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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印万川,唯大埔

主人领着,走过一小段老街,到一个丫字路口,停了下来。我很自然地略略左转了身,一幢大房子赫然入眼。它高得我一时间看不到天。正面并不平直,像是微呈一大钝角在丫字路口临着两条街,当街而立,气派十足;视觉上又似弧非弧,平添了几分我不容易说清的雅趣。大门有联:“旋归故里,庐结河滨。”门额上,正是“旋庐”二字,落款是国民党元老邹鲁。对 20 世纪中国政治颇多影响而声名一时显赫的邹鲁,正是本地人氏。“旋庐”却不是邹鲁的。主人是邹鲁的堂兄弟、同盟会早期会员、马来西亚富商。难怪堪称“旋归故里”。1930 年建的“旋庐”,原本也确实是“庐结河滨”的。到我来的时候,视野里已不能直接见到河了。近前横亘着一道河堤,把水隔在外边了。主人向我介绍,“旋庐”楼前,原为码头。这一带很长的一段,本都是码头的。这变化,只在短短的几十年间。人与水、文化与自然的关系,在这儿折射着。

“旋庐”特意依傍的,是汀江。汀江的上游,千百年里,缓缓流出了一个汀州府,乃是重要的客家祖地。据说,汀州地面上,汀州与赣州交界的村子石壁,立有客家祖祠。汀州地面上的小村子四堡,明清时竟与北京、杭州、扬州并列为四大雕版印刷中心。在扬州建起中国雕版印刷博物馆之前,四堡那座显然简陋的中国雕版印刷博物馆居然是这个文明五千年的泱泱国度唯一的。四堡书,沿汀江走过汀州府城墙下,走到这一处山地,走向也在山里的嘉应府,也走向濒海的潮州府,甚至可由此远抵南洋。汀江不仅流出了一个几百年里日渐繁华的商埠茶阳,也带给茶阳文墨飘香。离“旋庐”大约一里地的大浦中学,已有一百一十年历史了,比今日中国绝大多数大学的年龄都要大上许多。她的校友中,有六个身列院士。这显赫,非“旋庐”所能比了。大浦中学校门前,明代即立有“父子进士”牌坊,属国家重点文物。高古的石牌坊,背面勒“丝纶美世”四字。在浦中校门口两棵邹鲁所植百年木棉的映衬下,端的风采依旧又风雅别致。

闽山苍苍,闽水汤汤。独这汀江,去了西南,流入南海。在客家山地里,汀江一路诞下许多如茶阳这样的儿女。可她一路行走,一波三折;带给茶阳的,似乎也是一波三折。在茶阳,汀江纳漳溪河、太宁溪于怀抱,更显丰腴、饱满。这样美的意境,于茶阳,却又如好花不常开。雨季汛期,地势的缘故,河道再无法容下汀江的丰腴、饱满,江水滞涨,淹及街巷。茶阳人显然适应了这样的山川形势,用了独有的生存智慧与天地和合。不光“旋庐”是骑楼式的,这一片的七八条街都是骑楼式的。这些骑楼,却和从福建的泉州、漳州到广东的潮州、广州及海口的骑楼大不同。一者,茶阳骑楼的历史,说是可以上溯到明朝,远早于那些海边的骑楼。二者,那些海边的骑楼,只图避雨遮阳,不为防洪。茶阳的骑楼,地面的一层非常高,有的高达六米。避水的用意昭昭然。这些柱子,方圆搭衬,有圆柱方础的,有方柱圆础的。即便不细究,也还是隐约间觉得不单调、呆板。五六米高的柱子,沿街齐整地立着。看去,恍然身临来自巨人国的骑兵阵前,高头大马威武森严。这气象,偏僻古镇茶阳独一份。广西东部的梧州,桂江与浔江汇于此,“水都”之名远播,也用骑楼来避洪水,却远没有茶阳骑楼之高大威猛。这“明朝的骑楼”,已是非常勾起人的好奇心,及至眼见,更觉不虚,实因了这“巨人国骑兵”般的气派。

我眼中之“军阵”肃立,却幻作水滔滔、水漫漫。茶阳得了水利,因水而生、因水而兴、因水而盛。隋代置县,取名“万川”,真是名副其实。后来才改名大埔。明中叶起的近五百年里,大埔县治即在茶阳。这一片骑楼街,历史上商铺林立、商旅不绝。水之于茶阳,又把中国式的辩证法淋漓尽显。水之利,其另一面,却是水为患。人取其利,则近其患。利不可不取,患遂不得不受。这受,也全然不是消极、被动、悲观的。跟前的茶阳骑楼,即是一地生民顺势应患之作;远处的“水都”梧州,也是。水进则人退,水退而人安。人、水之间,进、退有替。自然之节奏,延伸为生命的节奏。诚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亦所谓“天人合一”。人又常常寻思彻底绝去水患,乃筑坝截水。患或可避,利也无所取。人力何必胜天?何能胜天?

