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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生天地
满卷风雅皆韶乐,一声千古识神州

我识浅,竟以为最能够添读者一分风雅的书,莫过于此;最能够领读者博览者,亦在于此。

这么一本书,人民音乐出版社刊布于昨日般的 2016 年,捧在手上它却仿佛来自久远的年代。书的每一处,都让人觉得古旧。而无尽风雅,就含在这古旧中。非得这份古旧,才衬得古乐。灰黑封面上,“古乐之美”四字,手书、烫金,似要传递青铜气韵。右上与左下,乍看以为是斑点,有如沾了黄泥巴。大抵是要应和书中一句,“没有从天而降的钟鼓之乐。一切由大地而生,脱胎于浑浑泥土”。诚然。

正文用纸同样色浅黄。序和引子,则以灰色为底,黄色人物、纹样相饰,版式出挑。每一样乐器,都绘出图案,并配以文字说明。绘图在老旧的毛边纸上,配文则是手写正体汉字。单这一项,便让人领略“古乐之美”。绘图共六十幅,可见作者用心。正文八卷,卷首皆为金黄色,端庄典雅。紧随的,或为历代名画,如《韩熙载夜宴图》,或为古代乐谱,如清吴浔源《棠湖埙谱》。古意盎然。

泓月女士,苏氏。我毫无理由地认定,这本书,就得出自一个叫苏泓月的女子。她笔下的每一样乐器,恰如月升月落、月盈月亏,在历史的天空中变幻,又是云雨无常。她也不时由月说乐。金石之器里,磬“远看像弯月”;至于埙,“深夜静,可听埙。若见望远山,知悬崖绝壁,有行人独立,哀而不绝向缺月传音”。这女子,静雅、从容,专注、博识,执着而洒脱,坚毅复随性。她像是从汉代来,也像是从宋代来,决意在这个时代的浮躁、鄙陋中,亲奉一册考究而朴素、简约复饱满的大书。她更像是来自八千年前的贾湖,款款而行,手拈一支骨龠。轻轻一抖,骨龠展开成长卷。

这是一部中国古乐器大全,依着《周礼》八音:

卷一,金音汤汤。“金声冲容,秋分之音,莫尚于钟”

卷二,灵石仪磬。“石声温润,立冬之音,莫尚于磐”

卷三,旷土远音。“土声函胡,立秋之音,埙缶系焉”

卷四,革鼓雷灵。“革声隆大,冬至之音,鼗鼓系焉”

卷五,丝弦清波。“丝声纤微,夏至之音,莫尚于琴瑟”

卷六,万木云深。“木声无余,立夏之音,柷敔系焉”

卷七,匏声凤音。“匏声崇聚,立春之音,笙竽系焉”

卷八,竹雅清风。“竹声清越,春分之音,莫尚于管龠”

正如序中所言,这本书使古代乐器“如魔影般出现”,其“栩栩如生,穿越数千年的空间,带着古战场或宫廷雅士或街巷平民的气息奏出声音。这本书很容易读,是所有专业音乐人士或爱音乐的人都值得留在手边的一本书。书里的资料丰富,把中国打击乐、弹拨乐、吹奏乐的来龙去脉一笔画尽。跨越时空的解译和调侃,使读者一下进入到这个宏大复杂的声音历史”。

即便无关音乐,这一册《古乐之美》也同样值得细读。它在“把中国乐器的漂泊史为读者清晰展现”之时,也汇入人事沉浮、世情无常、族群交融,更经意或不经意地引读者领悟华夏的文化取向、审美意象,时见精微奥义。当这是一部着落在乐器上的中国文化史乃至中国历史,实不为过。随着乐器,读者能读到众多诗词歌赋。例如“画堂檀板秋拍碎”一章,也许都算得上檀板诗集了。作者更说道:“杜牧这句诗,将檀板写到了天末远风的意境。”读者还能从书中知道,一些再熟悉不过的成语,竟然直接出自古乐,如一锤定音、参差不齐、戛然而止等。

今人于丝弦之乐,筝是不陌生的。陌生的大概是,“先秦的筝带着纯朴的乡土气,像狂野的孩子。汉魏六朝的筝经过了高雅旷放的洗礼,隋唐则经历了富丽堂皇的盛景,焕发新贵的光彩。等到了宋元,变得风姿绰约”。

