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古城,一样地临水而筑。
我见到的第一个城门,正是叫“通济门”,门外几十米处就是不绝江流。很容易想象,农耕时代,通济门前即是繁忙的码头,舟楫来往、客货两通。到这千帆过尽的时代,今人可知,通的哪样货物、来了哪般人物?又是从哪儿来、通哪儿去?
从通济门沿岸上行,里许,立着临江门。临江遂而通济,通济只唯临江。当年城里某一任建宁府知府题写城门门额上的“通济门”“临江门”时,笔端流淌的该是满城生民临水而居、得水之利的舒坦与畅快吧?自然,红尘滚滚中,也不会只是闲适、惬意。临江门往上,另有离江岸较远的城门,名为“威武”。冷兵器时代,筑城本就是为了武卫,城门不能不展示肌肉的力量。而人类之所以在动辄兵戈相向时还可以自诩“文明”,不是因为总有歇下刀枪的时候,而是因为哪怕杀戮盈野,人类的精神世界中也固有一份德行,以符号行为来谴责、拒斥舞刀弄枪的物化行为,为人类守护生命的伦理、精神的尊严。农耕的华夏,一应府、县皆有作为官方祭祀的文庙,恭奉“德侔天地”的万世师表孔夫子,即含了这样的文化意趣。建宁府旧治里也便留下了一座浓郁的宋代风格的孔庙。从通济门往另一个方向的城门,恰是“广德门”。这建宁府的城门,说来就堪可玩味了。临江、通济,记录的是一座城池的日用常行;威武、广德,展示的是人类生活的两个面相。等我见到第五座城门,更觉有趣得很了。正南向的这座城门,明显高大、壮阔,气象森然,与此城历来为州、府治所的地位相称。今人似也独垂青这座城门,着力修葺,并复建城楼太保楼。“通仙门”把生活世界中的日用常行、善恶交战留给另外四座城门,自顾自表达着生命的企盼、精神之高远。城门如此取名,这怕是独一处吧?
通仙门下,松溪“不舍昼夜”,从传说欧冶子铸剑的湛庐山流来。两千多年前的风箱作响、铁砧锃亮,大概早已不再融涵在松溪的流水潺潺、波光粼粼中了。数百年来,松溪上游的生民,自有一样生计,栽制木耳、香菇,大快了八方饕餮之朵颐。水运盛行的农耕时代,松溪的木耳、香菇,猜想起来就是顺了通仙门下的流水,从山里到府城,再下行由闽江到省城福州。
松溪走过通仙门、广德门前,便汇入建溪。此时的建溪,百里之上将崇阳溪和南浦溪并纳后,也刚刚从通济门下过来。建溪与松溪相汇,正成个丫形。一千八百年前,东汉于此两溪汇合处设县,以年号建安为县名,乃闽地最早的五县之一。到了唐代,升此地为建州,辖整个闽北。八闽之地称“福建”,取自福州、建州。九百年前的宋代,改建州为建宁府。百年前的民国初期,并建安、瓯宁两县为建瓯县,今建瓯市。
通济门前,谁顺建溪而来?临江门外,谁溯建溪上行?