汀江过了茶阳,便自北向南施施然而行。那个大地清朗的月夜,我第三次去大埔,从火车上注目汀江。皓皓圆月在天,静谧清流行地。水月一色,浑然一体。不多久,同样在福建客家土楼间蜿蜒穿流的梅潭河,像是自东边往寻她的姐妹了。这姐妹俩方始相拥,都未及相互端详,西方的梅江,恰是不早不晚地奔来同拥共抱,自此再无你我更不分离。梅江流在今称梅州的古嘉应府,客家情怀一样浓浓郁郁的。我于此悟过来,所谓“不约而同”,最是山川的韵律,岂止人世之巧合?这词之来由,一定是合了古人与“仰观俯察、近取诸身”并行的“远取诸物”的。大地的这一处具象,才真真生动的“不约而同”。这一刻起,汀江、梅江、梅潭河,无如各自的前世;韩江则是她们的今生。到了与南海将合未合之际,韩江用她更充盈的乳汁,养育了南海潮头卓立的潮州。这已是后话了。

汀江、梅江、梅潭河于此绝其“前世”,启其“今生”,人声遂与之应和。韩江起处,扼三江之流,开韩江之源,既是山川形胜,更是地当要冲。于是,千百年来,筑城、设关、开埠、行商。这一处今日的古城,已经变得落寞了,足够供人怀古、幽思,先前的旌旗猎猎、商贾匆匆、居者阔达、家道兴盛,还未尽化为历史烟云。其名为三河。三江当前,可不得这么叫的吗。若非地面上众川携流,如何能催生出这样一个水汽氤氲的地名来?

我第一次专程从梅州市区驾车前来大埔,后半程就是沿韩江西岸行驶的。那时,这条修建有时的公路,已和周遭环境极为协调了。路林几乎把公路塑成隧道,视觉上非常清爽,让人全然不觉是在路上、在行走,倒像是坐看风起云动,静思风轻云淡。车外韩江青碧舞玉带,对岸群山绵延走天涯。除了借来很老套的词,再说不出别的。江山如画。这画,又不浓彩重抹,只是写意的。它绝不冲击人的视觉,惹人屏气、惊艳。它只是让人舒畅、怡然。待返回福建后,我才越发回味韩江西岸的这一路江山,虽不致无意中把魂丢进韩江了,却是屡屡神回画中。

我就是这么放不下韩江源头上大埔地界里的这几十里江段。到了领着耄耋之年的父母从潮州走梅州时,我有意放弃了稳妥行车的高速,宁肯翻凤凰山,由南线进大埔,再顺一段韩江入梅州。这使得我天意般地二度造访僻处闽粤交界的这一处客家山地,带着三分欢喜。我何尝单为了带父母领略这画中江山,分明也为了自己旧地重临,再一次融入这立体而流动的画卷里。而令我无比意外的是,在大埔境内的枫朗、百候一带,乡野气象、山川清秀扑面而来,仲秋时节的安闲、淡然把我裹着,像是要把人也熏出安闲、淡然来,以体验生命的真切与本质。当时就想,我多生出一丁点儿孝心,上天就假大埔的山川来奖赏我。这万川之地,真不亏待我。

在大埔县城,热情的主人相当自豪地说及,大埔的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七。这实在有如天文数字般。果真是山环水绕、山水相依,万川并行、万年不息,遂有山地上林木茂盛、花草摇曳,养育着生民祥和、俊杰。

大埔之迷人,引得流行起了“客家的香格里拉”之说法。这却是委屈了大埔。大埔就是大埔,不必参照以他处。她若是美的,何关“香格里拉”。她自远古而来,自成一番意境。

固然有一种美景,叫香格里拉,却有一种意境,是月印万川。 c/OMYa1diQUsHI/0bBBPcwZK2FPe39i9Jkj6oC/HPdyD23bHamw9R+jtfhe5PO/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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