相比之下,瑟,难见真身了,几乎只留下“琴瑟和鸣”的意象,引有心人遥想。卷五第三章说瑟,简直要让人如痴如醉:“当我们静观古瑟时,发现它从外形传达的气息上感受,似乎是两个极端。简饰的素瑟如古琴,安静中透出庄敬;当楚人以上天入地的想象为瑟绘上繁丽如锦的图纹时,瑟便披上狂热、浪漫锦衣,绚美迷人,像一首激扬的颂歌。”书中很长篇幅描绘楚瑟之美轮美奂,其中:两千五百年前的一张锦瑟,“由一整块木斫成,长度为两百一十厘米,宽三十八厘米,通身髹朱色漆,施以黑漆彩绘,从首至尾,面板、两侧,均布满了饕餮纹、蟠虺纹、龙纹、凤纹、鸟纹和禽纹,兼以几何纹、勾连雷纹为饰。其中龙凤为异首连体,也有二龙相交及四龙首尾相接而成的二方连续纹样。并且在瑟尾,以浮雕形式雕出龙兽和饕餮纹,三只黑漆瑟枘雕成禽喙状。虽然装饰元素繁多,但整体布局工整合理,描绘甚至精细到动物的眉目。瑟有二十六弦孔,尾部有尾岳三条,首部有首岳一条,及外岳、中岳有十条,中、内岳共八”。不待弹奏,这已经是无与伦比的艺术品了。

至乎瑟的声音,“清素旷远,像深流的静水”。

八音之中,最触动我的是竹与土。竹笛,不知道算不算最为雅俗兼容的乐器?苏东坡诗云,“安得道人携笛去,一声吹裂翠崖冈”;又作《水龙吟》,为咏笛之冠。苏泓月正是用卷八“竹雅清风”来说竹乐。至乎笛声,她竟用了四字,“穿云裂石”。区区竹管,不过由唐代乐人刘系取其内壁薄薄之膜,贴于孔上,增笛音清亮,便有这般穿透力。

土之为乐,今人易闻埙声。却另有一样,缶,着人无限遐想:

往事历历如星辰,盈闪黯灭,升落恒常。陶缶瓦瓮敲起来,声音嗡嗡嘭嘭,可壮怀激烈,可敞达胸臆,有野趣,有禅趣,从诸侯、修士到农夫,一概适之。水盏瓷瓯敲起来,声音叮叮咚咚,有流风回雪之秀美,清扬婉转,妙丽多情,尤其适合闺阁仕女。今人再细赏古人的缶,看见的是古陶的浑厚拙趣,古瓷的儒雅沉静,而古人眼里的鄙俗气,时间给它们增加了历史感和文人气,如同铜器上经久摩挲的厚重包浆。我们就这样看见了许多陌生,文明的转变,情感的疏离,茫漠幽渺。它们经历了逝去,变成永恒。我们正处在繁华,奔向消亡。那年玉手,执箸轻击,慢吟浅唱,音声与花香,在回不来的时空里淡无了,又在怀想的空间里产生新的图像和新的意兴。

竹、土为乐,而有竹、土之乐。最寻常的物件,也能幻化为无尽奥妙之声。这最是《中庸》所言,以至诚之性而尽物之性,因尽物之性乃参赞天之化生、地之养育,依赞天地化育遂与天地并其三。华夏文化中的生命观,在我思想,毋宁就是自觉的自我宇宙化的生命观。吹竹击缶,是也。

今人更为匪夷所思的是,一片树叶,恰成乐器:“乐人口衔绿叶,因感生曲,因歌随吟,吹出五音七调,甚至高低强弱不同的十二个音调,音色纯澈明亮,可传至很远地方,吹叶的动作又优雅含蓄。唐代的宫廷燕乐,十部乐的清商乐,便有了吹叶一行。”在街巷之中,“美人吹叶嚼蕊,一千多年前洛阳城里的少女柳枝,她的清雅风姿,在李商隐的笔墨下,随着千古名篇在世间流传”。追溯“远古时代,当先民吹骨哨和骨笛时,便已开始了采叶吹声”。明代官员记录,西南一带“男女吹木叶索偶”。青叶一枚,盎然生机。

乐者,器物、性命、宇宙之融贯也。

泓月女士道,“写这些乐器,仿佛为它们一一立传”,是个“漫长的散记过程”。这确实是一部散文笔调的中国音乐史,更是用文字奉献给读者的一幅又一幅或优美或典雅或飘逸或玄幻的画面。而所言,又每每在音乐之外。音乐之中的人伦与天地,最是苏氏要叙说的。

请看引子中贾湖骨龠的一段:

天风,云波,水浪,松涛,在他唇边,动静相合,汇总成抑扬音调。他的觉知,时而舒展,时而顿止。他对于世界的描绘,全情投入地通过他的气息,以这清远的骨龠声,随机变幻的音调,飘荡在人间。他生活的年代,距今七八千年。他是巫师或首领,是骨龠的制作者与使用者。他下葬时,陪伴在身边的,有那支修补过的骨龠,线绳缠绕过的痕迹还在。先民敬天惜物,敬生死,敬万年不化的情谊,从这支葬器可见。黄土之下,只存枯骨,却胜过世上万千鲜活生命。

