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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雨流芳
讲论中国艺术的绝美之作

这一册《天雨流芳:中国艺术二十二讲》,是每个正在上大学的中国学生都该读的。否则,文凭即使不缺个角,也是少了色泽的。而任何一个中国人,只要初通文墨,也都不妨读一读,添一份华夏后裔的神气。

作者李霖灿(1912—1999),也是中国纳西文亦即东巴文研究的开拓者、奠基者。他之开拓与奠基,正值华夏殊死抗争东瀛来犯之时。单这一点,今人就该感佩其功业了。“天雨流芳”,“汉语意为天降润雨,滋生万物。如以纳西语发音,其意思乃是‘去看书’”。丽江古城里,纳西土司府前矗立的石牌坊,镌刻的正是“天雨流芳”四字。

他司职故宫博物院,后随迁台北。这可以说是其终身志业。得益于此,李霖灿在台湾大学客座讲中国美术史一课,其讲义 1987 年由台湾雄狮美术出版社刊布,取名《艺术欣赏与人生》。这正是他七十五岁之人生历练与艺术沉淀。可以想象其行文之老到、字里行间之奥妙。我手上这一册,则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 年版本,易名为《天雨流芳:中国艺术二十二讲》。比起来,我更喜欢这个书名。出版者置之于“古典中国”书系,甚是恰当。

全书配图 276 幅,以历代名画为主,兼及书法、雕塑等,也有少量必要的照片。印刷堪称精美,线条清晰、色彩逼真,远不止于将作者文意直观呈现,实非“图文并茂”所能言。装帧简约、雅致,清爽、厚重,可以典藏,可以家传。这一册,得读回纸版,则有如亲捧那些近千年的传世绢本。

还只是看篇目,就足够诱人了。我尤其喜欢的有:第十讲《胸有成竹,目无全牛》,第十二讲《观万物生意》,第十六讲《石不能言最可人》,第二十讲《多情乃佛心》。

而开篇第一讲,乃是《从容与忙迫》,正是人生的两种状态。中国画中的闲散、适意,作者娓娓道来。引齐白石《三余图》,三条小鱼,鱼余同音。齐白石题字,“画者工之余,诗者睡之余,寿者劫之余,此白石之三余也”。随即,作者谓:

若推究一下这种三余图之由来则久矣,益发能显示出中国人的生活从容,因为原来的三余是“夜者日之余”“雨者晴之余”“闰者岁之余”。拿古代的自在有余和现在的忙迫不堪一比,我们不禁大为怀疑起来,这内中的得失消长如何调剂,才能使现下当今的忙迫癌症起手回春化为一片从容祥和,庶几能切问近思乐我平生?

这般谋篇布局,自是匠心巧运,自然令人掩卷而思。

由艺术而层层剥现华夏精神之幽微,是李霖灿之深;将中西艺术比较、参验,则是李霖灿之广。这一深一广,使人畅快无比。

作者讲论中西之会通。一位德国的抽象画家,仅有一个小时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逗留,请作者推荐一件对他最有帮助又最有启发的藏品,以了解中国艺术。作者毫不迟疑,“请来唐代醉僧怀素的《自叙帖》”。德国画家一见之下,既喜且惊。一口气看完,欣欣然道谢于作者,说“虽然我一个中国字也不认识,但是这一位中国书法家的心意我完全明白”。想来是李霖灿眼界宽、心思细。若取的不是怀素狂草,而是同为唐代的李阳冰的篆书,这身为抽象派画家的德国人大概要傻眼。李霖灿眼高思精一回事,西洋画家识得一千多年前华夏书家笔意另回事。这一下会通,跨空间万里,越时间千年。

书中第七十六页,作者将明代沈周写真册的《猫图》与伊斯坦布尔陶比卡博物馆中的“神猫”并列,以两只同心圆构图的猫,显明“东西艺人此心同”。又从牧溪和尚的《六柿图》与塞尚的《苹果与酒瓶》的互参中,申言“可知地无分东西欧亚,时无分中古近代,艺术家对事物永恒的追求是一样的”。此外,丢勒的《野兔》和北宋崔白《双喜图》中的兔子,毕加索《泼墨人骑图》与北宋梁楷的《泼墨仙人》,库尔贝的《花蓝图》和南宋李嵩的《花篮》,在在让读者开了眼界。须得补一句:中国艺术家的作品,比西洋同行要早,早得多。这如同华夏在《诗经》中已开始赞美自然,而同一声讴歌,西方得等到雪莱、拜伦,足足晚了两千年。本当如此。原生性的华夏文化,西人眼里,容易看出“早熟”。

这就含了差异了。这差异我以为很大,虽然李霖灿认为这差异不在“艺术追求的最核心部分”。这一段是书中最生动的行文之一:

试把罗丹的沉思者像和中国北魏思维像摆在一起来看,您便会发现二者在思想的方式上迥然不同。一个是满头大汗地在想,一个是悠闲自在地在想。前者的精神状态是紧张的,所以全身的筋肉都在用力气,尤其是胫腿部分筋络奋张,形势危急。从一个中国人或东方人的眼中看去,我们每每不禁要问一声,思想亦要这样吃力的吗?这样紧张地苦苦追索,真理就会为我们所捕捉到?说不定正会因此而失之交臂。

回头看一下北魏思维像,那姿态就从容多了。半跏趺而坐,支颐而思,意态十分自在。不但没有肌肉紧张地去想,面上还分明想呈现出一种了悟后的欣悦微笑。这两尊思想像的意态表现,从某一个角度中透露出中西艺术思想底色的不同。

这“底色”,是思维的差异。西人以理性求逼真,华夏凭意象示感悟。文明基因上乃是牧猎与农耕之别。举最简单的例子。希腊神话中月亮女神手持弓箭,何其尚力;而华夏的嫦娥飘逸升腾,意态曼妙。爱神丘比特,射出一箭,锁定情缘。这情缘,也着实常常“直叫人生死相许”。这一箭,写实,也写出了小男孩的淘气。华夏的月老,老得阅人无数,老得慈眉善目。姻缘牵或不牵,都不是要人命的相貌。你看李霖灿如何归纳:

跨前一步想,和自然迎面相对,所以要征服它、驾驭它、解析它。退后一步,则是面前道路广阔,把自己融合在天地自然之间,因之要与它和谐,要与它合二为一。

李霖灿说,他客座讲中国美术史,是在台湾大学与故宫博物院架了一座桥。我读了这一册《天雨流芳:中国艺术二十二讲》,以为他巧手素心,奉上两座桥。一座桥,在经纬空间上,使人从东方走到西方,看出点端倪;一座桥,适为时间之轴,令今人前行数百年、千多年,去品味华夏文化之奥义、精微。

诸君,且请桥上行,看不尽万般风景。 qCoWWiYJ1/tuxiU5FmPDmSS6iJ9wkWSFtxbgacOPW8B50JqVhfCoC7svPH24Fe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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