个镇子,本不起眼。几十年前,考古学家在此突然发现了大量的彩陶。按照考古学上的做法,“史前”的“新石器时代”,用地名加“文化”来命名一处有新内涵的考古发现。由于公认陶器之于人类文化具有鲜明的、独特的表征作用,遂把陶器作为划分史前文化类型、识别人类文明进程的重要依据。正是在马家窑彩陶的闪耀中,严肃、严谨的中国考古学家慧眼以识“马家窑文化”。这“马家窑文化”,生成于距今五千多年前,是以河南渑池的仰韶村命名的“仰韶文化”的延续。它堪为华夏文明史上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进入冶金时代之前的人类文明,通称为“史前”。其时,人类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定居、农耕、制陶的历史。“史前”一词,实不确当,叫“新石器时代”也是不可理喻,改称“陶器时代”才妥当。先民在这个时期陶土成器,已是琳琅满目、多姿多彩。素陶、灰陶、黑陶、白陶、红陶之外,复有彩陶艳绝今人。马家窑文化之于彩陶,自是登峰造极,空间上无出其右,时间上其响后绝。马家窑彩陶,器形之美、色彩之亮,令人为之倾倒。而其内涵之丰富、寓意之玄妙,纵然今人穷竭智识、心神俱付,却依然不敢轻言得窥堂奥。
以彩陶耀世的马家窑文化,空间分布上不限于今日甘肃境内的洮水两岸。与洮水流域毗邻的,是青海境内的湟水流域。湟水发源于青海湖东侧,今有湟源为名之地。据说,华夏过去称为“北海”的今日贝加尔湖,有“地球之井”的美誉,所蓄淡水为地表五分之一。青藏高原上名为“青海”的湖,则有“高原之眼”的雅称,甚至也称“人类之眼”。湟水即在青海湖的“眼皮底下”,聚高原融雪,早于洮水注入黄河。这一地域,遂称“河湟谷地”,一样地供先民安居,并陶土成器。这洮水、湟水,真像携手并行的姐妹俩,养育了璀璨的“马家窑文化”。
从兰州西出,先过洮水入黄河处;再行经青海的民和、乐都至西宁,即是河湟谷地;由湟水上的西宁,向北折去大通。这一带,正是“马家窑文化”所在,出土的彩陶,博物馆里藏珍、学者著述析论。飞驰的火车上,临窗放眼,心思却顺时间之轴前行数千年。那些陶土成器的先人,不论是否成了仙人,都已无存、不显。知否,知否,其形大小?其貌美丑?惜哉,惜哉,其人已随洮、湟去,东流入海不复返,空留古陶在此地。幸也,幸也,远古彩陶上各式线、纹、图、符外,还有人,姿态多样,栩栩如生。何不称其为“陶人”?陶器上的先人,可以眼见,为实像陶人。而那陶土成器之先人,眼不得见,为虚像陶人。实像陶人是虚像陶人的化身,存与今人品识。虚像陶人是实像陶人之原身,可由今人神会。
有些彩陶盆上,内沿绘有舞蹈人像,人像数量不一,还分了组,每组人数也不一。论者或以为是虚像陶人在彩陶上通过舞蹈人像投射自我。这便是彩陶之为艺术了。不是说,艺术是人的确证吗。也有人不以为然,认定舞蹈原是娱神的,即所谓“以舞降神”。如此,彩陶就承载了信仰。还有人匠心独运,发现“舞蹈纹盆花纹组合中展示了日月回旋、周年轮回和季节划分的特征”。这是从彩陶的舞蹈人像上读出了先民的空间观念与时间观念。易言之,彩陶蕴含着虚像陶人对天地宇宙的认识。岂非,今人所言艺术、信仰、科学,在彩陶上已经初露端倪?