后来说到铜鼓,“在鼓腹中间,有一原始人面,与人面下方铺陈的饕餮纹和周边环绕的云纹相比,它实在是简陋粗糙。但是这个人面传递的讯息是,人们已经由纯粹神兽图腾的崇拜时代走出来,认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拥有了在天地间立足的尊严”。然而,随时间下行,“韩熙载击鼓的神情,似悲秋,寂寞彻骨。德明和尚默默行起的叉手礼,是为韩公的忧怀祈祷,又为即将覆灭的南唐而悼。世间浮华,皆虚妄。人欲不息,纷争无止。回望大唐初兴,贞观始治。那时候的鼓音,如激风厉喝,怒涛拍岸,雷雷战鼓,敲起来凛然震天,是《秦王破阵乐》”。

她深悉乐中幽微:“远古先民以陶泥为埙,以竹管为篪,音声一个悠远苍凉,一个清越明快,配合得和谐有致。埙沉稳得像兄长,篪如聪慧的贤弟。古语‘埙篪之交’,用来形容深厚的手足之情。”

这正是“旷土远音”。土音是大地之声。“人类的原初情感充满蒙稚之趣,来自宽厚温暖的泥土。人们以平和的气息吹响古老的埙,浑沉质朴的音声,仿佛一切任由天意。能通天通地的巫师哗啦啦摇着陶响器,人们逢着欢庆丰收,拍着水瓮,打着酒缸,引吭高歌,鲜活的理想之花便绽开在洪荒大地上。陶土的温厚质朴,埙音的幽远平和,听来绵绵不绝,没有激烈与高亢,有的是徐徐如风,宽广如大地。”

其言乐之雅、俗,“净、清、正、和,此四字应是雅乐初立时的理想,育人心,如培育禾苗。俗乐是动听的,却不能使人抛却妄念,是精神消耗,不是养”。善哉。

说到曲谱,“古来多少琵琶曲,传至今天,经典也就那么些。看似失落在谱子上,实际也失落在心法上。曲谱传给善学之人,如禅宗传法,传的是心法,领会了真义,自然不会失传。曲谱似一线命脉,是个大概轨迹,绝非机械、程式化的复读。须得用心去善养,沿着轨迹,在丝弦上,弹拨自己的心路,传递自己的心法。曲子将历史不愿泯灭的痕迹流传,交予读懂了它的知己,再带着那个人的痕迹,找寻下一个人”。这一段话,思绪万千,安和带着失意,平静复含激昂。

细心的读者看出,八音与节气对应,冬至、夏至、春分、秋分,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这是泓月女士灵光闪现,或随心所欲,还是由来有自?

原来,“古人定音律,取宜阳金门山的竹子为管,十二支,长九寸。九是阳数之极,短约四寸三分。竹管内填满河内葭草烧成的灰,以竹膜封口,埋在地下。竹管的上端与地面平齐,用布幔遮蔽四周,外面筑室,紧闭门户,好接候地气。等地下阳气生出,第一支九寸竹管里的灰,受上涌的地气冲出竹管,发出‘嗡’的声响。此声名曰‘黄钟’。此时为子时,节气为冬至。然后,每月地气至,律管中依次葭灰飞出,得到其余十一律,与节气应合。由于一律为半个音,奇数的半音称‘律’,偶数的半音称‘吕’,统称‘十二律吕’,便有了‘律吕调阳’一说。人们从竹管中发现了顺接地气的自然奥秘,由此定下与天地和谐的标准音,感知且记录节气”。就这“数个小孔,排列起来端正威仪,一孔洞开乾坤,一音包含天地。说相思、道离别,家国悲愁、虚空法门,竹音里包含了人世间的一切”。

“自先民发现‘律吕调阳’的自然规律以来,管乐制律,顺节气、调阴阳,吹奏乐器自始强调人的气息与自然之气相合、相应,抒发内在精神。无论单管还是编管,人的生命观,人的喜怒哀乐,人的精神本我,通过人的呼吸吐纳,生命不息的微波注入吹孔,经过竹管,化成音声,在辽阔天地间回荡。气不息,生命不息。”

此处不妨另备一说。今人周汝昌析解《千字文》,以为其中“律吕调阳”文意上应为“律召调阳”,大概是书家错笔成了“律吕调阳”,讹传千多年。

时人于“天籁之音”一语,耳熟能详。如何理解?籁,意为孔、穴。所谓万籁寂静。可是,天何来“籁”?古人如何明了天有其籁而人得其音?这个竹管入地、葭灰节气的记载,大抵就是天籁之音所来吧。若非古人,今人断难体悟天籁之音,并将生命应和于天籁之音。

想来,这天籁之音,并非天由星移斗转所独成,也赖地之吸纳阴阳以潜存。天籁之音,天地之音也。音生天地,乐成教化。教化之外、教化之上,乃是生命安顿。然则,人世沧桑,“多少绝响,不复重来”。

苏氏自承心曲,“时空轮转到今天,万物历经劫毁,新生更替,多少绝响,不复重来。作此书,以追怀”。

盼读者诸君,“借此书,以追怀”。 sGPrz7e1/ciT9wwqfC++lvULJcOoim+392hmQrtas6XWcoKpuwApuzt9L0nJe3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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