猜想,宋儒朱熹来过了。十四岁前,朱熹在闽江的另一支流尤溪之畔;而后奉父命移居武夷山下五夫镇,历青年到中年。到他学说有成、声名远播的盛年,他该是就着武夷山下的崇阳溪入建溪,授徒、著述于建溪畔的建瓯、建阳诸地。华夏思想在宋代的再造,东南一隅的闽北山地里的崇阳溪—建溪,堪为一支主流。朱子并兴建考亭书院、幔亭山房等于崇阳之畔、建溪之旁,“学在民间”的学统乃至道统遂能发扬光大。说来,这一条水路,实乃“朱子之道”,大可比于泗水为“孔孟之道”。
猜想,宋慈行过。宋慈以《洗冤集录》为人类做出了卓越贡献,竟至于后学西人尊奉其为法医学之祖。从正义的角度来看,在采行神明裁判以断定案件之真伪、是非时,人类的正义可称为“超验正义”。华夏文明自西周始,即以非常理性的“五听狱讼”来审查证据,以求一般所谓“客观”,此可谓“实证正义”。启蒙之后泰西的法治、宪政,即属实证正义。宋慈著《洗冤集录》,是以近于实证科学的断案方式来实现实证正义。与朱熹“立言”的思想创造不同,这位宋代司法官员的作为,是事功性的“立功”。
猜想,词家柳永不曾走过建溪,他是北去的。但是九曲溪的婉约、崇阳溪的清澈,一定浸润了少年柳永的心田。他无奈“奉旨填词”而落拓不羁时,满身散发的正是源自闽北山地的乡野之气。
猜想,那个叫马可·波罗的西洋人并不曾行经建溪。我非常意外地在通仙门外见到标为“世界著名旅行家马可·波罗”的全身塑像,勒刻的文字说明马可·波罗在 1292 年到过建宁府,逗留三天。马可·波罗到过闽北建宁府?须知,马可·波罗其人、其事、其书,已颇遭明眼人质疑。真有其人?果有其事?所书可信?塑像底座另一侧文字是“《马可·波罗游记》关于建宁府的描述”约三百字。按所录文字,“这里盛产生丝,并且织成不同种类的绸缎”。闽北山地竟然宜于桑蚕?“棉布是由五颜六色的棉纱织成的。”元代的闽北就能够种植彩棉?“这地方有一种家鸡,它们没有羽,浑身披着黑毛,很像猫皮。”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还好马可·波罗讲了实话,“我没有亲眼看过”。这很像后来叫李汝珍的明朝人在小说《镜花缘》里讲了些故事。可李汝珍摆明了是讲故事,没说是写游记。建宁府可引以为豪的,单在有宋一代,既有其作为雕版印刷中心所出之“建本”,还有其作为皇家贡茶的北苑御茶,复有随茶饮而来的巧夺天工、光彩夺目的建盏。马可·波罗居然未着一字。
真正值得考究的,不是马可·波罗来没来过建宁府,甚至也不是马可·波罗来没来过中国,而是通仙门外的这尊像,塑不塑。就算马可·波罗来过建宁府,就算他所写俱实,但凭他弄出个游记并提到了建宁府,就值当为他立个全身像在松溪畔?有句老话,叫崇洋媚外。通仙门前,十足就是这一做派。当今的这一做派,固然可憎,却也不是没有由来。这由来,乃全球化。由泰西推动并主导的全球化,使得非西方文明先是被迫,而后自甘边缘化,竟至自失文化自信。其实,放到鸦片战争之前一百年的欧洲,诸如莱布尼茨在《中国近事》中所表达的,于东方国度那是崇敬有加、景仰无比的。
若真要在通仙门外立个像,也该或朱子,或宋慈,或不妨是柳永柳七。再不,立了张三公的像,也好得很。溯松溪上行,可到凤凰山,为赫赫有名的宋代北苑御茶园所在。千年前凤凰山上即已立起张三公庙。相传,张三公本名张廷晖,不仅是福建御茶开山始祖,也促使了蒸青碎末茶向研膏茶演变,并且在茶园管理上贡献卓著。其身后先有茶农、茶工立祠纪念,复有朝廷敕封“济世公”。他是闽地的茶神,即如宋代于蒙顶山奉蜀人吴理真为茶神。如今的闽北,乃至整个福建,受惠于这位茶神,何其大也。
不过,世事着实难料,福祸注定相倚。建宁府地界上,凤凰山的贡茶,就着岁月演化为武夷山的岩茶,“岩骨花香”。这一道韵味,其香飘四海,先入崇阳溪,复下建溪,再行闽江,出海越洋。这一道韵味,诱动英伦不能自已,竟至斯文全无,刀兵相见。是为鸦片战争,毋宁也是“茶叶之战”。战后胜利者一眼相中闽江入海口的福州城,强行取为通商口岸,只为茶叶贸易之地利。这一战,不光福州城为之改变,整个华夏更为之剧变;这一战,启动全球格局在渐渐变化,并继续变化着。
华夏东南一隅的闽北山地,建溪注闽江入汪洋。千百年来,建州也如这般汇入人类文明,并映射着文明的流变。建溪空间上出山、下行、入海,也正是华夏时间之轴上行走,借空间展开,自中原下江南,再开海向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