青海柳湾遗址发现一件马家窑文化的珍贵彩陶,是裸体浮雕人像彩陶壶。据说,这是迄今所见的中国最早的一件浮雕式“史前”彩陶。这件陶壶高一尺,表面浮雕。浮雕的一面是裸体人像,另一面雕着蛙纹。裸体人像刻意突出女性器官特征,如隆起的腹部、乳房,但在女阴部又有一凸起物,似乎表现的是阴阳合体形象。有人断言,这件器物的装饰,将彩绘与雕塑技法融为一体,是史前艺术上的一次巨大创新。就其用处,公认这件陶壶不是日常器具,而是具有礼仪功能甚至祭祀所用的礼器。因此,其雕塑的含义就极为特别了。有人又联系到背面的蛙纹,以为这或许是一件有关生殖崇拜或生殖巫术的特殊器物。
今人大概不能区分,陶究竟是艺术的载体,还是艺术本身。似也不必如此区分。兰州城里,有专注地系统论证彩陶艺术的人士,断言陶器时代的彩陶艺术,是“不为艺术的艺术”,处于“艺术与非艺术之间”,而成为“最接近人性本原的艺术”,实在是后人“无法再现的辉煌”。
这样的陶人,现代的“文明人”却视其为“原始人”,甚至只当是“野蛮人”。何其狭隘、无知、自大。这自大,和一种特定的历史观紧紧勾连着,叫进步论。按照进步论,今天比昨天进步、合理,明天则比今天进步、合理。据此,自然是今人比古人高明,今人是文明的,古人则必定是野蛮的。这样的进步论,严格考较,不过近五百年来西人的思想,几乎与西方人的全球征服扩张、工具突飞猛进同步。法国人孔多塞,简直把这进步论历史观发展到极致。在他看来,人类精神世界如同器物领域,今是昨非,乃至可以清晰地列出《人类精神进步史表》。
“轴心时代”里的希腊,毕达哥拉斯提取出数,德谟克利特发现了原子,亚里士多德演绎着逻辑,适为此数百年来大化流行的实证科学之源头。东方智慧则缺少这一般敏细、精微、剖析、谨严,数十年来惹起多少忧思之士自叹弗如,气短、情伤。然而,于大地与泥土,亲近、膜拜乃至皈依,实是东方心灵的独特所在。这不仅表现为青铜时代既有夏至祭地于北郊之举,也体现于尊山岳以祭之,遂有五岳庙。东岳庙、中岳庙得以身列世界文化遗产,算是今人感知先人之心灵。这般东方心灵,还延及为江、河、淮、济四渎立庙,以渎庙拜水。至今尚有王屋山下济渎庙之存,且为四渎合祭之庙,连带着也将“北海”贝加尔湖祭一祭。其于华夏文化之承载,实不下于东岳庙、中岳庙。另一面,对天、地态度上还是有别的。《礼记》所谓“是以尊天而亲地”。在民间信仰一面,几乎各村都立有土地庙,即可见一斑。到了今人往顾人类历程、追寻远古精神之时,便更能感受得栽培所得芬芳、陶土所用温度,更能把握那存在于辽远的时间深处的一缕缕心音。“农耕和制陶是应用泥土的两种不同的文明技艺。”轻轻一语,直陈要义,恰是东方心灵在现代文明里与远古遥相呼应,向先祖虔诚致意。
一万多年来,华夏耕作、陶土,不仅陶瓷之为器、艺饮誉寰宇,单就“陶”之一字,也是含义丰富、饱满。陶,先做名词,指称一应器物,自具用处;再做动词,代表相应行动。行动领域里,陶在具象层面是形塑、烧制,为陶冶、陶铸;而这陶冶、陶铸,在抽象层面已带着超越性而为化育、养成。更有甚者,陶还做形容词,陶醉、陶然、陶陶,生动、形象地传递着精神之灵动、情感之欢愉。“石器时代”或陶器时代之命名,非辞藻之异,乃心神之别。若是手上只有石器以砍、砸、割、刺,眼中只见石器之砍、砸、割、刺,万年来的文化会如何积累?精神世界又如何荡开?
今人当知,五六千年前的陶器时代里,“野蛮”的“史前”虚像陶人,已是一番经天纬地,更是顺天应地,却并不惊天动地。看似简单的陶土成器,无中生有地自造了空间,将虚、实辩证呈现,将动、静转承于无形,也在物、我两静中融时间之轴上的过去、现在、未来于陶器上,更使生、死循环往复。
在最简单的制作中融贯最深邃的精神世界,在最有限的器物中蕴含最精微的生命理解。是为陶人。
能不礼敬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